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话　山顶
　　在医院的阳台上，悟倚著栏杆，心思不在眼前的风景。加代站在一边，看着悟，这位
熟悉又陌生的人，不敢相信不久前在病房中他的提问。
　　现在的雏月加代，来自一九九五年，那个悟昏迷已逾七年的未来，而当她重回此时此
地，见到了当年依旧活泼，冒险着要找到凶手的悟，她是多么高兴，已至热泪盈眶。
　　她来到过去，便是为了改变命运，悟的，她的，所有人的。
　　“加代，妳怎么会知道凶手的车款？”悟提了第一个问题。
　　加代选择沉默。
　　“为何妳如此执意同我去体育馆？”悟看着低头的加代，提了第二个问题。
　　加代把视线看向城外的山岭。
　　“三天不见，妳与我相会时却情绪激动落泪，如隔多年，为何？”悟提出第三个问题
，声音柔和。
　　加代磨著牙齿，不作一语。
　　“最后，‘宁愿以天下人为敌，也要保护好重要的东西’这句话，根本没有出现过在
假面骑士的集数里。”悟离开了栏杆，走向加代。
　　加代惊抬起头，思绪混乱。
　　悟，难道……
　　悟接着说下去，他面色缓和而从容，没有一点严肃，反倒开心像见到等久的好友：“
因为这句话第一次出现是在平成五年的圣诞节特别制作节目中，也就是，未来一九九三年
的假面骑士。”
　　现在的加代不可能看过未来的假面骑士。
　　同样的，悟也是。
　　加代望着站在他面前悟，不可置信地遮著嘴巴。只见悟为了安慰过于震惊的她，伸出
手道：“妳，是为了改变什么呢。”
　　在医院屋顶的风中，加代和悟讲了好多事，关于蓝色的蝴蝶，关于再上映的能力，关
于未来，好几个未来。悟看起来很兴喜，他拥有着能力已经很久了，与其说能力，不如说
是种责任吧？必须身负改变的责任，一次次看见悲剧的发生，且置己身于危险中。他很疲
累，也很孤独，他从能与他人讨论过这种能力，哪怕暗示，就可能被视为疯子，永远只能
孤独地作著默默的英雄。
　　加代倾听着，她原本的故事。当悟试图委婉地，不伤她地说到“她的离开”时，她虽
明白，但心中仍微微一颤，既是想到死亡的恐惧，也是因感受到悟的痛苦，他曾见过她死
亡，两次，而且也错失过两次，身为他，他背负的是多大的悔恨，所以当她欲同他前去体
育馆之时，他是何等地不敢同意，就怕，哪怕一点机率，他又失去她。
　　加代看着风中的悟，瞇着眼，她今日才全然地了解他。
　　加代跟他说她的未来时，她痛苦地回忆每一个日子，以及那过于漫长的七年，她一一
说出来了。她试图不让整个事件刺痛到他，尽量将他的情况说得模糊一点，多说一些光明
面，朋友帮他募款，妈妈帮他打理，而不去说那些，不想去说的事，比如疲累到失去生活
的藤沼太太，逐渐减少探望次数的大家，提议拔管的医生，以及哭着的加代。
　　然而当她说到一半，她却听见抽泣声，抬头，只见悟已泪痕两颊，红肿着眼睛。
　　加代慌了，忙以柔和的语气说：“大家都关心你，悟，这七年，我们都没有离开你，
你就像跟大家在一样……”
　　“加代……”悟不知所云地说着她的名字。
　　“贤也花了七年的时间都在找寻着凶手！广美说未来一定要将医疗成功！我，我也在
一旁等着你，我一直在山顶……”
　　“加代妳……”悟伸出手，抓着她的衣袖，将她抱入怀里，一边哭着。
　　加代感受到肩膀的衣料受到悟的泪水沾湿，她轻轻拍著悟的背，道：“这七年，你虽
然陷入了沉睡，可是你一直拥有我们，拥有我……”
　　“加代。”悟试着擦干不自觉流下的眼泪，喜悦的眼泪，支支吾吾地把整句话说清楚
：
