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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朱学恒
黄金之特约作家时期
1991年,我八岁,第一次让爸妈带着逛光华商场买电脑游戏的时候,发现了《软件世
界》杂志,然后就开始订阅。也是那一年,《软件世界》刊出了一篇介绍现代西方奇幻文
学鼻祖《魔戒》的文章,作者叫朱学恒。后来我才知道,那时他年方十七,在师大附中读
高二。
中文世界大多数人知道《魔戒》应该是在2001年Peter Jackson导演的电影版第一部
上映前铺天盖地的宣传,少数在之前就知道的,一部份是英语文学专业人士,另一部份,
是我们一辈从1980-90年代开始从电脑游戏接触英文RPG(角色扮演游戏)的玩家。在那几
年的《软件世界》和《电脑玩家》等游戏杂志上,我经常在访谈和现身说法里看到这样的
故事:十来岁的时候在电脑上玩到《创世纪》(Ultima)、《巫术》(Wizardry)和“金盒子
系列”(SSI公司一系列以金色包装盒发售的基于DnD规则制作的RPG)之类满满是字、难
度又高的RPG入了迷,无论如何都想搞懂它,于是拿出字典一边玩、一边查、一边作笔记
硬啃,然后游戏破关了,大学联考英文也考到九十几分,还不过瘾,就“玩而优则写”,
开始给游戏杂志写攻略、写评析,成为杂志社的特约作家,或帮厂商翻译说明书,乃至开
始从事相关行业。现在我们耳熟能详的“精灵”(elf)、“兽人”(orc)这些译名,大都是
他们当年“吾辈数人,定则定矣”就这么流行开来的。
那年头,个人电脑的普及率还很低,操作也不容易,为工作需要购置电脑的大人,就
算玩也顶多玩一些《俄罗斯方块》之类的小游戏,不会有精力去研究玩法和数值都比较复
杂的RPG;有条件把那些“大作”玩懂的,还真就只有十几二十岁的学生──再小几岁像
我这样英文基础都还没打的就不行了。从他们的文章,很可以感受到一种“先知先觉”的
自豪:通过这种在大人眼光中不务正业的玩乐,我不但把英文学好了,还接触到尖端的科
技潮流,以及人家的文化底蕴,这可是课本里没有的,而且正是教育所推崇但填鸭填不出
来的“自学”能力。看着他们十分得意地在杂志上谈笑风生,我也九分得意,觉得自己掌
握了一种大人、外人很难搞懂的东西。
长大以后,我得知学界管这样的各种圈子叫“亚文化”,而大约在2000年前后,原本
具有贬义的日文“御宅族”到了我们这边,由于有这群在杂志上活跃的先驱作为表率,多
了“能自学外语”、“能自发检索”这些光环,于是还多了一些褒义,成为一种既能自嘲
、也能互吹的称呼。朱学恒后来架站叫“朱学恒的阿宅万事通事务所”,其渊源,就远在
这个电脑游戏杂志的“黄金十年”──1996年网络普及之前的《精讯电脑》(1986-1989)
、《软件世界》(1989-2005)、《电脑玩家》(1991-2009)、《新游戏时代》(1993-2003)
。这十年,他十一到二十一岁,正是时间精力最多、最能全心投入兴趣爱好的少年时代。
朱学恒在“游戏杂志特约作家”这个圈子里不算最资深,产量和品质也没到出类拔萃
的程度,但他是我看到最早和读者介绍那些美式RPG背后的文学渊源的。记得那篇《魔戒
》文的直接缘由是当年有一款改编游戏,《软件世界》给的译名叫《魔戒之主》(不是“
王”),当年朱学恒也是这样翻。那款游戏并不成功,尚在盗版时代的台湾好像也没引进
──起码我是没在架上看到过。但我毕竟记住了那篇与众不同的文章和作者。
(图)
1987年《精讯电脑杂志》12期的餐会告示,主讲人身份以某游戏的中文说明书作者来标注
,留下了相当有趣的历史信息。转引自:银狐〈我是怎么走进游戏这一行的【Part 4】一
