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一天的清晨,温德尔起得特别早。也因此,他难得能悠闲地享受属于自己的早晨时光,
而不是在乔安惯例的大吼大叫后才起床并匆匆忙忙地准备早餐。
起床后,他打开萨格费卧室的门一看,果然还是没人。换句话说,早餐准备一份就够了,
就跟平常一样。温德尔很习惯于孤单一人,也许是因为自他有记忆起,父亲便常东奔西跑
的缘故吧。
上山前无所事事的时光,温德尔不由自主地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他又开始猜起老爸这
回出门又跑哪儿去了。
据老爸自己所说,他是合众国一位十分有名望的将军的直属分队长,简而言之,便是将军
最信任的心腹之一。也因此,尽管身为军人,他却不必像其他士兵一样得老是待在军中,
只是每当将军需要他时,他便必然得随传随到。而萨格费总是自豪地笑着说,他从来没令
将军失望过。
所以温德尔还小的时候,每当萨格费要出远门时,便会将他托付给他们的邻居,也就是佛
雷一家代为照顾。
好像一直到十岁之前都是如此吧?温德尔歪著头回想着,说到邻居,他就想起佛雷家那对
和他年纪差不多的兄弟。尽管年龄相近,他们却总是无法玩在一块儿。
他觉得佛雷家的兄弟太过孩子气,佛雷家的兄弟却也嫌温德尔和他们在一起时总是显得很
冷淡,于是到了最后,温德尔总是宁可独处。
在夏天,他便躺在山坡的草地上仰望蓝天和远方深绿色的山林,享受着北地里为时不长的
夏日艳阳;到了冬天,他就窝在窗边的躺椅上惬意地看着书,沉浸于另外一个世界里。温
德尔真的很喜欢看书,这也是拜萨格费尽管经常东奔西跑,每次回家却都不忘多带给他几
本城镇中才买的到的书所致。温德尔读过的书和拥有的知识,早已远超过村里同龄的孩子
,也许就是因此,他才老是觉得和佛雷兄弟合不来吧,毕竟乡村里长大的孩子,很多人甚
至终其一生连字都不识得一个。
不过,虽说温德尔是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能过得相当自在的类型,每当老爸回家时,他
仍是十分开心的。
从温德尔最早有回忆起,也就是他六岁的时候,每当萨格费回到家的那天晚上,除非是夏
天,否则,萨格费都会将温德尔抱在腿上,两人紧紧包著毛毯,瑟缩在炉火旁天南地北地
聊著天。
“爸”
“嗯?”
“这一次出去有什么好玩的故事吗?”
温德尔仰起他稚气的脸颊望着萨格费,满怀期待地问道。
“好玩的事嘛,我想想……”
萨格费望着火炉思索了好一阵子后道:
“这次呢,我跟着将军去攻打大陆最南边的利尔国。我跟你说,虽然我们这边是冷得要死
的冬天,那边可还是热的像夏天一样呢。”
“这怎么可能?”
温德尔幼小的心灵感到有些不可思议,明明都是冬天不是嘛?
“诶,我骗你干麻。我记得那边好像全年都是这么炎热的天气,冬天什么的,他们才没有
这种东西咧。他们那边啊,说到底,只有两种季节啦。”
“哪两种?春天和夏天?”
温德尔困惑地歪了歪头。
“傻瓜,晴天和雨天啦!”
萨格费大笑道,温德尔听了,也不禁哈哈大笑。
待笑声止歇,温德尔想起另一个问题,
“只是,为什么将军要去打这个叫利尔的国家呢?将军不喜欢他们吗?”
萨格费温言道:
“不对喔,将军不是会因为喜欢或不喜欢就去攻打别人的人。”
“那是为什么?”
“因为那是命令啊。”
“命令?”
温德尔对这个从来没听过的词汇感到不解。
“命令就是不管你想不想做,你都得去做的意思。”
解释著词汇的意思,萨格费语气中透露出几分无奈。
“为什么命令就一定要听?所以将军是因为命令才去打利尔?他自己不想打利尔吗?将军
不是很喜欢打仗吗?”
纳闷的温德尔一下子蹦出好几个问题。
沉默了一会儿,萨格费用有些严肃的语气道:
“听好了,孩子。将军一点都不喜欢打仗,将军一直都是因为命令才不得不去打仗的。应
该说,在战争里的人,没有人喜欢战争。”
温德尔双眼咕溜溜一转。
“所以战争外面的人很喜欢战争?”