　　“——妳能活到高中，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听到此话的加代，收起了原本要安慰悟的话，不知何语，只听着悟的感谢，抬起头，
发现天空逐渐模糊如水，原来自己的眼也湿了。她任泪水流下，点点滴至悟的衣上，久久
不语。
　　“……嗯，真是太好了。”
　　在最后，他们都泪干了眼泪，然后共同坐在栏杆旁，望着白云悠闲，好似这些事都没
发生过。再上映，凶手，未来，种种繁杂，亦是。此刻只有白云，还有望着白云的两人。
　　“呐，悟，你未来的年代是哪一年呀？”加代觉得白云长得像飞机。
　　“二零零六年。”悟悠哉地说著，眼睛不离看起来像柴犬的白云。
　　“哇，那真是很远的未来呀。不知道柯南完结了没……”加代用着懒洋洋地声调，然
后眼睛依旧看着白云。“等等，二零零六？”
　　二零零六年，现在是一九八八年。
　　悟十一岁，十八年后，悟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
　　二十九。
　　２９。
　　……
　　二十九岁的悟邀十一岁的加代去生日派对。
　　二十九岁的悟带着十一岁的加代去深山。
　　二十九岁的悟想要绑架十一岁的加代。
　　二十九岁的悟跟十一岁的加代互倚而睡。
　　二十九岁的悟跟十一岁的加代共被而眠。
　　二十九岁。
　　准大叔。
　　加代义正严词，转过头对着尴尬的悟，正经地道：“藤沼悟，你是在这城市中除了凶
手以外最有恋童癖倾向的人。”
　　悟干笑两声，点头歉意。
　　沉默一阵子。
　　“加代，我的再上映能力是来自‘未成英雄的遗憾’。”悟想到了别的话题，道：“
那妳的呢？”
　　“不知道。”简短地回答，大概还在二十九岁的气。
　　不过，她真得不知道。
　　若再上映成功了，那她就应该穿越回未来，但，现在她仍旧和悟聊天，丝毫没有回返
的迹象。
　　“我的动机嘛。”加代想着十一岁的自己，最大的心愿。
　　“……该不会。”
　　加代一看向一旁的悟。他将他的目光投射在天边，没有意识到加代的注视。那脸庞还
是十一岁的样子，未受多年的沉睡而伤害，尚散发著自信与朝气，看似童稚，却有着成熟
。加代不自觉地受其吸引著，在他的身边默默观察。她逐渐想起自己十一岁那年，最大的
心愿是什么。
　　悟的手放在地板上。
　　加代将手伸去，想置在其上，但又于空中推缩，心里徘回著千万个念头。欲伸还收，
怯著。
　　不行。她心里这样告诉她。
　　她将手退去了。
　　但退去的手却被抓紧。
　　加代看着紧握的手，一路看向了上方。两人的视线遂对上了眼，没有任何声音，默默
地，用无声把所有话讲出。
　　悟深深地觉得，如果在不抓紧这只手，未来又恐会失去她了。
　　“悟，我再上映的动机是……”加代用着小声，但却两人都能听到的声音说著，身子
向前而来。近，太近了，如此之近，悟可以看到她瞳孔里映着他，想必他也是。但悟却不
退却。空气里可以感受到两人的吐气，在这寒天里热而温暖，令人不免想沉睡其中。吐气
成了雾气，一片白茫茫的水滴。
　　当他们俩意识到距离实在过分近时，两片唇已轻轻，缓缓地贴上，毫无声息地，如羽
毛肤在雪上，又像天生吻合地互相镶嵌。
　　这是纯纯的，有情无欲的一吻，在那一个片刻，他们的心灵都只是个十一岁的小孩，
不知爱情和未来为何物。
　　加代微微启着迷濛的眼，在隙缝中看到了周遭事物的转边。
　　好几卷底片正围绕着他们，像是在鼓譟或是在欢愉地一般，快速地转动着，舞了一阵
阵的风，扬起了他们的衣袖，一切正在变化。
