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阿尔西亚凹壑是进入塔拉尼斯家宅院的主要路径,陡峭的峡谷地形拔地而起,深深插入
阿尔西亚山东北一带的基岩。
随着两架骑士谨慎地踏入峡谷的阴影中后,飞扬伸展的鲜红峭壁顿时耸立在骑士两侧。
马文想起走进暗夜迷宫那片黑暗时的回忆,感到背脊一股寒意窜过。
比起那个夜之峡谷,阿尔西亚山的峡谷要浅的多,可以清晰看见天空中刺眼的赤褐色,
地表岩石的颜色也没有这么深。
他们几乎立即发现了战争的痕迹。
首先是一座被整个撕裂开来,勉强靠电缆拉住身形半悬在岩壁上,严重扭曲的砲塔。
接着,是遍布峡谷两侧的雷射枪弹痕、碳化的焦灰、以及高温下结晶化的玻璃碎块。
这些痕迹表明了,保卫塔拉尼斯家的战斗是何等激烈。
宅院的守卫们在没有骑士的情况下孤军奋战,最终仍然不敌火星上倾巢而出的叛军。
这是一场注定败北的战斗。
随着两人踏入峡谷更深处,数座残破不堪的棱堡出现在他们眼前。
棱堡涂有金漆的石墙软化塌陷,仿佛高温溶解的蜡烛。
原本挺立的装甲大门无力斜垂,或变成堆积在地的瓦砾。
石墙顶端的箭塔,也全被砸成粉碎。
奇怪的是,眼前的一片狼藉中,居然没有任何士兵的尸体,或战争引擎的残骸,好像全被
什么人带走了一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马文忍不住向克洛诺斯问道。
但克洛诺斯也没有头绪。
两人继续前进,发现了更多激烈战斗的证据。
人为的坍方、水泥加固的战壕、匆忙加设的拒马......眼前的一切,都在诉说塔拉尼斯
家族为了抵抗侵略付出了多少努力。
马文一步一步走过这片徒劳而绝望的惨象,心中的烦闷与愧疚逐渐被转化为熊熊怒火。
战争骑士接收到他的愤怒,步伐越来越快。
“冷静一点,”克洛诺斯劝道“如果这真是一个陷阱,那你这样盲目前进只会让敌人的
阴谋得逞。”
马文暴躁咆哮:“他们光杀死我们的兄弟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这样亵渎我们的家园?”
“你已经看过凯尔伯‧哈尔对火星所做的一切,这些状况对你来说应该在意料之中。”
“我知道...但...我还以为家族毁灭之后,那些家伙就不会再做什么了...”
“凯尔伯‧哈尔即使没有打算赶尽杀绝,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他野心勃勃的打算改写火星的历史,为了做到这点,他会确保曾经反抗过他的人全都
灰飞烟灭。”
“但他没有想到,那天的塔拉尼斯家族,有两个人意外脱队逃过一劫。”
“这将使他后悔莫及。”
VI.
在阿尔西亚凹壑的最深处,坐落着通往塔拉尼斯家宅院内部的拱门。
那是足以让两架骑士并行通过的巨型拱门,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火星与泰拉联合之前,是
在第一个骑士家族建立时就存在的古老建筑。
它与帕弗尼斯山、艾斯克雷尔斯山的泰坦军团要塞不同,并非意图使人认知自身渺小的
工程伟业,而是向后人叙说过往历史的书卷。
拱门的左侧门扇刻有塔拉尼斯的家纹,右侧则是机神使役家族的标记与帝国天鹰,门扉
中线竖立著尖端朝天、上下各有一对雄鹰装饰固定的剑状饰物,象征着人类帝国与机械
神教两大势力的统一,以及火星在联合体制下保有的神圣自主。
当马文与克洛努斯终于来到拱门前时,过往矗立在此的拱门已然面目全非。
庞大的门扉被不知名的巨力扯下,变成一地蜷曲皱褶的破铜烂铁。
原本分隔两侧的剑刃也自满是焦痕和坑洞的表面脱落,被半埋在门板底下。
拱门后方是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隧道,照明灯与冒着火花的电缆在其中零星闪烁。
某种类似烙铁和生锈金属浸泡在血液中的病态芬芳,刺激著马文的感官。
他的嘴中弥漫碳灰的味道,让他很想用力啐个几下,拿点清水来漱口。
他感觉自己的胃部一阵抽搐,忍不住干呕起来,同时听到类似的声响自宁静死亡传来。
“你也感觉到了吗?”马文问。
“这是怎么回事?”同样在干呕的克洛努斯反问。
马文起初还不太敢肯定,但静心感受一段时间后,他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是我们的骑士,她们正在将数据通过神经连接回流到我们心中,希望我们能发现她们
感知到的某些东西。”
“某些东西?”
