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你应该很清楚我找你来的原因。”
方亦辰坐在深褐色的桧木办公桌后，黝黑的脸盯着桌上的黑色笔电。右手用鼠标滚轮浏览
著清晨事故的现场报告，并没有分神去看刚走进房间的肥胖男子。
先是到现场处理睽违十七年再次出现TW-443，而后才刚回到委员会，就面对TW-8遭窃的纷
乱以及突然出现于管理处的TW-443-1。方亦辰整个晚上都未能阖眼，眼白中满布血丝，只
来的及匆匆梳洗，换上过去习惯穿的米色外勤制服。
TW-8的失窃、首次有TW-443-1直接出现在委员会基地，这些消息直接震动了委员会高层，
甚至有消息府方已经表达了关切。
事情演变成这样，自己努力了这么多年的心血，牺牲这么多换来的地位一夕间就化为乌有
。其实现在就可以着手开始收拾行李，静候即将派发下来的惩处和政风处的调查。
他的私人物品只有一个白色马克杯，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收的。
但，陆倚杉出现了。
与十七年前的陆倚杉并无二致，那是他不可能认错的脸。可他究竟看见了什么？是真的陆
倚杉吗？他真的逃出来了？还是虚假的幻影？与被偷的TW-257有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盘旋在他脑海中，只希望在停职令下来以前他有足够的时间找到答案。
“辰哥……。”刘仁羽哭丧著脸，跪在办公桌前，肥厚的肚腩跟着抖动，白色的衬衫被紧
张的汗水浸湿，透出下方的肉色。
“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刘仁羽整个人趴在地上，溽湿的额头磕
到灰色的滑石子地板上，不敢抬起头来看方亦辰。
“李筱雯跟你说了什么？”方亦辰语气冰冷，看也不看跪倒在地的刘仁羽。
“她，她说想要最近几年更新的委员会档案，看是否可以找到新东西救出阿杉，就拿了随
身碟给我抓档案。”
USB病毒……。都什么年代了，还会中这种老技俩。
“辰哥，真的就只有这样而已。我没想到会搞出那么大的事情来。”刘仁羽的头压得更低
，肚子跟着直接抵到了地板。
方亦辰这才把目光移开萤幕，低头看向整个人伏在他脚边瑟瑟发抖的一团肥肉。
二十几年来的努力，就这样毁在面前这个蠢蛋上。
他右脚用力向前一踢，钢制的垃圾桶被黑头皮鞋踹出了一个凹痕，飞向办公室的角落，发
出巨大的框啷声响。
“联络的上李筱雯吗？”
“不，都是她单方面联络我。”
“她还有交代你什么事吗？或是还有什么东西放在你这里？”
“没有了，USB上个月抓完资料后也还给她了。”
这条线索到这边也是断了。
即使科技不断进步，电子监控设备的更新和引入各式稀奇古怪的异常物品。人，永远是委
员会最大的罩门。
包括他自己。
几年前，方亦辰曾经有机会抓到李筱雯。事后的调查告中，该次搜查受到许多不可抗力的
因素而以失败告终。但他很清楚，是自己刻意的不作为放跑了她。
是为了弥补十七年的事情吗？他自己心中恐怕都没有答案。最终，这个错误的决定还是反
扑到自己的身上。
方亦辰松开不知不觉握紧的拳头，捏了下紧绷的人中，最后将视线转回桌上的笔电萤幕。
“你走吧。”
“辰哥……。”
诺大的办公室中，刘仁羽的抽咽声逐渐远去，随着咖搭的关门声消去。房间又归于寂静。
刘仁羽离开不到片刻，紧闭的门又被打开。
政风处的人动作这么快？方亦辰心想，啪一声阖上笔电的盖子。
