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典礼后,八代老师留下了加代一人在教室,说要跟他谈谈祖母方面的事。
但当八代老师说到悟的时候,加代才知道,他要与她当面直直面对个大家都默契不语,想让它抚平的伤疤。
加代低下了头。
“老师我完全没料到这件事情。”八代老师语音中有些哽咽,加代从未见过老师如此真切地表露。“做为一个老师,却没保护好自己的学生,我很后悔。”
停顿了下,老师收拾了情绪,继续说著:“但是,加代,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得向前看,这不是说要选择遗忘,而是要抱着这份伤,勇敢地走向去,让伤止血,让伤愈合。——把空白的洞填满。”
“把…空白的洞填满。”加代不觉地重复地说一遍。
那一刻,几缕阳光透进了窗户,让整间教室明亮起来。
第十四话 先生
三个人首先聚在较靠近门口的那台车前面。加代对于发生这样的情形其实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白色厢型车本来就是一个十分普及的车款,这也是凶手选择它当犯案工具的原因。
那么,问题就在于如何分辨出凶手的车。
加代仔细回推过去的记忆,记得当时犯案时所进行的调查,贤也所跟她一一讲的细节。那是她要求贤也跟她说的,即便自己可能对于案情无所帮忙,但望着生命垂危的悟,她总很自己的无力,所以她觉得知道事件的每一个微小的点,她都有义务。
篮球!没错,当时女兽医便是因误认浮在水上的篮球为人头而选择下车查看,警方曾经靠着这颗篮球试图追查凶手,但却只找到这颗球的制造日期和产地台湾,无法知道这颗球在哪里购买的,更别说凶手了。
然而,现在,这颗球或许是破获凶手的线索。
加代走近了第一台车,试图从车窗中看到任何一点圆形的形状,但效果不太好,显然车窗是贴反光。
为了从不同的角度中看清楚,加代左跳右跳,晃来晃去,一下歪身一下垫脚。
然而,这在悟和美里,认真的加代看起像是在跳某种诡异的宗教舞蹈。
“雏月同学好像满奇怪的。”美里瞇着眼。“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藤沼你选择了加代。”
“欸嘿嘿…其实我也不知道加代她在做什么……”悟想了片刻,改道:“等等,妳说什么选择?”
对于抓到真凶近在眼前的加代,当然没听到背后两人的话。经过一番努力,加代决定先去看另一台车的样子。
正当加代要走去对面那台车子时,一只手搭上了加代的肩。
八代学老师。
他带着关切的眼神看着加代,疑问:“妳,怎么会来这边呢?”
加代不说话,只徒然看着不远处的车子被八代老师的身形挡住,唔了一声。
“八代老师!”看见熟悉的老师,悟很自然地叫起了他的名字,挥着手。
八代看到了美里和悟,露出惊讶的表情,笑道:“啊,怎么大家都在这里呢?”
凶手的车就在前面了。加代满脑子想着,就快找到凶手了。
一个响叮叮的声音传进了加代的耳朵。
八代老师拿着车钥匙,走过加代。
走向后方。
走向了刚刚的白色车子旁。
加代嘴里无声说著什么。
钥匙插进,完好吻合。
她瞪大眼睛。
老师拉开了车门,愉快地说道:“要不,我载你们一程吧?”
加代太过专注于找寻凶手,严重地忘了一件事。
七年前,当警方在调查案件时,试图利用任何一个可疑的线索,最后,警方追查到了八代学之上。
八代学老师与凶手有着同一款的车型,几乎一模一样。
在小学获有良好声评,与家长间相处甚好,甚至帮助受虐的加代脱离苦难的八代学老师遭到怀疑这一件事,立刻起到了极大的反对。家长对于警方的行为感到不信任,比起老师,他们更怀疑具有高嫌疑的白鸟家(当然这疑虑也被贤也的作证而被打破)。就贤也的认知,凶手是善于栽赃的人,这刻意雷同的车型可能也是凶手试图脱罪给八代老师的手段。
警方最后因此款车型普遍、八代老师并无行凶动机、证据不足,取消嫌疑。但为时太晚,校方鉴于因嫌疑犯的身分而考虑将八代学老师辞职,虽然喜欢八代老师的学生自主发起了澄清的活动,但八代老师最终还是选择主动离职。
加代、贤也、和、顺毕业的那一刻,也是八代老师八年教职生涯结束之时。
在毕业典礼上,八代老师并没有责怪校方的压力,也没有一丝怨言,而是主动安慰大家,鼓励大家自悟的事件走出。
“填补那空白的洞。”他是这么说的。许多同学都在那时哭泣了,加代一直深深地被这句话鼓励著。
未来七年的事实证明,八代是最不可能谋害悟的人。
即便是失去了工作而落魄,即便是成为了议员而显达,八代一直常常地探望着悟。他总会为他送上一束花,并且片刻后离去,这行为不间断地持续了七年。
悟,在早年即失去了父亲,而八代老师某种程度上被他视为了“父亲”。七年来,八代不婚不育,大概也把悟视作“儿子”吧?