个字一毛钱的写稿翻译生涯〉
总之,受惠于这辈玩家的“开荒”,大约小十岁的我便不用硬啃英文(那时国中一年
级才开始上英文课,学到能自己看懂字较多的英文游戏的程度,大概要高中),也可以早
早享受美式RPG和奇幻文学的乐趣,懂了大多数同学都还不怎么知道的东西,对此很有一
种分享小圈子知识的自豪。乃至于,之后每当看到主流媒体对游戏与奇幻的相关报导,或
是教授学者的相关讨论时,我几乎都会辨认出人家讲的是外行话,暗笑他无论本行学问有
多高,谈到这个就是没我们懂。这种在自己领域里“高人一等”的意识,虽说每个亚文化
圈应该多少都有一些,然而电脑游戏作为一项新兴、前沿的事物,又牵涉到全世界科技发
展与大众文化的潮流,它所能带给我们的沾沾自喜也就更强。我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有
这种“文化自信”,但至少我是带着它一路升学升了上去,到大学里写作业、写报告,每
有机会就举一点游戏界的东西来做例子,一边给老师开开眼,一边还公开贴出来说“看看
我用游戏来打入主流做正经学问啦”;在电子竞技刚成为热议话题的时候,我也投稿报刊
,想说让我来讲几句玩家的内行话。这种得意的劲头,一直持续到这几年我们同辈也相继
成为老师,而电子游戏也已因为产业规模(而不是我辈心之所向的文化内涵或纯粹趣味)
成为主流社会不再忽视的显学为止。
1993年,《电脑玩家》特约作家林伟甫开了连载《传说纪元》,是本土作者创作西式
奇幻小说之始,它得到了我们非常热烈的反响,至少我是读得非常投入。这小说写了三期
就没写了,但他1996把它拿去做了一款游戏《传说纪元:黑暗之星》,虽未大卖,但评价
不低,应也堪称修成了绝大多数作家皆未达到的正果。大约是受到这部小说的影响,1995
年,第三波的《新游戏时代》举办了奇幻文学奖,也出版了朱学恒翻译的《龙枪编年史》
,我不但买了书,还受此奖项激励,也在电脑上花差不多半年敲下了一本十二万字的奇幻
小说,那年我十二岁。写得自然是很幼稚,写完也早就截稿了,但这从此引发了我写作的
志趣。
我小时候读各种各样的文学书刊也不少,然而让我开始认真想当作家的,是这些电脑
游戏、游戏杂志、特约作家提供的因缘。对此我一直心存感念,博士毕业以后,也去游戏
媒体触乐网做了一段时间的编辑,算是成了“第N梯队”的特约作家还了愿。如今忆起这
“游戏杂志的黄金十年”,最难忘的就是那种大家都还很年轻、也不懂太多生意经,而就
这么在朦朦胧胧里步步探索的兴冲冲的劲头。你若真去找些那时的杂志来看,可能会觉得
这排版怎么这么丑、这文笔怎么这么尬、这观点怎么这么嫩,然而你可以感受到一股网络
时代以后便愈来愈罕见的人情与兴致。希腊神话之追崇“黄金时代”,大概也就是在向望
这等青葱的精神劲。
而回到1996年,台湾步入网络时代的时候,年轻的我们也还没想到要伤感什么,而是
热烈拥抱了新时代,满怀期待地想着会不会有谁能搞出一点新东西,让我们的爱好跃登显
学。我才国一,也就是等著看、等著玩;朱学恒则大学毕业,正当踌躇滿志的时候。我不
知道他那时候都想了些什么,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信,就是用“宅知识”(当时还没这个
叫法)逆袭主流的这股从游戏杂志带出来的兴味劲。其他特约作家,或者性情比较普通温
和,或者已有职业,或者在“主流学科”上也有不低的成绩(例如有一位叶奇鑫后来做过
检察官,成了当时极少数兼具理工背景、懂得科技语言的法律人,负责过电脑相关法规的
修订),在这“入关”的征途上,便都没有朱学恒所表现的那么突出。
白银之《魔戒》译者时期
2001年12月21日晚上,台北敦南诚品书店人潮汹涌,很多人领了号码牌,为的是22日