萨格费听了一愣,但随即有些惨然地笑了。
“你如果真要这么说,也不能算错吧。但是,温德尔啊”
“恩?”
“如果以后有人要找你去打仗,千万别去喔。”
温德尔想了一想,歪着他的小脑袋问道:
“那如果有人找我当将军呢?”
“那不是更惨吗?”
萨格费不禁笑骂道。
这是温德尔印象中最深刻的夜晚之一,而类似这样的夜晚,也是他童年最喜欢的时刻。他
会微笑着倾听萨格费用稍微夸张的语气述说著这次出征的所见所闻、将军的计谋是多么地
睿智周全,而自己又是多么地英勇退敌。
一个兴致盎然地滔滔不绝,另一个则听得津津有味,温德尔还清楚地记得,那时老爸的双
眼是多么地熠熠生辉。就连只是孩子的温德尔,都能清楚感觉到萨格费是多么地仰慕那个
机智绝伦、又勇猛无比的将军。
而他们父子间深厚的感情,说来讽刺,便是靠着在炉火边的这些夜晚、靠着谈论令无数人
家破人亡的战争而维系起来的。
然而,就像所有的事情都有个终点一样,这样的日子也迎来了尾声。
那年是合众国五十九年。
那一天,当佛雷家响起敲门声时,当时九岁的温德尔起初还以为是又是佛雷先生那囉嗦的
姊姊来找他说三道四。结果跑去开门的佛雷先生却随即喊道:
“温德尔,你爸回来囉!”
温德尔一听,马上从椅子上跃起身来,连跑带跳地冲向门口。一看见站在门口等着他的萨
格费,便扑了过去将他紧紧抱住。但是,即使是看到许久不见的儿子如此热情地迎接他,
萨格费却也只是摸摸温德尔的头,惨淡地笑笑。
温德尔对这反应感到有些奇怪,因为以往老爸都是将他给高高抱起来,兴高采烈的跑回家
。就算是这两年,老爸开始嫌自己太重抱不起来之后,他至少也会很开心地牵着自己的手
。
困惑的温德尔仰头一看,只见萨格费风尘仆仆的脸上,除了疲倦,还多了些掩不去的憔悴
与失落。
不同于以往,走回家的路上,不论温德尔问再多的问题,萨格费也只是默默地不发一语。
一进家门,萨格费马上走进浴室,将身上的风尘给刷洗干净,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他一
洗完澡,便坐在躺椅上呆呆地瞪着炉火,时不时低声咒骂几句,又或者长声叹气,又或者
许久不发一语,搞得温德尔也完全不敢向这样的老爸询问到底他这回出门期间发生了什么
事。
又过了好多天,萨格费的心情似乎才稍稍好转了些。尽管如此,不论温德尔再怎么问,他
仍是对这期间出了什么事闭口不谈。自此之后,萨格费开始长住家中,也开始参加伐木队
的工作。虽然偶尔他仍会一声不响地就离开家里好几天,但终究不像以往那么频繁,至少
,他们又回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
只是温德尔觉得,好像从那时开始,一向开朗的老爸便鲜少露出笑容,真要说,就像是老
爸的人生在那一次出远门期间出了点儿什么差错……
一个把他的心给彻底掏空了的严重差错。
也是自那时起,萨格费变得更为沉默寡言,他不再谈论有关战争的零零总总,也常痴痴的
望着炉火发呆。但不论如何,日子仍是得过下去。很快地,隔年,也就是合众国六十年,
温德尔加入了伐木队,而持续了四年的第二扩张期也在同一年拉下了尾声。这一年,也是
史称第二和平期的开始。
“温德尔,起床了没啊!”
乔安朝气的吼叫打断了温德尔的思绪。
“早就起来了!”
从回忆中被拉回现实的温德尔有些不满地朝窗外喊了回去。不知怎地,虽然平常自己就常
想东想西,今天早上却好像格外容易胡思乱想,简直像是各种思绪和回忆不请自来地闯入
脑海似的。
“啊,真是的!”
温德尔用力甩了甩头,抛开脑中混乱的念头,开始准备上山的装备。过了半晌,确认好必
备物品都带齐了,温德尔打开木门走了出去。
迎入眼前的,是冬日清朗的蓝天。
“嗯……老爸这次出门,好像特别久呢。”
“小子,你来啦!老萨还没回来吗?”