“邪恶。”马文说道“这里有某个非常邪恶的存在,而且它正在等待我们登门造访。”
他们穿过拱门,小心翼翼地走进昏暗的隧道。
隧道内部的防御设施已经尽数被毁。
他们的眼前持续出现被砸毁的路障、和钢筋裸露的断垣残壁,在在证述塔拉尼斯的男女
为了捍卫家园进行了何等艰苦的奋斗。
马文看着这一切,骄傲与悲伤在他的心中翻涌。
前进一段时间后,他们眼前的建筑顿时风格一转,变成了一连串宏伟拱顶的宽阔房间。
这里是家族接见外人的地方,想要向指挥领主寻求骑士协助的请愿者,和访问家族成员
的访客都会在这里接受招待。
另外,家族存放圣物的库房也设在此处。
离开隧道的马文和克洛努斯走进接待区的前厅。
这是一个垄罩在巨大金色圆顶之下的空间,四周墙壁布满彩色磁砖组成的马赛克壁画,
纪录著塔拉尼斯家历史上众多的伟大事蹟。
骑士上探照灯发出的炽亮使他们融汇成明亮的漩涡,散发出万花筒般的璀璨光芒。
突然,马文的鸟卜仪闪烁了一下,浮现出一个光点。
马文操纵骑士转身扫视四周,探照灯的光柱刺穿了黑暗,但是一无所获。
“你找到什么了吗?”克洛努斯问。
“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另一次回音。”
光点从马文的鸟卜仪上消失了,但他还是盯着仪表看了好一阵子。
鸟卜仪对不明物体侦测后,得到的速度与体积数据让他有些不安。
“也许是叛变的骑士。”克洛努斯驾驶坐骑缓缓靠近马文。
“不对,以骑士来讲这体积太小了。”
“步兵?机器人?”
“有可能,但数量应该更多一点才对。”
克洛努斯持续推敲:“若要说比较有可能的情况,就是有谁接管了这里。”
“可是鸟卜仪没有找到生命讯号,不管是人类或生化嵌合体都没有。”
“你这叙述听起来像是又一次回声,”马文说道“等我们回去后,请卡克斯登帮忙清理
一下数据处理器吧。”
马文点点头,但还是无法释怀。
尽管克洛努斯应该是对的,但马文就是没办法放下这件事。
过往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尸体,警告着他轻忽大意的下场。
“那你自己又怎么看?”克诺努斯问。
马文咬著肿胀的嘴唇,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在走过前厅之后,他们遇上了四道拱门。
其中两座在大火或刻意破坏下倒塌,只剩两座依然畅通。
当初指引他们来到此处的讯号已经中断许久,发讯者可能移动到宅院内的任何地方。
固然指挥领主的房间是最有可能的选择,但发讯者躲在其他地点的机会也不低。
这时,马文感到背脊一阵发痒,颈后尚未愈合的伤口传来灼热的痛楚。
某种意志正在他的体内,强迫自己的双手拉动操纵杆。
他压抑著这股不自然的冲动,查觉到是战争骑士在试图告诉他什么。
“我感觉到你了。”马文对着战争骑士说道。
“你说什么?”克洛努斯不解的问。
“战争骑士在试着引导我。”马文想起自己曾有过一次这样的体验“就像上次,她带着
我们找到达莉亚一样。”
“她想带你去哪里?”