零点开卖的朱学恒新译本《魔戒》三部曲──在Peter Jackson导演电影版第一部上映前
铺天盖地的宣传之下,这场原著小说首卖会也成为当年出版界的盛事。我们一群网友十多
个人,伙同朱学恒本人一起领了号码牌,聊天等待,约好买到书以后去旁边的双圣吃宵夜
。结果,过了午夜,我们几人买了书,下到一楼中庭,在等其他人的时候,我们把书拿出
来请朱老大签名;签了四、五本以后,别人看到,听说是译者,也排起队来。人龙越排越
长,朱学恒签得起劲,叫我们先去双圣。最后他签到两点十几分才出现,和我们剩下大约
十三人继续聊到三点多,又豪气地宣告由他买单;我好奇地跟在后面看了一下帐单,差不
多一万块(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时候双圣的人均消费额应该是两百到五百)。那年,我
也刚从师大附中毕业,成为大一新生。
此前我就买过1997年万象版(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1998年联经版的
《魔戒》中译本,两者都没怎么行销,卖得不好,且联经98年版是在大陆找的上一辈译者
,用词和我这“游戏世代”习惯的完全两样,实在很难啃。及至朱译本出来,总算有比较
顺的了──尽管我后来也看过有人批评他的翻译,还认为98年版相对更好一些,奈何朱学
恒是我们这辈,有共同语言,在亲和性上远远胜出。根据报导,这一版的《魔戒》三部曲
卖了二十几万套,事先和联经出版社约好卖超过一万套要分成的朱学恒,赚进了三千多万
台币的版税,一举成名。
晓得他以往的积累,即知这并非侥幸得来。在之前的一年间,我就参加过他主办的网
聚,听他讲电影开拍的情况以及他的翻译进度:他认为,趁《魔戒》电影,推出一个新的
译本,是他人生绝不可错过也是最大的一把,于是和联经谈好以后,就开始每天上一小时
健身房然后工作一整天的模式。当时有一个支持使用者自行架站的BBS叫KKCity,上面有
一个奇幻文学和游戏爱好者架设的“奇幻修士会”,我还在上面参加过朱学恒抛出来的关
于《魔戒》原著诗歌翻译的讨论。如今这位学长真的成功了,我很是钦佩,也与有荣焉。
有些讽刺但又现实的是:使奇幻文学在台湾以及中文世界真正打开局面的,并不是我
们这一小群玩家的功绩,而是1997年横空出世、经由国际大书商的行销而流行全球的《哈
利波特》系列,作者J.K.罗琳似乎没怎么玩过电子游戏;台湾于1998年推出中译版,译者
彭倩文女士也不是我们圈子的人,所以我读到她翻出来和我们习惯不一样的奇幻种族译名
时,还颇有一些牴触,然后选择了追英文原版。《魔戒》电影算是紧接着在《哈利波特》
电影开拍前接续了热潮,如此大手笔自然也还是“主流”的老牌大影业、大资本占大头,
朱学恒也就是搭上了这一班车。虽说我们原先就没什么人会妄想靠“自己人”的力量把这
一点爱好发扬光大,但看到它经由别人的力量光大了,多少还是会觉得有些吃味、有些没
趣吧。
这时期我也发觉到我并没有真的很迷奇幻。除却那种跟一小群核心爱好者分享小众知
识的莫名优越感以后,我也便只是有得看就看、有得玩就玩;听说有什么名作出中文版了
,我会去买来看看,之后也不至于跟人“传教”说这有多么不可不看。2004年,比朱学恒
小五岁、比我大三岁、高中时也有啃字典玩游戏经验的“灰鹰爵士”谭光磊开始在礼筑外
文书店负责奇幻文学专柜,后来更自立门户做了版权经纪公司,以及《冰与火之歌》的中
译,乃至反过来将台湾文学推向欧美出版圈,一直做到现在,算是真的把这条路长久深挖
下去的同好。然则我对他虽然尊敬,却也没怎么真买过他推荐的作品,毕竟知道有他这么
一号人的时候,已是网络时代了;我也又有了许多别的兴趣爱好,包括最具公共性的在
BBS上谈社会议题、打政治笔战。想来也是有些抱歉。