　　他和她看到了好多种未来，但他们知道，他们要走向的，只有一个。
　　加代浅浅地笑了。
　　然后又闭下了眼。
　　耳朵传来了鸣鸣声。
　　不觉干扰躁人，反倒格外宁静。那是蝉，她想起来了，属于夏天的声音。
　　她感受到了热，以风的凉爽，在肌肤上如波徘徊，然后又确信听到了万叶骚动的沙沙
声，在头顶上传来
　　当她再次睁开了眼，满片的鲜绿包围着她。如一绿色的海，顺风而荡。
　　山巅而下，草原离离而生，继之是野丛，又变为矮林，终长为深绿如荫的森林，而在
之外，便是她所熟悉，所想念的城市。
　　这是一场好梦。她想。
　　能做一次便足。但心里总不免升起了悲哀。
　　“梦呀。”她嚅嗫。
　　哼。
　　加代听到了人的鼾声，惊一转身，眼睛瞪大，发出了小小的惊叹，但很快的，情绪转
为安定，眼神微斜，投射出一种安心而静谧的神情，施与给对方。
　　她早知道了。
　　在这座山顶，她望着他。
　　悟正熟睡，头枕着老树，发出蠢蠢地鼾声。他睡着，但不是那种沉睡，而是美好的午
后小憩。加代看着穿着高中制服的他，心想着，真帅气。肤色不是长期居于医院的苍白皮
肤，而是略黝黑的健康颜色，想必他一定像个正常的青少年一样打篮球、踢足球吧？身材
也显得结实，而非恹恹的病态。
　　他酣睡着，好似这世界无忧无虑，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没有恐怖的杀手，没有恶毒
的计谋。悟的母亲不曾累倒床前，朋友们不曾因此而郁郁，加代也未在雪上等着他……一
切平凡，可贵的平凡。
　　太好了，悟。
　　加代不知凝视着眼前的悟思考多久，才发现了他手上正斜躺着一本册子。那是一本老
旧的书，以线条封装，棕色的封面上无图无字。出于好奇，加代两指一夹，小心翼翼地拿
起，就怕惊动起长久以来终可安心睡眠的悟。
　　她和悟相倚著老树，细细听着他的呼吸声，翻开那略有年代的册子，看来是本笔记，
大概有数年的历史了。
　　看到书的角落，加代的眼神一怔。
　　“雏月加代”
　　她颤著翻了第一页。
　　“三月二十日（火）。从今天起，我开始记录生活。”
　　加代在心底幽幽地笑了，这的确是她的字，尽管笔水已干，年龄已异。
　　她翻著，就像重读一本平实而美好的小说，那里有着各色人物，有着主角，也有着男
主角，在一座海滨的城市上演。
　　时间被一字一字读过，日子被一页一页读过，好多事，好多话，就像在进行一场纸上
的再上映，不过这次，安心了点。
　　当她读到她出院回到小学就读，朋友们为她举办第二次欢迎会，阿和因为一口气吃太
多饼干而胀气打嗝，让所有人不得不待在外面呼吸。她便噗哧地笑了。
　　当她读到新来的小学老师是位严厉的秃头大叔，悟和加代因为中途看到抓叼走小孩风
筝的猫而迟到，被老师罚站，站在课堂外一节课，两人默默地不说什么。她便也显出了当
时一样的红晕。
　　当她读到，勇气哥因工作关系而去南洋，所有人到机场挥别，哭的死七八烂，尤其是
悟，还以为是送葬呢，往后大家都把此事拿来说笑他。她便觉得有趣。
　　当她读到他们的毕业典礼，贤也作为优等生而致词，加代、悟、美里、阿和、顺每个
人都参加了，班上没有一个人缺席。她便心底深深的安心。
　　当她读到，她在樱花初放的日子，和悟上了同一所国中，她习惯地叫他笨蛋，而悟也
已微笑回她，并牵起了她的手，走在满地的花瓣上。她便推想那樱花的色彩。
　　当她读到贤也和他们组成了侦探团，成功破获了校园中的大小事，被吃掉的饭团、消
失的书包、被人打昏的学长，获得响亮的名号，还曾经为被以为偷巧克力的路人洗刷冤白
