乌利亚带着启示自礼拜室回到教堂中殿，并再次抬头看向天顶美丽的壁画。火焰细碎
的残光舞动再彩色玻璃花窗之外，乌利亚知道，有一大群人正在教堂的墙外等待着。
这位启示究竟是谁？为什么对他的这座教堂如此感兴趣？
他是帝皇的军阀之一吗？来这里就是为了拆毁泰拉上最后一座教堂，来赢得主君的青
睐。又或许他是一名佣兵首领？试图透过摧毁这座教堂 ── 这座建物毕竟标志着自人类
迈向文明之初就存在至今的信仰，来换取泰拉新霸主的谢意。
无论如何，乌利亚知道自己需要更加了解这名自称启示之人，让他继续畅所欲言，并
尽可能从中了解其背后的动机。
“这边请，”乌利亚一边说道，一边拖着脚步走向祭坛，坛后的区域吊挂著剧幕大小
、有着华丽祖母绿色泽的帷幔，将这个空间与教堂的其他部分区隔开来。他拉动一条编绳
，华幔随之滑向一侧，露出一个高耸的拱型空间，由众多苍白的石块所砌成。房间的地板
上有个圆坑，中心矗立著一块巨大的岩体。
这块巨岩高约六公尺，表面如燧石一般粗糙，并具备着独特的玻璃与金属质感，岩体
朝自身的尖顶逐渐收束，形状如同一个巨大的矛尖，自铺绕着磁砖的坑中拔地而起，底部
则是丛生著片片带有锈色细纹的蕨叶。
“雷临岩。”乌利亚自豪地说道，一边步下安置于砖壁上的楼梯，并将手放在岩石上
头。他面露微笑，感受着手中那湿润的暖意。
启示跟随着乌利亚踏入坑中，他的目光在整块巨岩上游移著，并绕着巨岩走了一圈细细
欣赏，随后同样伸出了手摸了摸岩石，并说道：“这就是圣石？”
“没错，正是。”乌利亚说。
“为什么？”
“您的意思是？什么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它是神圣的？是你的神亲自将它置放在此地的吗？是某位圣人在
此殉道，还是某个年轻女孩在此处祈祷时得到了某种启示？”
“不是那样的，”乌利亚说道，同时努力克制着自己话音中的恼火。
“几千年前，本地曾有位又聋又瞎的圣人，某天在他行履于附近的山上时，突然有场
暴风雨自西边的海上袭来。他急忙赶回山下的村庄，但道阻路长，不待他抵达安全之处，
暴风雨就来临了。圣人于是蜷缩在大石的背风处避风躲雨，而在那最为风急雨骤的时刻，
一道闪电从天而降，击中了这块巨岩。他随之被高举在空中，并看到那曾经藏身于后的大
石，正被蓝色的火焰包围着，在那苍炎之中，他看见了造物主的圣容，并听见了祂的声
音。”
“你不是说这名圣人又聋又瞎吗？”启示说。
“是的，但神的大能治愈了他的痛苦。”乌利亚说道。“他立刻跑回镇上，并将这个
奇蹟告诉了居住在那里的人们。”
“之后呢？他们做了什么？”
“圣人回到了雷临岩所在之处，并指示镇民在其周遭建起一座教堂。他被治愈的奇蹟
很快就流传开来，在接下来的几年内，成千上万的人们穿过银桥前来访圣，当时曾有清泉
自圣石的底部汩汩流出，据说那泉水充盈著治疗的奇能。”
“具备疗效？”启示问道。“那水能治病吗？能修复断肢吗？”
“教会纪录里是这样说的，”乌利亚说道。“这座浴池在当初就是围绕着圣石所建的
，人们自四面八方到访此处，在圣泉仍在流淌的时候沐浴其中。”
“我知道在这片土地的远东之处，存在着一个类似的所在，”启示说道。“有位年轻
女孩声称看见了一名女子的神圣异象，而这名飘然于异象中的圣女，与那位女孩姑姑所属
的宗教团体中某位神话人物间，有着明显的相似之处。那里也设置了浴池，但管理者担心
圣泉水量不足，所以一天只换两次水。而每天都有垂死或患病的朝圣者，先后浸入相同的
水池中，数量成千上百，至此你应该已经可以想见，最后留下的污水有多么恐怖：里头布
满了血丝、脱落的死皮、疮痂、布片，还有绷带，宛如是一碗引人憎厌的疫病之汤。如果
该处存在着所谓的奇蹟的话，那必是人们竟然能从这潭黏污垢液中活着走出来。至于泉水
是否具备治愈任何疾病的疗效，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也不必多费唇舌了。”
启示再次伸出手来触碰巨岩，乌利亚看到他闭上双眼，将手掌平放在闪烁著微光的石
头上。
“这块石头是来自条状铁层的赤铁矿，”启示说道。“很可能是因为山壁坍方才暴露
出来的，石材的导电性质可以解释雷击的原因。而我亦曾听闻闪电治愈了失明和失聪的患
者，在这类案例中，大多数患者的病灶都是过往的心理创伤引起的歇斯底里反应，而不是
其他生理性因素。”
“这座教堂建立在如此奇蹟之上，而你现在是妄图破除这份奇蹟吗？”乌利亚厉声说
道。“如果你想要的是摧毁他人的信仰，你就是满怀恶意。”
启示走到雷临岩旁，摇了摇头。“我并没有恶意，我正在向你解释，在没有任何神蹟
介入的情况下，这种事情的发生是如何可能。”
启示举起一根手指，敲了敲他的头侧，并说道：“你以为你认知世界的方式，就是它
实际的样貌，但你其实无法直接认知表象之后的本质，我们谁都做不到。反之，我们所知
道的，只是我们对于世上万物的想法，或是诠释。我的朋友，人类的大脑是个经过高度演
化的奇妙器官，它特别擅长从有限的资讯中，自行构建出面容与声音。”
“这跟我们的奇蹟有什么关系？”
“试想，当闪电击中这块巨岩的那一瞬间，你的圣人正在它的庇荫下避风躲雨，随即
火光四溅，巨响轰然，元素能量的冲击涌入他的体内。难道在如此绝望的情况下，一个有