大约也是在这样的趋势之中,走上人生巅峰的朱学恒,开始往公共领域进发。
青铜之“网络观察家”时期
得到主流社会的关注后,他先是成立“奇幻文化艺术基金会”办了几场活动,2004年
又拉起大旗,架站招人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开放式课程予以中译,率先做了这应该是学
校或企业来做的事,声名更显。他于是也成了青年导师一类人物,经常受邀去各级学校演
讲,讲些坚持自己爱好走出一片天的鸡汤,以及未来社会需要的是各种跨界素养之类的趋
势学,网站上还能看到不少学生和家长写信感谢过他。我也听过一场,印象比较深的,大
概是“十年以后,绝大多数产业的形态都要大变,现在学校里所教的都要过时”这样一段
当时很多杂志都能看到的“盛世危言”。
这话并不特别,但他说的时候一副信誓旦旦、雄辩滔滔的样子,我就有些纳闷:你是
哪来的这么有把握?会不会只是因为这听起来够爽?我也曾经人云亦云地吹过类似的牛,
当时感觉自己好像很有力量,但过后反省起来,心里是发虚的。不知他是否有过这种心虚
的感觉。
这个时期,朱学恒渐渐显露出了能力和见识的侷限:开放课程中译计画拉不到赞助,
他自己贴钱,然而人气上不去,做到2006年便停止更新了,现在上去看,还有很多课程处
于“翻译中”和“待认养”状态,并且这些课件也就是大纲、进度表、作业和少量讲义,
不是可以直接点开来看的“公开课”影片,我不知道曾为朱学恒此举称赞一声的人中,有
多少进这网站看过,又有多少真的下载过一门课件来学习。
朱学恒本人算是成为了公共人物,拿到一张产官学界社交圈的门票了,但他从来不是
善于和那些“体面人”交往的性格,此时他的自我认同、自我标榜也仍是“乡民”和“阿
宅”。虽说这两个不搭轧的群体,若真能搭起桥来,也是功德一桩,但那就需要柔软的身
段和会说好听话的本领,而这和他的性格是相反的。再论本职学能,他一没有报个研究所
,把学历再读上去,补强自身在“正统知识”上的不足;二在奇幻文学译介方面,也没再
多深造下去--现在查到他在《魔戒》之后的译著只有《星际大战》索龙三部曲(1995年
风靡我们同好的游戏《钛战机》之剧情所本)。不过,彼时奇幻文学在两岸三地书市的局
面皆已打开,也不需要他再带头了;且随着网络的发达,同辈和后辈很轻易就能追过他以
往的水准,于是他在“宅知识”方面也不再突出了。
朱学恒再也没有专注在哪个领域,哪部作品上,而是泛泛地以“网络观察家”自居,
开个“阿宅反抗军福利社”印些T恤半卖半玩,被讥为“成衣业者”后,竟也欣然领受了
这个名号;开个网志、专页叫“朱学恒的阿宅万事通事务所”,又开始跑通告上电视当名
嘴“宅神”(这真是一个无聊的称号),每每靠着短时间检索来的一些资料率意挞伐,多
次引惹物议以后,大家也就习惯了这样一个浅碟、自负的形象。
我2007年去了北京读硕士,2011年又去香港读博士,这学历读上去,先不说实学增进
了多少,首先你在自我意识上就会养成一个“不要被人忽悠”(用台湾话可说“唬烂”和
“予人牵去”)的倾向,以免丢脸。小时候被忽悠属于难免(《软件世界》就骗我买过不
少烂游戏),大学本科被忽悠要深刻记取教训,硕士以上还被忽悠,就是奇耻大辱了。这
点意识,让我对上许多我曾经仰视或是感念的对象时,教自己学会了放下情份,拉开距离
,免得让自己掉份。乃至那几年我谈到朱学恒的时候,就说“可惜他没有再深造下去,而
是选了速食路线”,这语气回想起来真是老气横秋。当时我没有充份意识到的是,未必要
学历上去,只要年龄上去了,你也自然会愈来愈不想被忽悠。这种心理,反向利用起来,
就是我们可以靠着揭发批判他人的忽悠,得到正确感、安全感、满足感、胜利感,以及对
专业人士来说最重要的:可以变现的人气。