八代老师是凶手行径下的受害者之一,就像加代他们一样。
那么,凶手的车子只有一个可能了。
当悟和美里先后座进八代老师的车里,加代望着对面那台车无语。
八代老师叭了一声,加代惊而转过头看,见八代老师头探出车窗外,开玩笑地道:“加代,妳不来的话大家就要离开妳喔!”
加代不舍地走到了八代老师的车上,两眼直直地瞪着对面内台车。一个找到凶手的机会,居然失之交臂。但如果加代自行行动,恐怕在这里又会有危险。
加代打开车的前门,坐在老师旁边。悟和美里则坐在后方。老师油门一驶,将车子开出了停车场,在灯光逐渐亮起的街道上,驶向了夜色渐深的远方。
八代老师瞟了加代一眼,看到加代未携著安全带,一手驶著方向盘,另手伸出,将她座上的安全带绕过加代身子,一声铿锵,携好了。
加代对老师特意地绅士行为,微红起脸,小声说道:“谢谢。”
“生命是很容易丢失的喔,加代。”老师继续开着车,语:“所以一定要携好安全带。”
在车上,四个人热络地谈起了学校的事情。交情本就非常好的悟很自然地就跟老师谈起了班上的活动,加代著陪着悟一起聊天,气氛十分和热,就连平常冷漠的美里,听到了老师提到的毕业旅行的规划,也加入了话题。
就在一刻,加代注意到了前方的车子,是白鸟家的送货车。加代记得警方之所以怀疑白鸟家,便是白鸟父亲在这个时段的出现地点,然而,事实证明,白鸟父亲只是去送受订的餐点罢了。
加代升起了疑虑,这代表他们还在事件的中心吗?不,至少他们现在有四个人,加代,悟,美里,八代老师,凶手是奈何不了他们的。
就在此时,加代看见了八代老师不断揉着大拇指的右手,这情形至少有持续三分钟多了,八代老师脸上还是一派轻松,但手指的部分却看得出他的急躁和焦虑……
“对了!”悟大声地说,然后露出了嘻笑地神情,对着加代和美里说著:“妳们想吃糖果吗?我跟妳们说,八代老师可是个糖果癖好者!”
八代老师的手指颤颤地停住了。
悟身子挤到前座,伸手向前,对着前座的抽屉,想要拉开它。
八代老师转过头来看着悟,眼神完全没有在注意前方的道路。
悟的手一勾,但没勾到开口。
八代老师眼神露了点血丝。
悟再次伸出手,要碰到——
突然一阵力道拉扯,四个人同时往后一倾,撞上椅背。原来是老师猛然煞车,让行驶中的车子硬是停下来,烙了一段车痕在地上。
八代老师吐了口气,美里受了点惊吓。倾身在最前面的悟当然受力最大,加代担心地赶紧回头看摔到后方的悟,紧张问著:“没事吧?没受伤吧?”
只见悟几乎人都快翻过来了,喊著痛,相貌滑稽。
你是笨蛋吗,加代只想这么说。
八代下车察看了一下,才回来到车上,道:“真是好险啊,差点撞到野猫。”
这段道路晚上的确是有许多野猫,不过八代老师的眼睛也太好了点。
“那个,悟,我不是说生命是很容丢失的吗?”八代老师指着摸著头的悟,道:“安全带。”
悟不好意思地点点头,将后座的安全带携好。
回到座位上,八代继续说道:“话说,上礼拜不是学校刚做体检吗?其实老师也去做了。”八代垂下头,声音悲伤低幽地说:“医生说我为了戒菸而在那样吃糖果,恐怕会在得肺癌前先得糖尿病死掉吧?”
