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写的,下午就刊发了。贴出来供大家参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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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坚贞的奉献,是何等美丽、悲哀而残酷:《还愿》主题曲〈码头姑娘〉赏析
赤烛工作室的新作《还愿》昨晚上线后不意外地吸引到了极多人关注,许多人连夜
跑完,到今早已经有了非常多分析剧情的文章。不过在这之中,还比较少人讨论到剧中
的主题曲〈码头姑娘〉,所以我这里就来谈一谈。
码头姑娘
作词 : 江东昱
作曲 : 杨适维
大海满是波浪 不见船入港
她站在码头 遥望着北方
青丝飞上白霜 心还垫着他
信里没说的 那句回答
傻傻的姑娘戴一朵花 等着他回来呀
小小的嘴儿藏不住话 都唱成情歌呀
青山依旧 岁月如常 也不见她悲伤
有情的人 别问她 你还愿意吗
大海满是波浪 不见船入港
她站在码头 遥望着北方
青丝飞上白霜 心还垫着他
信里没说的 那句回答
傻傻的姑娘戴一朵花 等着他回来呀
小小的嘴儿藏不住话 都唱成情歌呀
青山依旧 岁月如常 也不见她悲伤
有情的人 别问她 你还愿意吗
若有来世 你还愿意吗
《还愿》的故事背景在1980年代的台湾,制作组极其细心地设计了许多70到80年代画
风的家具、唱片、食品、书籍等物事,并且以当年最知名的歌唱比赛电视节目《五灯奖》
为原型,摄制了几段名为“七彩星舞台”的节目。在剧中我们会看到,主角的女儿就在其
中作为挑战者,以这首歌──也是她母亲当年影歌双栖时期的名曲──与卫冕的小朋友竞
争。
这首〈码头姑娘〉并非真正的老歌,而是制作组模仿那个年代的风格原创出来的。既
然如此,它必定要和本作的主题有所对应,同时也要符合当年的氛围。所以从创作与制作
的角度来说,它格外值得分析。
换句话说:它既要写得老套、老派,要符合传统的审美观,同时,又要体现老套与传
统的束缚,来与其他剧中的事物一起提示悲剧发生的缘由。
〈码头姑娘〉写的是一个痴痴守望爱人的姑娘,这种“守候”是已经几千年写到烂了
的题材。现在因为通讯发达,比较不会再这样了,但以前还是有非常多男方出外远行而杳
无音讯的事情,特别是在台湾,先是有两岸的隔绝,后又有经济发展使众多男人出外打拼
(不限于跑船)。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这便是写给这些男男女女的一首情歌,美丽、悲哀
,而埋藏着恐怖。
如1988年相声舞台剧《这一夜,谁来说相声》藉父辈老兵之口点出的“悲到极点便是
美”,这是一种提炼苦情,转化为纯粹的形象来将之升华的美学,让人在其中得到抚慰。
这也就是它的恐怖──不在歌曲本身,而在于它的使用情境:大人教小孩唱这首歌,内化
这种痴痴守候的情感,表现出坚贞、克制(“也不见她悲伤”)、一心奉献(本作英文标
题Devotion)的美德──古来男性希望女性具有的美德。
姑娘的形象和故事是模糊的,这是为了方便听众将自己代入情境:男性自然会乐意想
像远方有个那么好的姑娘在等我,女性也可以在这两三分钟的歌里得到感动,而不用真去
经历歌里浓缩的半世苦守──或者她真的守了半辈子,或者她才守了几个月、或者她并没
有这种苦情,但都可以在歌里找到共鸣:唉,很多人的确是这样的啊。
为什么要写“有情的人 别问她 你还愿意吗”?我们可以设想一些答案:因为人家已
经选了这条路,不管是自愿的还是无奈的,就让她走到底吧;教她改,太残酷了,她回归
了现实又能怎样?问她为什么也无意义,徒揭疮疤而已。所以最好就是默默地任由人家继
续这样毫无未来地反复这份执念,是为安宁疗法。
而我们知道,在以往,主流的观念认为流行歌曲应该担负教化的使命,电视歌唱节目
在此是有重责大任的,所以这首〈码头姑娘〉能成为比赛曲目,自然表示,那些体制内的
人,是赞成歌曲里的思想、情调的。也就是说,社会应该继续鼓励这种贞节,但不是像古
代发贞节牌坊那样僵硬,而是换成自由恋爱的背景,把它变成一种美,用“美育”来代换
“礼教”──如蔡元培主张的“用美育取代宗教”。这样,牺牲奉献的文化传统,在现代
就“去芜存菁”地由民间自发保存下来了。
“码头姑娘”诉诸的对象并不限于隔海的男女,它诉求的情感也不限于爱情,而是可