“我说不出来,她给我的提示不是很清楚。”
以往,战争骑士传来的引导非常明确,而且会坚定到不容忽视的程度,更不会容许马文
会错意走往错误的方向。
但是,现在战争骑士传来的却只有不耐烦的躁动。
拜托了...请妳告诉我现在应该往何处前进......!
霎时,某个地方的影像自马文的意识深处喷涌而出。
他看见绘有闪电之轮的横幅悬挂在墙上,听见上千喉舌的咆啸充盈耳中。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让他错以为自己正站在那拱顶下,鼓动那为欢呼而生的喉咙,举起
拳头带起漆黑的雷云与湛蓝的雷光。
他知道那个地方。
为了庆祝、为了哀悼、为了宣誓忠诚,他曾无数次立身其中。
马文的嘴唇动了动,但只有发出机械般的杂音。
他又尝试了一次,总算是用人类的语言说出话来。
“闪电大厅,”他喘著粗气说“我们必须去闪电大厅。”
VII.
环绕着阿尔西亚山不稳定的地热核心,有一条通往山体下方深处的螺旋状通道。
在清开通道中的碎石后,马文和克洛努斯走进通道,开始前往闪电大厅。
他们首先来到的地方,是维修室。
危险的大型起重机在黑暗中呻吟,空气中满是机油与燃料的气味。
平时,受损的骑士会装上链条,被龙门架吊起进行维修。
但现在,除了一个严重损毁的底盘外,没有任何骑士留在这里。
是全被敌人偷走了,还是被拿去制造应急的战争引擎了?
他们接着来到供奉欧姆尼赛亚的神殿与圣物库。
神殿里被砸毁的雕像和纪念碑散落四处,碎块上满是意图亵渎神圣的污秽油料。
数十公尺宽的支柱像连根拔起的古树一样倒在通道上,被瓦砾堵塞的房间泄漏出的尘土
流淌一地,形成鲜红的面纱。
通道连接的库房再也无法开启,仿佛阿尔西亚试图抹去人类在此建立的一切。
马文和克洛努斯回头走过寂静无声的铸造大厅。
这里本应充满敲击金属和电浆切割的刺耳声响,和穗裔们高谈阔论的骄傲嗓音。
但现在圣器司祭消失了,而穗裔也全数阵亡在泰丰堤道上,只留下能源断绝的机械依然
一无所知地伫立在此。
马文看着机械无知的模样,一股沾黏在皮肤上的不适感挥之不去。
战斗的痕迹持续出现在两人面前。
他们看见更多变的焦黑的墙壁,和被人像是推动火柴一样轻易甩到路边,用废铁跟家具
匆匆堆叠的掩体。
“这看起来...不太对劲...”克洛努斯说道。
“想想我们在暗夜迷宫中对上的玩意,”马文说道“那些不是为了战士制造,也不听从
人类的指挥,而是自行选择投身暴力的诡异机器......天知道凯尔伯‧哈尔还在火星上
放了多少怪物?像是黑暗时代的灾厄引擎(Woe Engine),或其他更糟的东西......”
