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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说中的墨家
现代小说中写到墨家的,最早可能是1934年鲁迅《故事新编》里的〈非攻〉,其后,
在1960-80年间的武侠小说黄金时代有没有?目前我还没看到过。到1990年代,有香港黄
易《寻秦记》,日本酒见贤一的《墨攻》,及2000年温世仁的《秦时明月》;正好,这三
部作品都有改编成影剧或漫画、动画。可惜的是,如果要论思想的探讨,也就只有〈非攻
〉与《墨攻》可堪一谈。
鲁迅笔下的墨子──反衬庸常灰暗的人性
《故事新编》收录了八篇改写自中国古代历史、神话的短篇小说。鲁迅写东西,当然
不会只是老老实实地把古文用白话翻译一遍,而总要在三言两语的写意笔法之中,隐现一
些他对人性与民族性的洞见,也夹杂一些对时事的讽刺。
〈非攻〉的情节,一开始是从《墨子‧耕柱》卷摘出一段子夏弟子拜访墨子,被墨子
讽刺以后气走的故事;墨子也没空再去理他,只忙着准备前往楚国,要阻止公输般助楚王
攻宋。之后和郑问漫画的情节差不多:墨子先与公输般辩论,后在楚王面前上演模拟攻防
战,成功以后,回程经过宋国,被城门吏赶走。
与郑问不同的是:第一、在前往楚国路上,鲁迅多写了一段墨子在宋国都城内的见闻
,然后继续赶路,及与弟子管黔敖确认备战事宜的对话:
* * *
他在大街上前行,除看见了贫弱而外,也没有什么异样。楚国要来进攻的消息,是也
许已经听到了的,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况且
谁都只剩了一条性命,无衣无食,所以也没有什么人想搬家。待到望见南关的城楼了,这
才看见街角上聚著十多个人,好像在听一个人讲故事。
当墨子走得临近时,只见那人的手在空中一挥,大叫道:
“我们给他们看看宋国的民气!我们都去死!”
墨子知道,这是自己的学生曹公子的声音。
然而他并不挤进去招呼他,匆匆的出了南关,只赶自己的路。又走了一天和大半夜,
歇下来,在一个农家的簷下睡到黎明,起来仍复走。草鞋已经碎成一片一片,穿不住了,
包袱里还有窝窝头,不能用,便只好撕下一块布裳来,包了脚。不过布片薄,不平的村路
梗着他的脚底,走起来就更艰难。到得下午,他坐在一株小小的槐树下,打开包裹来吃午
餐,也算是歇歇脚。远远的望见一个大汉,推著很重的小车,向这边走过来了。到得临近
,那人就歇下车子,走到墨子面前,叫了一声“先生”,一面撩起衣角来揩脸上的汗,喘
着气。
“这是沙么?”墨子认识他是自己的学生管黔敖,便问。
“是的,防云梯的。”
“别的准备怎么样?”
“也已经募集了一些麻,灰,铁。不过难得很:有的不肯,肯的没有。还是讲空话的
多……”
“昨天在城里听见曹公子在讲演,又在玩一股什么‘气’,嚷什么‘死’了。你去告
诉他:不要弄玄虚;死并不坏,也很难,但要死得于民有利!”
“和他很难说,”管黔敖怅怅的答道。“他在这里做了两年官,不大愿意和我们说话
了……”
“禽滑厘呢?”
“他可是很忙。刚刚试验过连弩;现在恐怕在西关外看地势,所以遇不著先生。先生
是到楚国去找公输般的罢?”