，并找出真凶。她便能想像出贤也聪明推理的样子。
　　当她读到她在国二开始学做料理，而且只学咖哩饭，给了祖母、广美、贤也试吃了几
十次，试到他们一见到她就躲得远远的，最后她才给了悟试吃，说是第一次试作，他说，
好吃。她便似能闻到那天咖哩的香味。
　　当她读到她的母亲回来家中的前一天，她日记里满是恐惧和不安，但朋友的支持，她
决定面对。在家里与她谈了几句话，只是聊天气和近况，当母亲离去时，她确实是看到母
亲在擦泪，不知为何而泪。她便想起自已最后一次见到母亲哭是雪中的那一次。
　　当她读到国中约了悟、贤也、广美到上野一日游，在耗尽了一天力气之后，晚上在披
萨店吃到快撑破肚子，那段快乐的时光。她便觉得兴喜。
　　当她读到高中开学的第一天，她亲眼见到藤沼太太的流泪，以及一旁有些尴尬的悟。
这实在不符悟母亲的形象，但在加代眼里，总觉得那么合理。她便深深地再一次敬佩这位
母亲。
　　当她读到高中时，广美大胆地跟伊藤纪江告白，虽然那是一直流传着有位跟纪江很要
好的青梅竹马，广美还是和纪江交往了，朋友心情复杂地为这对情侣祝贺。加代便想起了
广美常接她看的书。
　　当她读到悟决定要当上漫画家，写了一篇以时空穿越改变过去为主题的漫画投稿到全
国高中大赛，而且还成功入围之时，悟第一抱住加代欣喜地说这个消息，然后两人才在高
中同学众目睽睽之下不好意思地推开。她便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当她读到试胆大会、当她读到校园祭、当她读到漫画社、当她读到编织手套、当她读
到雪夜登山、当她读到、当她读到……
　　当她读到最后一页。
　　写着，树荫下，两个高中生，一个她，一个他，悟缓缓地说到：“加代，妳可以跟我
交——
　　“啊——”
　　一声懒懒的呼声自后传来，加代立刻紧闭书本和跳动的心，只怯怯地看了后方，悟正
睡饱了觉，张著口，擦了擦嘴角口水，好似做了个好梦。
　　加代这才放松了心情，对着还迷糊著的他，笑着道：
　　“你醒了呀，悟。”
　　悟揉了糅眼睛，平凡地回应：“嗯。”
　　她把书在柔软的草皮上，站起来，硬是拉起了刚睡醒了的悟，悟只迷糊地道：“怎么
了呀。”也没生气，甚至带点开心。
　　“看风景。”加代将两人凑在一地，这里刚好是山顶，有最好的视野，加代知道，她
太清楚了。
　　在山顶上，两人紧紧地依著。
　　悟不说话，望着相同的风景，有与加代相同的感慨。
　　远边的烟囱早不升烟了，现在工厂外移。
　　街道上建了好几座层楼，多了鲜艳的色彩。
　　街道立起了各式的招牌，卖起了手机和家用电脑。
　　学校啊，当年毕业时入学的学生，今年也毕业了。
　　“这座城市变了真多。”
　　“但有些东西，不变。”
　　这时候夏日正盛，雪，早已融了。
　　〈只有我存在的山顶〉完。
完结啦～感谢各位这几天的支持。
如果想看更多我写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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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部当时很入戏，一口气看到大肚子那边整个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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