离开通道,走进阴暗房间的马文逐渐沉默下来。
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阅兵厅(Preceptorium)。
高耸的支柱悬挂著电子控制的火盆,布满了数千公尺见方的大理石地板。
这里是位于山体中心的阅兵厅,每逢战事,家族的骑士在出发前都会来到这里集合。
马文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自己驾驶著骑士站在这里,接受指挥领主的检阅。
维提柯尔达和卡图里克斯会怀着自豪,依序检查骑士们的状态,确保在接下来的战争中
,无人会令塔拉尼斯家族蒙羞。
这里是塔拉尼斯家族的荣誉之地。
但是,那些入侵者的玷污,使它从荣誉之地变成了恐怖的魔窟。
数百位圣器司祭被支解的尸体散布在阅兵厅四周。
他们的四肢和义体都被剥下,上身被拿去组成围绕着阅兵厅的符号,拼凑成亵渎仪式的
几何图腾。
干燥的油脂和血液沾染了每个表面,数千根烧尽的烛头躺倒在粗糙的星状蜡块中。
电缆和刀刃组成的细长肢体,塑造出多臂生物的轮廓,形成竖立于仪式中心,怪诞邪异
的带角神像。
而在图腾的底部,堆放著废铁、义体和机仆们的尸体。
马文感觉到,战争骑士自火星分裂以来积累的恨意飙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机魂的愤怒席卷驾驶舱,释放出烈火般的高热,拉扯钢铁压迫着马文。
马文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流出泪水,手中一阵滚烫催促着他立刻释放冲动,破坏眼前阅兵
厅内的一切邪物。
“我们现在该去闪电大厅。”克洛努斯开口提醒马文。
马文点了点头,操纵他的骑士前进。
地上成堆的电子零件和板金,因钢铁巨足的踩踏粉碎,又在骑士抬脚时飞扬四散。
伴随着脚下嘎吱作响的破裂声,马文逐渐接近通往闪电大厅的门口。
鸟卜仪不起眼地闪烁了一下。
战争骑士向马文发去一道不太紧迫的提醒,但急着离开阅兵厅的马文没有注意,只顾著
朝黄金穹顶的另一端进发。
阅兵厅的最深处是一座古朴宏伟的大门,门扉的材料是从泰拉开采的玛瑙石,上面雕刻
有状若雷霆的金银线条。
在这扇门的后方,就是塔拉尼斯家宅院的核心────
闪电大厅。
VIII.
“大门还是关上的。”看着深锁的门扉,克洛努斯松了口气。
“不管那些侵入者做了什么,起码他们没有进入闪电大厅......”
“所以我们之前收到的讯息......可能是真的?”马文问道。
鸟卜仪再次闪烁。
这次马文没有忽视战争骑士传来的信号,而是转身仔细扫视著阅兵厅。
他发现一部份的阴影正随着某物的运动荡漾,接着看见在那些亵渎神像的周围,废铁和
尸体堆起的小山正迅速的分裂开来。
一个又一个抽搐不停的机械嵌合体翻滚落地,伸展肢体从地面爬起。
然后,一部分较为完整的,靠着蹒跚踏步,或扣地匍匐向骑士接近。
而那些连匍匐都做不到的,则滞留在原地,空虚的开合著身上的夹爪或机械臂。
他们肉身赤裸,被机械替代的四肢或头部也残缺不全,但缠绕周身的琥珀色火光所形成
的奇异肌腱,为这些本应失去活力的扭曲肢体赋予生命。
骑士的探照灯掠过成堆奇形怪状的嵌合体,看清敌人面目的马文唇边泛起一阵冷笑。
他知道这些堕落的东西是什么了。
“发现敌人了。”马文操纵著战争骑士举起武器。
“种类和数量?”克洛努斯一边问著,一边将宁静死亡转换成标准交战模式。
“是机仆。”马文回答“成千上万的机仆。”
马文眼前这些部分为人,部分为机械的不幸男女,是因为思想拒绝履行残酷的机仆控制
协议,或大脑腐败衰退,导致无法正常运作的机仆。
一般来说,这种失常的机仆,会在拆下回收义肢和植入物后将遗体火化。
但有些比较随便的人,会直接把这些无法修复的机仆扔在帕黎笃斯,随便他们在荒地中
徘徊寻找能量果腹。
腐化......