清点着人数的队长在点到温德尔时顺口问了下。
“还没呢。”
不知为何,温德尔今天总感到一丝莫名的不安,是因为自己一直胡思乱想吗?
由于今天天气很好,伐木队行进的速度也比往常还要快,出发后才两小时,温德尔就独自
来到了山脊的制高点。一如往常地,他闭上双眼开始倾听。然而,今天他却怎么地都无法
静下心来,以往山风温柔的呢喃,此刻却犹如亡灵的哀嚎一般,使他忍不住连身子都颤抖
起来。
这是他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
“又要开始了吗?”
风的意念如是说。
“唷,小子,今天天气如何啊?”
乔安按照往例,看到温德尔跟上了队伍,便随口问道。
“……嗯,我觉得晚点可能会下大雨,不如今天大家早点下山如何?以防万一嘛。”
只是犹豫了极短的片刻,温德尔便故作平静地说了个谎,他“听”不出今天的天气会是如
何,虽然现在天气很好,但是他相信以乔安对他的信任度来看,乔安没道理会只有这一次
不听他的。毕竟,从十岁加入伐木队以来,他的预测从来没出错过。
对于说谎这件事,温德尔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自从十岁那件事之后,如同萨格费告诉他
的,他从来没将预测天气并告知乔安当成是自己的义务,那不过是随手之劳罢了,是因为
自己喜欢爬上山脊去听风的声音,而产生的可有可无的副产品。既然正确的预测不是义务
,扯个小谎当然也没什么大碍,温德尔想着。况且,最近伐木的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光
是上半个月砍伐的量,就已经快达到早先这个月预估的极限了。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自己
今天有其他想做的事。
乔安听了之后,看了看万里无云的天空,不禁感到有些讶异。
“可是看起来一点都不像会下雨的样子啊?”
对于预料中的反应,温德尔只是淡淡的笑了笑。
“但如果真发生什么事可就后悔也来不及了,不是吗?队长。”
乔安不禁想起了八年前温德尔第一次预估出暴风雪的那一天,他皱了皱眉。
“好吧,今天就听你的,反正这个月……嘛,应该没什么问题,倒也不差这一天。”
看着边吹着口哨一边大声通知大家今天要提早下山的队长,温德尔在心中暗自一笑。说谎
的精髓就在于将谎言夹杂在真实之中,最老实的人如果有一天突然说了个谎,肯定也不会
有人发现。在诚实了八年后的第一个谎言,乔安是没道理去怀疑的。换句话说,要成为好
的说谎者,在非到要说谎时,绝不能说假话。
如果说谎也是种技术的话,自己应该算蛮有天份的吧,温德尔心想。
中午吃完午餐不久,大家便整装完毕开始下山。
半路上,温德尔跑到队伍最前端找乔安道:
“队长,我的线锯好像放在山上,我回去拿一下。”
“唉,你这小子也真是的,吃饭的家伙可不能乱丢啊。快去吧,我们就不等你先下山了。
动作要快点呐,别忘了可是你自己跟我说等等会下大雨的,可别自己给困在山上了。”
乔安叮嘱道,尽管个性有些粗鲁,他对队员的关心却从来没少过。
简短了敷衍了下乔安,温德尔便借故脱离了队伍。
首先,他回到了山脊上,因为他想再确认一次- ,并为此而仔细聆听着。
声音再度传来。
“好战之人啊……”
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风声,依旧诉说著难解的话语。
尽管温德尔心里多少有些不安,但终究还是浓烈的好奇心占了上风。
“究竟,这种违和感是从哪来的?”
他不禁这么想。
毕竟,自温德尔爱上“听”风以来,他从未感觉过现在风中带有的这种情绪。
是什么东西要来了呢?温德尔百思不解,因此,他想找出答案。
温德尔踌躇了片刻,直觉告诉他,如果要找出原因的话,最直接的方法,也许并不明智,
但肯定是从风的来向那边找起。于是他从山脊上缓缓爬下,踏上了积著厚厚雪堆的银白山
坡。在雪山山脉终年不化的厚积雪里走起路来可不简单,但对于早已习惯这种环境的温德
尔来说,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方向确定了,可是,要找到多远的地方去呢?
这是温德尔心中唯一的疑虑,尽管这么想着,他还是毫不迟疑地迈出步伐。
所谓初生之犊不畏虎,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