信仰地人在脑中自行构成并感知到神圣的景象与声音，是绝无可能的事情吗？毕竟这就是
人类一直在做的事情啊。当你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惊醒时，蜇伏于角落的黑暗，难道不是一
片单纯的阴影，而是某位入侵者吗？地板咯吱作响的怪声，难道不是建材在寒夜中收缩的
声响，而是某名杀人凶手的脚步声吗？”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他想像出来的？”
“类似，”启示肯定道。“我并非意指他是有意或故意这样做的，但考虑到人类宗教
的起源与演变，我这样的说法，似乎是一个更有可能，也更令人信服的解释。你不同意
吗？”
“不，”乌利亚说道。“我不同意。”
“你不这么认为吗？”启示说道。“乌利亚‧奥拉泰尔，在我看来，你不是个聪明
人。为何你连至少承认这种解释存在着可能性都办不到？”
“因为我也曾看见我主的异象，并听见了祂的声音。我全心全灵知晓神的真实存在，
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与此相较。”
“啊，个人经历，”启示说道。“这种经历对你来说完全令你信服，但却无法被证明
或反驳。告诉我，你是在何处获得这个异象的？”
“在弗朗克的战场上，”乌利亚说道。“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弗朗克在很久以前就被帝皇统一了，”启示说道。“最后一场战斗发生于近半个世
纪之前，当时地你想必还是个年轻人。”
“是的，”乌利亚表示同意。“既年少又愚蠢。”
“很难说是受神所召叫的理想对象。”启示说道。“但我后来发现，许多出现在你们
圣典中的人物，也都远非理想的榜样，所以你当初会被神所召叫，或许也不是件奇怪的事
情。”
乌利亚强忍着被启示嘲讽的语气所激起的满腔怒火，转身离开雷临岩，自深坑爬了出
去。
他走回烛光祭坛，花了几秒钟平复自己的呼吸，放慢胸中剧烈的心跳，随后从蜡烛旁
边拿起一本以皮面装定的典籍，在面向祭坛的长凳上坐下。
他听到了启示的脚步声，并说道：“你怀着敌意而来，启示。你说你想了解我和这个
教会？那好，让我们用言语较量，用争论和驳斥，让彼此的论点交锋。你可以畅所欲言，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彻夜争论。但请你在日出时离开，并再也不要回来这里。”
启示步下祭坛的台阶，驻足欣赏末日之钟。他看见乌利亚手捧的书册，并在胸前抱起
了双臂。
“我就是这样打算的。我还有其他事务要处理，但今晚我想和你谈谈。”启示说道，
并伸出手指指著乌利亚紧攥在他瘦弱胸前的那本典籍。“如果要说我胸怀恶意，那也是因
为我目睹了凡民的狭隘与任性，它们使我备感愤怒，他们的生命备这本书，或是其他类似
的文本中所记载的各种荒诞概念所奴役 ── 你手中那叠震耳欲聋的痴愚。”
“所以你现在也要嘲笑我的圣典吗？”
“何不呢？”启示说道。“这本书汇集了横跨了九个世纪的众多文本，经历过重组、
重写、翻译与扭曲，以满足期间数以百计作者的各种需求，其中大多是匿名或不知名的
人士。你是依据其中哪些内容，来指引你的人生呢？”
“这是我主的圣言，”乌利亚说。“他与每个阅读它的人对话。”
启示笑着拍了拍他的额头。“如果有人声称他死去的祖父正在和他对话，他会被关进
精神病院里，但如果他声称上帝的声音在对他说话，他的圣职同伴却可能封他为圣人。显
然在幻听时，信者越多就越真实，是吗？”
“你现在在谈的可是我的信仰，”乌利亚说道。“给我放尊重一点！”
“我有什么理由给予它尊重呢？”启示说道。“凭什么你的信仰应该受到特别对待？
难道它不够信实，经不起一点质疑吗？除你以外的世人之中，没人可以享有如此程度的保
护，让自己的主张不必经受检视，那么你和你的信仰究竟是凭什么可以获得特别待遇
呢？”
“我曾见过我主，”乌利亚嘶声说道。“我看见了他的圣容，在灵魂中听
见了他的话语......”
“如果你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你可能会相信它是真实的，但不要指望我或其他任何
一个人会相信它，乌利亚，”启示说道。“仅仅因为你相信某件事是真实的，不代表那件
事就会是真实的。”
“我在那天看见了我所看见的，听见了我所听见的，”乌利亚说道，他的手指紧抓着
手中的书典，埋藏已久的记忆渐渐浮现脑海。“我知道那是真实的。”
“这个神奇的异象发生在弗朗克的哪里？”
乌利亚犹豫了，他满心不愿再次提起这个地名，唯恐那将开启他陈封于往日记忆的心
盒。他深吸了一口气。“在加杜雷的沙场上。”
“你当时人在加杜雷。”启示说道，而乌利亚分不清楚他说的这句话是疑问，还是单
纯的陈述。再一瞬刹那中，启示的语气听来仿佛他早已知悉。
“是的，”乌利亚说道。“我当时人在那里。”
“你能告诉我当时发生了什么吗？”
“我会告诉你的，”乌利亚低声说道。“但在这之前，我需要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