八代的手在空中颤抖著,神貌狰狞地说:“现在已经是‘戒糖期”的第三天,我把身边的糖果都痛心地清空了,现在简直生不如死呀。”
看来八代老师也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呀,加代心里吐槽著。这也似乎解释了八代老师焦躁不安的因素。
悟和美里都因老师夸张的表现而笑起来,车子里的气氛和热融融。此时天色已经十分的晚了,最后几束阳光消失在地平线那头,漆黑渐渐地垄罩了世界,只有一路以来的微明路灯,由照着路途。
当车子停在美里家前时,美里下了车,在气派而富贵的铁制家门前回头向着车子挥手,有些开心地道:“藤沼同学,雏月同学,谢谢你们。大家明天见。”
悟把身体伸出窗外,在寒风中用力地挥舞手臂,说著:“再见,明天见。”心里看来十分开心,觉得自己又成功救出了一条生命。加代则是在窗前微微挥手,笑着告别:“明天再见。”八代老师也向美里示意再见。
“嗯,还剩下两个人呢。”八代老师思考中而自言自语,手指弹著方向盘,思考着前往悟和加代家的路线,然将油门一驶,驶向那黯黑的黑夜中。
美里离开后,车厢内突然阗寂无声,没有一个人讲话。
很快就到了悟的家,两人告别,悟点了点头,便下了车。车子继续行驶。后照镜里,家门前悟的身影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一点微弱的灯光,明明灭灭,不久便消失在落雪中,只剩下深不可见的漆黑。而车子只剩下八代和加代两人了,整个车厢诡谲地安静得只有外头车轮辚辚的压雪声,车窗雨雪不断,难辨外景,像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台车子。。
望着静静落下的雪,加代的眼神随着雪片而飘动着。
七年前,三月十四日的雪,现正下著。似乎有几点微光正在加代的脑海中乍然亮起,隐然地照亮出那个居于黑暗深渊的谋害事件。
当年,悟在体育馆的四点二十分到四点四十分之间遭遇凶手,并被送载至车上。依据加代的推论,凶手可能就坐在曲棍球场的观众席上,并且观察过柳原美里,在趁著藤沼悟落单之时,使用沾有乙醚之类的布类,昏迷悟。
老师的手指弹了起来,一起一落,重复著单调的节拍,在这静谧的车内显得非常大声,他说:“加代,妳有看这次的冰球棍比赛吗?老师我可是对这场比赛非常惊讶喔。”
然后凶手乘车,将悟载至一个半小时的时程以外的河处,当日大雪,河上碎冰飘浮。凶手将紧系在安全带上的悟,连同车子冲至河底,意图以冰水杀死他。这其中似乎有些怪异的地方,但加代说不出来。
老师继续说:“以往我看球赛,支持自己班的队伍,总希望自己班赢。你们也知道,我们班的曲棍球是全县中属一属二的强的。比如敏捷的藤野呀,精准的山田,很有潜力的冈山。”
河底,安全带,乙醚,怪了,这下怪了。
“所以,我支持的队伍从没输过。”
既然是用乙醚昏迷,那么,为什么还要特意使用系紧的安全带呢?悟不是已经陷入昏迷了吗?不可逃跑。难道说乙醚用尽了?
“总是辗压对手,撤底地打败他们,完美,惊准,无处可击。我在中常到胜利的滋味。不断地完成竞赛,持续地攻略对方,这其中的成就感,让我在平静无聊的生活中感到一种喜悦。”
不对呀,安全带是事先设计过的,凶手刻意在之前便规画好了。另外,把车子直接沉入河水中不是非常奇怪的事情吗?为何凶手不系一块巨石,把悟直接沉入河水,无留下物证,更隐密,更不会被路人发现……
“然而。”
乙醚不存在。
“今天的赛事,特别有趣。”
悟一直到完全浸泡之前,都是醒的。
“对手,特别得有趣。”
特意系住的安全带,是防止悟逃脱。所以必须连人带车才能将悟沉入水中。
“简直是太神奇了!我从来没遇过这样的对手,这么聪明,这么厉害。每一步我的队伍的计画,都被他们早一步挡下。他们就像看穿了你,看穿了未来。”
醒的,悟在这九十分钟的路程中,都是醒的。不,甚至从若叶体育馆,到凶手的车子上,悟,都是醒的。
“我开始害怕,害怕失败,同时……”
凶手不可能强拉悟过去,因为醒著的悟必然会大声疾呼。悟是醒的,且自己走上车子。
“…感到喜悦。喜悦,前所未有的,大大的喜悦。”
为什么,悟,你为什么要自行走上凶手的牢笼中?在这一个半小时的车程中,你没有求救,没有大喊,没有尝试挣脱。
“原来,这就是‘对战’的滋味呀,太棒,太美好了,让我不禁发颤,想吃点糖果来安抚我心中躁动的灵魂。我感到活着。”
悟,你跟本不知道那人是凶手对吧?当他与你见面,当他邀你上车,当他在公布真貌之前。他与你十分亲近,亲近到足以让你相信他会载你一程。
“然而,真是太可惜了。”
凶手,是悟的熟人,十分亲近的熟人。他刚刚坐在体育馆的观众席上。他有一辆白色的厢型车,而悟不疑有他地坐上。
“对手最后还是输了。”
凶手,是八代。
八代 学。
那个正坐在加代的旁边,掌控著这台车,窃自发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