这个浮现在马文脑中的字眼,比他想像的还要贴切。
自大叛乱以来的几年里,诸如发狂的机械智能、噩梦般的失落技术混合体、远古火星的
禁忌武器等等,马文和克洛努斯已经看过许多注定让他们一生忧虑的事物。
可是现在,看见家园被怪物占为巢穴的景象,依然深深地刺伤了他们的内心。
“杀光他们。”克洛努斯下令。
战争骑士与宁静死亡同时发射了速射战斗炮。
轰鸣的炮声在阅兵厅中回荡不止,如同塔拉尼斯之名象征的雷声一般。
砲击撕裂了先祖传下的宅院,打碎了大理石和玄武岩,使钢铁和烈火泉涌喷溅。
被炸飞的机仆在空中翻滚,身体在狂暴的爆炸中四分五裂。
马文驱使著骑士冲向机仆,使骑士威武高大的姿态驾临这些卑微存在之上。
重型伐木枪猛烈的火力使他们魂飞魄散,大口径砲弹扬起的爆风让他们粉身碎骨。
马文抬起骑士的巨足,将一群机仆踩住,然后转动躯干带动手臂上巨大的链锯剑,对着
脚下动弹不得的敌人反复劈砍了十多次。
电力储备减少的警告在马文的眼角跳动。
弹药计数器滴滴作响,通知他仅剩四分之一的弹药。
他放缓射速,举起硕大无匹的剑刃将机仆的躯体大卸八块。
完全无法统计究竟有多少人死在他的手上。
琥珀色星火随着骑士步伐的起落飞扬飘洒,受饥饿鞭策的无知敌人如浪潮般蜂拥而来。
穗裔心中的愤怒与悲痛,自每一次致命的斩击、精确的开火、压辗的践踏中满溢喷薄,
使成群的机仆横死当场。
他和克洛努斯咄咄进逼,怒愤填膺地踏破敌阵,在阅兵厅中来回穿梭。
战争骑士暴跳如雷的机魂,在马文的放任下成了脱缰野马,使无穷无尽的仇恨之力窜流
在他的体内。
他知道这种行为非常危险,有可能导致机魂又一次夺去控制权,占据穗裔的自我。
但他现在高涨的怒意,足以成为划分两者的屏障,并团结彼此的力量狩猎仇敌。
马文开口背诵起来,死去弟兄的的姓名自他口中流出,使多年积累的无奈与悲伤,随着
一位又一位逝者的名号逐渐远去。
“拉夫────!”
是警告、还是恐惧?
克洛努斯语气中有什么穿透怒气的迷雾传来,使马文停下脚步,退出了杀戮的逡巡。
他侧过头看向四周,战争骑士的头部随着他的动作转动。
他脚边堆积的机仆尸体早已高及膝胫,镀银的盔甲亦被侵犯家园的野兽鲜血染红。
整座阅兵厅的地板,几乎都被屠杀的痕迹所淹没。
马文顺着同伴的目光看向某物,突然理解为何这群机仆会出现在阅兵厅,并向远远强于
他们的骑士发起无谋的进攻。
这些可憎的入侵者并不是把阅兵厅当成巢穴。
而是把它打造成了一座祭坛。
诡异的神像伸展肢体,其上燃起与机仆相同的琥珀色火焰。
火焰飞入环绕神像堆起的废铁与尸体,使破碎变形的残骸变成了酷似骑士的扭曲物体。
恐怖的灾厄引擎,被马文和克洛努斯无法理解的力量赋予生命。
六个面目狰狞、形似螳螂、肩上带着镰状刀刃的怪物,摇晃着数量众多的逆关节肢体,
出现在穗裔眼前。
无数浑圆的仿生义眼,凝聚成它们漩涡状的头部。
割裂一般的嘴中充满磨利的尖凿、通电的背脊上甩动着末端带有爪刺的电缆。
怪物的样貌不断翻搅变化,仿佛沸腾一般。
“王座保佑!那些是什么东西?”克洛努斯说道。
马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后退了一小步。
离子盾被敌人的攻击点燃,同时马文转身沉下左肩。
方才宣泄情绪的屠杀,不过是这场战斗的序幕。
IX.