“不错,”墨子说,“不过他听不听我,还是料不定的。你们仍然准备着,不要只望
著口舌的成功。”
* * *
我们可以注意到:“然而大家被攻得习惯了,自认是活该受攻的了,竟并不觉得特别
”,这样冷漠地描写对悲剧已然麻木的人民,这种句子,真是乱世中人才写得出来的;鲁
迅见过民初的军阀混战,将这等观察拿来写战国时代,似乎也是刚好──虽然当年的宋国
可能还没有这么惨,不过就小说艺术来说,如此两三笔点染,就精练地写出了一幅灰暗的
乱世情景。而与之相对的,一是曹公子的嘴炮讲演──这也是在讽刺1930年代那时候,一
堆文人在口口声声“民气”,空言抗日的;二是墨子的默默赶路,找到学生后,才骂上一
骂,骂完还是继续办正事。对赶路过程的描写,也很是细致,毕竟直到二十世纪初,寻常
中国人要赶路,大约都还是这么辛苦的。
第二个与郑问不同之处,在描写模拟战时,鲁迅平铺直叙,一点也不渲染:
* * *
于是他们俩各各拿着木片,像下棋一般,开始斗起来了,攻的木片一进,守的就一架
,这边一退,那边就一招。不过楚王和侍臣,却一点也看不懂。
只见这样的一进一退,一共有九回,大约是攻守各换了九种的花样。这之后,公输般
歇手了。墨子就把皮带的弧形改向了自己,好像这回是由他来进攻。也还是一进一退的支
架著,然而到第三回,墨子的木片就进了皮带的弧线里面了。
* * *
如果是茶馆里的说书人,或者我们现在写娱乐小说的,对这种精彩的战争游戏,一定
会细写,或像郑问一样去把想像中的攻守情景画出来。然而鲁迅写小说并不追求这种刺激
;他探讨的是思想与精神。
第三个不同处在结尾,墨子先与公输般再恳谈了一回,然后辞行:
* * *
墨子说停了攻宋之后,原想即刻回往鲁国的,但因为应该换还公输般借他的衣裳,就
只好再到他的寓里去。时候已是下午,主客都很觉得肚子饿,主人自然坚留他吃午饭——
或者已经是夜饭,还劝他宿一宵。
“走是总得今天就走的,”墨子说。“明年再来,拿我的书来请楚王看一看。”
“你还不是讲些行义么?”公输般道。“劳形苦心,扶危济急,是贱人的东西,大人
们不取的。他可是君王呀,老乡!”
“那倒也不。丝麻米谷,都是贱人做出来的东西,大人们就都要。何况行义呢。”
“那可也是的,”公输般高兴的说。“我没有见你的时候,想取宋;一见你,即使白
送我宋国,如果不义,我也不要了……”
“那可是我真送了你宋国了。”墨子也高兴的说。“你如果一味行义,我还要送你天
下哩!”
当主客谈笑之间,午餐也摆好了,有鱼,有肉,有酒。墨子不喝酒,也不吃鱼,只吃
了一点肉。公输般独自喝着酒,看见客人不大动刀匕,过意不去,只好劝他吃辣椒:
“请呀请呀!”他指著辣椒酱和大饼,恳切的说,“你尝尝,这还不坏。大葱可不及
我们那里的肥……”
公输般喝过几杯酒,更加高兴了起来。
“我舟战有钩拒,你的义也有钩拒么?”他问道。
“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舟战的钩拒好。”墨子坚决的回答说。“我用爱来钩,用恭
来拒。不用爱钩,是不相亲的,不用恭拒,是要油滑的,不相亲而又油滑,马上就离散。
所以互相爱,互相恭,就等于互相利。现在你用钩去钩人,人也用钩来钩你,你用拒去拒
人,人也用拒来拒你,互相钩,互相拒,也就等于互相害了。所以我这义的钩拒,比你那
舟战的钩拒好。”
“但是,老乡,你一行义,可真几乎把我的饭碗敲碎了!”公输般碰了一个钉子之后
,改口说,但也大约很有了一些酒意:他其实是不会喝酒的。
“但也比敲碎宋国的所有饭碗好。”“可是我以后只好做玩具了。老乡,你等一等,
我请你看一点玩意儿。”
他说著就跳起来,跑进后房去,好像是在翻箱子。不一会,又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只
木头和竹片做成的喜鹊,交给墨子,口里说道:
“只要一开,可以飞三天。这倒还可以说是极巧的。”
“可是还不及木匠的做车轮,”墨子看了一看,就放在席子上,说。“他削三寸的木
头,就可以载重五十石。有利于人的,就是巧,就是好,不利于人的,就是拙,也就是坏
的。”
“哦,我忘记了,”公输般又碰了一个钉子,这才醒过来。“早该知道这正是你的话
。”
“所以你还是一味的行义,”墨子看着他的眼睛,诚恳的说,“不但巧,连天下也是