以延伸到“牺牲奉献”以及“对牺牲奉献的同情”。如果我们内化了这种情怀,会怎么样
呢?最直接的例子就是唱这首歌的主角女儿,她为了满足父亲的期望,因为希望家庭和乐
,所以努力练好这首歌,听爸爸的话,跟爸爸一起去拜拜,等等。我们还会看到,有一位
比赛评审说“很少看到小朋友能把这首歌唱得那么好,几个困难的地方都没有出错”,这
台词当然也是有所提示的,提示就是:她真的能“唱进去”,把歌里的情感表达好。为什
么?因为她把这种情怀内化了。较不明显的例子是这首歌的原唱,也就是母亲,一样是遵
守着传统道德,牺牲了演艺生涯回归家庭,而有了本作所展现的悲剧。
结合剧情来看,这便是它恐怖的地方。有玩家认为《还愿》的格局变小了,没像《返
校》那样直接针砭政治了,我认为还是有,就藏在这歌唱节目,这首〈码头姑娘〉,以及
主角所写的老套剧本残篇之中。本作明显指出的是邪教所引导的盲从盲信,但说宽一点,
是突显“把愿望寄托在不切实际的奉献之上”而误人误己的行为,歌唱比赛及电视台背后
的国家机器意识型态,当然也有一份。
〈码头姑娘〉有两个版本:巩莉芳版(母亲)和杜美心版(女儿)。母亲版在游戏里
没有完整呈现,只灌在唱片里,我玩的时候也没试出能否完整播出,是与游戏一同发售的
原声带里有收录无损音质的完整版。剧中主要出现的是女儿版。
歌词里尚有两三处可以商榷。第一是政治上的“她站在码头 遥望着北方”,这有“
北望神州”、“隔海唱和”之嫌,这在戒严时期是过不了审的。如果改成“远方”就比较
没问题,唱起来也顺。我不知道作词者这样写是不是想埋什么伏笔来里面,但在时代背景
之下,这里应该是不能埋伏笔的,只应避嫌。
第二是艺术上的“青丝飞上白霜”。歌名叫姑娘,词中却提示了她守候到老,这便有
了冲突。虽然写实,但我认为这里可以不这么实写,可以只写令人感慨的岁月流逝,不要
写过于残酷的容貌变化。记忆中的男人应该永远是少年,想像中的姑娘也应该永远是少女
。也许有人会想到现实中大家还是会老的,但这点可以埋在字面底下,让人家想就好,不
要写出来,这样也才更能将残忍垫在抚慰的表象下面。明写“青丝飞上白霜”也不是不可
以,但指涉的范围就会窄了一些。
第三是立意上的“若有来世 你还愿意吗”。这最后一行的尾声,剧中的比赛现场似
乎没唱出来,只在片尾听到,这是合宜的处理。如果在比赛中唱这句,表示此曲的通行版
本有这句,那就是在质问、质疑这种情怀,抛一个会动摇剧中人的问题:如果让你这么守
到底的前提不存在了,你还会这样吗?这是非常恼人的。
对此问题,我们最可能得到的反应,大概是不答,只能面无表情地暗泣吧。然而片尾
版提出这一问,并配合比较光明的画面,意旨或许就是在釜底抽薪,把这种执念推到超过
极限,然后希冀一个可以比较不那么执迷的未来。这是我们作为观众、玩家所能感受到的
信息。若歌曲的“原版”(即母亲巩莉芳的版本)就有这句,那便有些超前时代地将人逼
出舒适圈了。那么,母亲版有没有呢?答案是有。这稍稍有点可席,因为如果母亲版有不
一样的结句,或者没有这句尾声,那么对照之下,可以激发更多思考。
我可以感觉到制作组在这结句上面的匠心,但这也可能让人觉得有些过于刻意,这分
寸的拿捏实在是很难的。“还愿意”和作品标题“还愿”有形成一个同字异音、而异义相
辅的双关,这或许没那么必要,但若恰巧如此,那便如此也好。
当然,编曲上,两个版本也有区别,比赛版的音色就按照80年代电视的音质,配合现
场乐队(当年电视台有养乐队)中规中矩的伴奏;片尾版就以现代的录音水准呈现,而保
留那个年代的一些特色(例如从A段转入B段时拔高的过门、间奏的管乐独奏),这些细
节也在在能唤起过来人的记忆,虽然我小时候这种歌已经有点过时了,但也还不少;后来
开始研究流行歌曲,找老歌来听,又听了一些,故能辨认出来,感到亲切。这和那些精装
旧书、电视机、电话机、电锅、电灯开关一样,都是时代的记忆。
《还愿》在游戏领域如此复原了1980年代台湾的家居,实在是难能可贵的功德。更重
要的是,他们真的有掌握到那个社会氛围的神髓,而不只是徒具其形。比我更年长一点的
玩家,应能有更多感悟,所以这实在是一款值得推荐给长辈的游戏,〈码头姑娘〉也是一
首复古的好歌──真放在那个年代的名作之林中,并不会很突出,但在这款游戏的情境之
中,在今人的观照之下,便有88分以上地达成它的任务。至于为什么是88分,玩了游戏你
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