灾厄引擎一边发出像是在撕裂金属的尖叫声,一边朝他们冲来。
骑士用外壳替马文隔绝了令人发狂的噪音,并在穗裔的命令下向前迈进。
路径上最接近的两架灾厄引擎,被骑士利用自身质量的优势一并撞开。
敌人尖锐的镰刀划开了骑士的双腿,油料像鲜血一样从裂口涌出,沿着护胫泊泊流下。
马文因座骑反馈的痛楚闷哼一声。
他抬起收割者链锯剑重捶其中一架灾厄引擎的胸口,将对方打倒在地。
灾厄引擎发出过于生动鲜活的惨叫,教人难以想像这是一台机械。
马文收回刀刃,用一记铿锵有力的重跺辗碎了敌人的头颅。
倒地的灾厄机器反击打中了速射炮,使砲管上涌起喷泉般的火花。
共享的痛楚刺入穗裔手臂的血肉,马文紧咬牙关,拼命压抑住几近冲口而出的尖叫。
他及时后退躲过针对腰间的另一次攻击,扭动战争骑士的身体,准备用离子盾抵挡敌人
的下一轮攻击。
凶猛的打击摧毁了离子盾,令其因过载痛苦地破碎,释放出一股静电。
马文闪过背后袭来的又一次攻击,退开一步,抬起链锯剑扫入对手的侧翼。
加速转动的锯刃咬开灾厄引擎的装甲,撕下大片交杂着金属与肉脂的混合物,仿佛刺穿
一个令人作呕,满是恶心血肉的甲壳容器。
左侧股关节偏下的位置传来受到某物冲撞的疼痛,让马文一阵踉跄。
原本被压制在地上的灾厄机器,突然使出以它那沉重而言绝不可能做到的动作,翻身向
战争骑士扑了上来。
马文怒吼著,用速射炮顶住了扑击,并对迎面而来的刀刃与爪牙开火。
火炮的后座力震荡马文的身体,驾驶舱满溢灼热和强光。
在干涸的弹仓里寻觅未果的自动装弹机,高鸣起炮弹用尽的警笛。
撞上战争骑士的灾厄引擎,猛力将她推向阅兵厅中一根高耸的圆柱。
马文从裂开的舱门看见那东西融化的脸庞。
他看见张开的下颚中回旋不停的金属利齿,看见电缆纠结,散发出炼狱般高热的咽喉。
过于接近的高温已经在融化舱门窗口上的玻璃。
马文的速射炮依然卡在灾厄引擎的体内,弹药也只剩下膛室中的那一枚。
“给我滚开!”马文大喊,发射了最后一枚炮弹。
灾厄引擎朝后方飞去,背脊断折的尸体在旋转炸裂的雷鸣中四分五裂。
零距离射击的冲击波像是对战争骑士的一记钝击,使骑士一侧的膝盖不由自主的沉下。
炫目的白光占据马文的视觉,他前后推拉身体,努力校正著骑士的姿势。
热辣的刺痛突然出现在他的脚上,是骑士正在向他转移受伤的痛楚。
又是一击落在他的肩甲上,攻击向下刺穿了盔甲,刺入臂中复杂的齿轮和关节。
马文吐了一口血,肩膀拉扯著安全带,在机械王座中猛烈抽搐起来。
疼痛使他的视线模糊,但技巧和本能让他及时抬起收割者链锯剑,避免敌人下一次攻击
打中自己的头部。
灾厄引擎的攻势悄悄退去,细小的裂纹在手臂骨架上蔓延开来。
总算是争取到喘息时间的马文,花费片刻让视野恢复清晰。
他一瘸一拐地倒退,与剩下的灾厄引擎展开对峙。
鲜血般的机油自灾厄引擎体内渗出。
它们的金属身躯不住蠕动,将双手重塑成活塞驱动的刀片,生长出长鞭状的口器,还在
双眼上方又增殖了一对眼睛。
几乎站不起来的战争骑士无力斜靠在一根圆柱上。
马文又吐了一口血,已经无法确认这痛楚是来自骑士还是自己。
不过,这种事现在还重要吗?