于是,当朱学恒被人吐槽的时候,我有几次想帮他说几句话,但都压下了,因为不想
让自己也一起被嘲讽;相对的,朱学恒也逐渐在校园演讲、读书心得、综艺节目这些基本
“正向”的路线之外,增加了在政论节目中发展起来的“负向”路线──站在乡民的立场
,骂政府、骂政客,既易吸睛,又少顾虑。──你批我肤浅、批我唬烂,我不在乎;我只
要能继续批斗别人的唬烂,抓住这部份的市场需求,我就可以继续带着观众爽下去。
我不知道到什么时候为止,还有人真心推崇他,或至少在某些领域的事务上重视他的
意见,那大概就可以说是他“网络观察家”时期的下限。或者,这条下限,可以画在他对
“负能量言论市场”食髓知味以后。又或者,他2010年曾应金溥聪之邀到国民党青年军当
训练营讲师,我不明白详情,但一看就觉得这基因太南辕北辙了吧,肯定讲也没用,用也
一定用不好。后来国民党果然还是老样子,一路颓败至今;但不知有没有一些失望的蓝营
支持者,开始部份寄望于朱学恒可以帮我骂。从结果来看,现在是有不少了。
黑铁之政论网红时期
这几年又多了直播,做网红、战政治,战得好不起劲。最近的一把,也是我写下此文
的契机,是送丧礼花篮给中央疫情指挥中心,再送嘉勉花蓝给双北市府,反应又是一片赞
好、一片咒骂,然后他继续呛声、晒捐款单给网军看──这或许可为《论语》所谓的“伐
善”加一个新的正解。看来,在可见的未来,他都会在台湾媒体这种最能将狂妄性格放大
的平台上,继续这样的生活形态与战斗状态。
浏览到这些近况,再想起那曾经的“大好青年”时期,我一方面不免俗套地感慨:这
人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一方面,了解他本性就有如此张扬的倾向,我也不太意外。二十
年前我便听说有些同好不喜他那说好听叫豪气、说难听叫自负的作风,只那时他还是“微
时”,对他的不满也就只是微词。
记得在十几年前,有一篇文章报导了网络使得信息愈趋碎片化、人们愈来愈没耐心、
对长篇文章愈来愈会“太长不看”的现象,问朱学恒的意见,他的回答大概是:“的确如
此!我现在就很难再啃下要花超过三十秒的影片了。”我当时很有些诧异,因为后面他没
有俗套地说人还是应该要定得下心、还是该维持能够专注的习惯……这些老生常谈的教训
;以他翻译《魔戒》的经历,他其实是有资格作这种教训的。可是他没有。相反,他的态
度是拥抱这种变化,而且没有想要拗回来──起码在那篇文章里没有表示。
我之所以诧异,大概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多少还应该有一个知识份子或者“士”的自觉
:察觉到自己出什么毛病了,即便不能马上改过,也至少要知耻,稍微惭愧一下,告诫自
己“不要和那些人一样”──我们自幼接受的人文教育,儒家的也好,西方的也好,都会
让我倾向把自己和“乡民”区别开来。朱学恒却没有这样的倾向,他光荣地把自我认同定
位在“乡民”一边,对他来说,“不要和那些人一样”的“那些人”指的大约是惯讲道德
教训的长辈和“文组”生。所以,当主流社会的贤达期待大家一起就信息碎片化的问题向
年轻人提出警告时,有着朱学恒这等认同和反骨的人,故意不跟着反省,甚至大方拥抱这
个趋势,或许也是情理之中的反应。当然,这样可能引致的弊病,这十几年下来,也都一
一显现了。
哪些弊病呢?我想到《论语》里面,孔子曾经教子路坐下:“居!吾语汝”,认真跟
他讲:“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
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这“仁、智、信
、直、勇、刚”和“愚、荡、贼、绞、乱、狂”的一组对比,我当初便觉得很好记而且很