你的了。真是打扰了你大半天。我们明年再见罢。”
墨子说著,便取了小包裹,向主人告辞;公输般知道他是留不住的,只得放他走。送
他出了大门之后,回进屋里来,想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
墨子在归途上,是走得较慢了,一则力乏,二则脚痛,三则干粮已经吃完,难免觉得
肚子饿,四则事情已经办妥,不像来时的匆忙。然而比来时更晦气:一进宋国界,就被搜
检了两回;走近都城,又遇到募捐救国队,募去了破包袱;到得南关外,又遭著大雨,到
城门下想避避雨,被两个执戈的巡兵赶开了,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
* * *
前半节基本是从《墨子》内文改写而来,故意让后世才传入中国的玉米、辣椒等物出
现,是鲁迅这本《故事新编》里常用的手法;他应该知道古代还没有这些的,这样写,或
许是如他自己所说,“油滑”一点地拉近与现代读者的距离,我们现在通俗的史论与讲座
,也会这样打比方。也有较真的读者认为鲁迅先生不应该犯这样的历史错误,然而小说的
重点毕竟还在人的想法与作为上。
郑问漫画,把公输般画得比较心胸狭窄一点的样子,对墨子大约是三分敬佩、七分不
服气吧,也没画他落败后的发展。这篇〈非攻〉则将公输般写成一个比较磊落的匠人,落
败后也心服了;然而,对墨子临走前所讲的大道理,公输般大概还是持保留态度的:“想
了一想,便将云梯的模型和木鹊都塞在后房的箱子里。”他想了些什么呢?放进箱子,来
日不也可能再拿出来吗?到底怎么样,我想鲁迅也不知道。这耐人寻味之处,是短篇小说
的大趣味。
最后一段更有趣了:除了“募捐救国队”是影射当年国民党办的一些只募款不做事的
机构,结尾两句“淋得一身湿,从此鼻子塞了十多天”的倒楣形象,和郑问笔下在雨中继
续昂首前行的墨子师徒,截然相反。鲁迅也没有俗套地写什么“然而墨子的战斗仍在继续
”,而是就这样就完了。
为什么鲁迅会这样写?为什么他会想这样写?
就我们对鲁迅的了解,我们知道他是一个在冷峻中有着热心的怀疑主义者,对一切大
道理都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然而也不愿绝望。于是一方面,他对古今人事,常能发出深
入刻骨的讥评;但另一方面,对于墨子与墨家门徒这些真正脚踏实地、牺牲奉献的义人,
他总也会带着敬意去描写。这敬意又是极有分寸的:鲁迅向墨子致敬的方式,不是俗套地
将之拔高成为伟人,而反倒是尽量多写他固执、迂直的一面,又去设想他晦气的样子:“
鼻子塞了十多天”,很合理,看起来也有些滑稽,然而墨子仍是那样认真的一个人。虽然
他的理念仍未被公输般全盘接受,也应该永远不可能实现,然而我们可以记住,我们应该
记住:在中国的历史上,曾经出过这样的一个人。
鲁迅没有再对墨家思想发出什么议论,然而他对墨家的看法,其实也都包裹在这篇小
说里了。而除了这篇〈非攻〉的本文,我们或许也应该注意到,在新文化运动之后的那十
几年,正是“墨学”被各种空想文人和民族主义者吹得最厉害的时候;就像〈阿Q正传〉
开头故意耗费大把笔墨去考证阿Q祖上可能是什么人,讽刺了一下当年“整理国故”的风
气,这篇〈非攻〉细写墨子凡人的、被冷落的、倒楣的一面,也可能是有意煞一煞那些造
神运动。
我们现代,其实也不乏墨子这样坚毅、固执、身体力行的理想主义者,而有着自己一
套现实盘算的我们,也不太可能真心去同意他、追随他的理念,顶多是给予尊敬吧,差一
点就要冷嘲热讽。而如果这理想主义者刚好杠上了你,你是不是会觉得很麻烦呢?怎么办
呢?又当看到人家像墨子被巡兵赶走一样遭了晦气,你是否会松了一口气,想着理当如此
?
鲁迅的伟大,就在这些庸常而灰暗的描写。比他稍晚一点的汉娜鄂兰,在纳粹德国瓦
解后总结出了一个“平庸之恶”的概念,然而或许鲁迅早就认识到了,只是因为中国人的
平庸之恶太过寻常、太过泛滥,烂又烂在自己的酱缸里,没能像犹太集中营那样震惊西方
世界,所以我们才没有去抢这个理论的首创吧。
〈非攻〉实在还有许多可以挖掘的地方,不过再讲下去,就是我们的继续创作,不是
原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