他看到克洛努斯的宁静死亡跪倒在地上,全机流淌著机油,被火焰淹没。
战斗速射炮已经弯折,若是开火就会招致手臂报销的膛炸,毁掉整架骑士。
“克洛努斯!”马文大吼,胸口因为喊叫翻涌过一阵痛楚。
回应他的只有微微起伏的寂静。
就这样吗......这就是结局吗......?
我们在荒野里忍辱偷生这么多年,就为了死在这里吗......?
马文内心的一部分感觉这是正确的,他会死在这里是天经地义。
在家族最需要他的时候,傲慢自大的他擅自丢下兄弟放任他们死去。
对欠下血债的他来说,还有什么地方能比这宅院的中心更适合作为他的葬身之地?
这自哀自怜的怯懦想法令马文火冒三丈,他脑海中浮现出老领主维提柯尔达庄严的面貌
,仿佛能看见老战士失望摇头的模样。
灾厄引擎向马文咆哮,那吼声听起来像是逐渐增强的暴雨、像是雷霆的轰鸣......
“你不是雷霆,”马文用不像自己的声音唾骂“塔拉尼斯才是雷霆!”
他知道自己无法赢得这场战斗。
但若换成战争骑士的话......?
马文将身体沉入机械王座,开口下令:
“打倒他们。”
马文这句话正是骑士所需要的邀请。
比摧毁威胁金眼女孩的叛变战争引擎那时还要激烈,一触即发的狂怒翻涌增长。
其像阿尔西亚山的重生之火一样爆发,使梅文的后背因为全身传来的幻痛拱起。
他感觉到战争骑士的力量在他体内流动,四肢随着他交出意志而不停抽搐。
骑士的本质是盛夏的闪电风暴,是创始之初新生恒星沸腾的核心。
受限于没有实体的性质,她勉为其难将自己交付在数个世纪以前的机械框架中。
马文的身体因神经过载而痉挛,手指在机械王座扶手的二进制花纹上跳动着。
他的背脊弯曲成弓状,他一边尖叫,一边感到自己的脊椎被磨碎,受伤感染的连接端口
被撕裂开来。
战争骑士是一个不受约束的狂野灵魂。
她出生于一个遥远的时代,一个失落科技终于理解机械核心真相的时代。
她曾为自己钢铁与塑钢的框架发怒,也曾为进行光荣的战争容忍凡人驾驶。
马文感觉头脑充满机魂劈啪作响的能量,正随意发射著各种脉冲。
电路蚀刻的图形,架构成密集的原理图解烧灼着他的双眼,使他脑中充满最伟大的贤者
才有能力理解的,有关机械核心的知识。
在那信息之海中,无数机械的生涯和失落奥秘充盈着他。
他在幻象中看见无数时代,有机械只是工具的时代、也有人类与机械的界线毫无意义的
时代,除了在那些具备科技素养的时代之外,他还看见机械与人类爆发战争,本应完结
却又因最近的火星分裂失去此一希望,破坏与无知的时代。
所有的一切都覆蓋著记忆──如果可以称呼这些幻象为记忆的话──,穿越黄金和白银
的微观路径,流动在电路组件受到祝福的管道中。
梦境在闪电、运动和力量、电磁连结的建立、以及赋予无生命者神圣生命等四者组成的
河流中沐浴。
这一切不朽而令人陶醉。
这是一种力量,在世界上一直存在,凶猛而原始。
人类所控制的,不过只是其存在的最后一刹。
这力量不是为马文准备的。
他努力坚持着,好维系住自己作为拉夫‧马文的一切。
战争骑士推开柱子站起,血管与四肢灌满机魂带着火焰的原始力量。