有道理;现在拿来一套,感悟又深了一层。
首先,注意这个“好”字:我们不用讨论子路或朱学恒有达到多少的“仁、智、信、
直、勇、刚”,只要知道他们至少是喜好这些品德的;然后,孔子为什么叫子路坐下认真
听?想必是在针对子路的性格缺陷,请他一定要听进去。而今,朱学恒和当前的许多政治
网红,大概是没有一个他们所敬服的老师会跟他们讲这些吧,讲了大概也会想辩称“我哪
有不好学”转头就拿这话去数落别人。至于孔子的“学”和今人围绕笔战而发展出来的学
问,在动机和取径上有何异同,那也是可以再讲细一些的。
2007年,我在批踢踢二(PTT2)的个人板上写过一篇〈乡民与道德〉(仿以前国小课本
书名《公民与道德》),想着可以如何描述“乡民”的时候,便觉得儒家旧书比“民粹”
之类的舶来语更好用,于是正文第一段就这么写了:“孔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
我。乡民道德,就是意、必、固、我的道德。”孔子力求杜绝臆测、武断、固执、自负这
四种弊病,那想必这是当时很普遍的德性。人性几千年来变化不大,今人比起信息闭塞的
古代民众多了很多知识,但因为不能充份自觉地节制“意、必、固、我”这些德性,或者
是想要刻意操作这些德性,海量的资讯,也就不免沦为“认知作战”的张本。现在我们能
在脸书、推特等社交平台和一些政论节目上看到的相关论争,便在在显示出了“愚、荡、
贼、绞、乱、狂”。
这些人,起码在我认识的人之中,平常很少是坏人;朱学恒到现在也不能说不是“热
心公益”,只是时代和环境的演化,让他们一步步热成了这个样子。
三十年前、二十年前、十年前,我们是如何想像未来世界,以及那时候的自己的?世
界和我们的现况,又差了多少?这些年来,我们又做成过什么、留下了什么呢?浏览著朱
学恒YouTube频道上几百部零零碎碎、时长几十秒到两小时不等的开讲影片,脸书专页上
的各种泄愤式回响,以及他年久失修的网志和基金会首页(2008年8月最后更新),感慨
之余,我竟然有些庆幸自己比他懒,没花得下工夫去做那么多可以即时收获回响和打赏的
政论节目,而能免于全然被那嘻笑怒骂、呼群保义所能带来的快感给缚住。
是的,这些年我从乡民文化里学到的一点,就是不要太想崖岸自高、居高临下:大家
都几十岁人了,看你骂我也想骂的人,我可以叫个好、笑一下;但若只是搬运一些拼贴材
料就妄想我真把你当一回事,那便嗤之以鼻可也。或许,如今历战经年的朱学恒对此也已
有明悟;相比于不少偶然在网上发文-因言之有物或有趣而受到讨论与追捧-初尝意见领
袖权力感之甘美而患上大头症-观点或态度出问题后心理失衡、跌落神坛的此起彼落的各
种专家,以及想吃这行饭而不可得的新晋网红,朱学恒是可以如此不怕开水烫地继续暴锤
时事的。
作为曾受其惠的读者与学弟,我对二十年来的朱学恒不能不有些惋惜;但从政治的角
度看,多他这样一个具一定曝光度、能对着执政党闹事、而且懂得怎么闹、又能持续自力
输出的社会乱源,也好。上个月有网友贴出一张大佛像的照片,说太像朱学恒、观之使人
不适;这照片引起一波嘲笑后,很快,朱学恒就把它拿来用做自己专页头图了。这佛像雕
的还正好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地藏王菩萨。这巧合能多做什么文章并不重要,重要
的是:他能对这类恶搞照单全收,决不是什么假意大度,而是真的觉得好玩。很多讲体面
的人是做不到这样的,而他的体面却是建筑在这样的基础上。或许,这就决定了朱学恒可
以继续作为一个乱七八糟的好汉,在当前台湾的泥潭里翻腾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