马文从骑士的视野中,看见光与声描绘著锋利金属与原子结构的世界,但是骑士过快的
速度让他的凡人感官无法理解,只能看到一片模糊。
灾厄引擎与其毒蛇般的速度相比也显得无比笨重。
战争骑士举剑挥出屠夫般的一击,将一台灾厄引擎从肩膀到骨盆直直劈开。
恶臭的液体自灾难性的创口中喷出,灾厄引擎的尸体在解体掉落的零件形成的金属大雨
中崩塌。
同时,战争骑士已经展开下一步行动。
她将速射炮从自己脚边扬起,充作棍棒朝第二台灾厄引擎砸下。
速射炮撞击灾厄引擎的背部,嵌合体像是要重新塑形一样扭曲著。
战争骑士一脚踩在灾厄引擎背上,马文感受到胜利的快感。
灾厄引擎狂怒嘶吼,但战争骑士不为所动,使劲把脚爪压入灾厄引擎的脊椎。
听着金属破碎声的马文磨咬牙齿,品味口中的鲜血和碎裂的珐瑯质。
战争骑士向后拉动身体,接着向前鞭打,将链锯剑往下直插进仇敌的后背,将灾厄引擎
体内的零件磨成齑粉。
这番像杠杆一样的操作使马文的肩膀烧灼起来。
灾厄引擎哀号著死去,橙色烟雾从它身上数个开口,及背后断绝生机的伤口泄漏喷出。
帮助灾厄引擎凝聚身体的力量仓皇逃出这场毁灭,但还是在金属零件铿锵有声的潮汐中
破碎消逝。
随着它的死亡,战争骑士机魂那汹涌澎湃的力量也消退了。
人与机器从来没有像这样亲密无间地共享肉体,强大的科技正在恢复两者之间的壁垒。
“不......”马文望着仍在最后一架灾厄引擎的掌握中挣扎的宁静死亡。
克洛努斯以惨重的损失消灭了两架敌机,但他实在无力连续对付三架灾厄引擎。
马文踩着脚步想要移动,但由于没有机魂的力量,他受伤的腿被锁在原处。
受伤的关节、流干的润滑剂、无法负担的代价,紧紧抓住拖着骑士前进的马文,使骑士
的动作卡死,身上冒出黑烟。
他的身体每一处都像在燃烧。
精神的痛苦和打击的伤害折断了骨头,榨取着肉体的活力,令他呼吸短促,气喘吁吁。
战争骑士停顿了一下,又拖着沉重的左腿踏出半步。
马文必须去到克洛努斯身边。
但他做不到。
灾厄引擎带有利刃的尾巴勾在宁静死亡的腿上,一只镰刀抓在腹部,好似试图要将它从
中间一分为二。
只有克洛努斯被碎片卡住的链锯剑才能阻止刀刃刺入驾驶舱。
马文的眼睛被浓烟和热泪灼烧,张著喉咙发出无声的尖叫,眼睁睁看着灾厄引擎的刀刃
慢慢在他兄弟的骑士上刨挖出一道裂痕。
马文再次尝试前进,但他的腿依旧动弹不得。
他又一次尝试,然而脚爪只是在大理石地板上刮擦。
接着,强光在灾厄引擎周围暴起,形成一场火焰风暴。
雷射脉冲和冰雹般的实弹,拍打着灾厄引擎多节分段的外壳。
它向后摆动身子,从克洛努斯身上移开了注意力。
马文还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又是更多的爆炸冲击著灾厄引擎的钢铁躯体。
隔着一层薄雾,马文看见通往闪电大厅的玛瑙大门不再深锁。
塔拉尼斯家族最后的幸存者正从其中迅速蜂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