但他猜错了。
进门的是位严重驼背的银发老婆婆，身体弯曲的如同虾子一般。她穿着深红色的中式外套
，上边绣著素雅的白荷花，头上戴着黑色的圆帽，手中拄著藏青色的拐杖，踩着莲花布鞋
缓缓走入了办公室。
方亦辰赶紧站起身向前迎接，将她搀扶到沙发区的主位上。
“不必了。”她对着张罗著泡茶的方亦辰，用着空灵的声音说：“亦辰，坐吧。”
“是的，委员。”方亦辰腰杆挺直，只坐了三分之一的沙发，等待现任委员会委员林雪霞
后续的指令。
“刘仔胖了不少？”
“是，他转调内勤之后就比较没有控制体重。”
“你呀，总是心太软。”
方亦辰心中诧异，没料到她已经猜到了 。
“亦辰，我一直很看好你。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让我很失望。”
“我会负起全部的责任。”他旋即压低了身子。
“负责不是嘴巴说说而已。”林雪霞伸出皱缩而满布青筋的右手扶住方亦辰厚实的肩膀，
将他低下的头抬了起来。“惩处不是负责，下台也不是负责。”
“解决问题才是负责。”
“你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她双眼环顾这个她以前曾经使用过的办公室，陷入了多年前的回忆。
那时她还是北区第一中心外勤处的处长，带领的其中一个小队是方亦辰的队伍。第三分队
可是委员会中的王牌，解决最大的事件，便是十七年前TW-443幽灵船事件。
或许那也是今日所有问题的开端。
如果当初以不同的手段去除队内的激进派，结局会跟着不同吧？
林雪霞叹了口气，过了片晌才喃喃开口。
“筱雯那孩子从没真正走出来过，之前太放任她了。如今她对委员会造成了威胁，就必须
将她处理掉。”
她双手扶著拐杖，对方亦辰下了指令。
“能的话，我想跟阿杉聊聊。但报告中指出，TW-443会跟着阿杉出现？”
“是的，目前推测可能是TW-443要追捕从中逃脱的陆倚杉。”
林雪霞用手中的拐杖敲了下地板：“这么明显的事情还要我提醒吗？”
“这一切是从李筱雯偷走TW-257开始的。那个陆倚杉持有的红包。”
“陆倚杉不是从幽灵船中逃了出来，他是从红包中被放了出来。”
听到林雪霞的推论，方亦辰的脑袋中嗡嗡作响，几乎听不进她后面补充的叙述。作为当初
TW-443收容计画的制定者，居然会忽略这么明显的事实。
不，他心中其实清楚，只是不愿意去面对。
“这里有一个未登记在册的异常物品档案。李筱雯应该就是用了这个东西。”
林雪霞从怀中的靛青色提包中拿出一个黄褐色的牛皮纸袋，放到面前的白色石纹桌，接着
拿出了一只白色的瓷碗、一罐宝特瓶矿泉水和一张比信封略小的黄色符咒，上面以鲜红的
朱砂画满的难以辨识的诡异图腾。
方亦辰认出了眼前的东西，TW-403，爱氏等级ACX。是多年前委员会在查缉南部一个号称
具有分身能力的宗教团体时缴获的。
原先警政单位认为这只是单纯的宗教诈骗案件，但上门时却受到具有分身能力的信众伏击
造成严重的伤亡。后续由委员会接手处理，并于成功格杀其教团领袖时得到这批符咒。
“这是给你的。”林雪霞嘴角透著微笑，慈祥的神情如同为孙子悉心煨著甜汤。
她先是在瓷碗中倒上半碗清水，接着拿起符咒，将手腕扭曲成诡异的角度，嘴中喃喃念著
难以辨识的众神姓名，在碗上逆时针绕了八圈后，立刻在空中甩了三下。
然后她用食指和拇指单手将符咒对折，另一只手用打火机点燃符咒。青绿色的火光窜起，
伴随着檀木的香气。
林雪霞把握闪着火光的短暂片刻，把符咒在碗上顺时针绕了八圈后，连燃烧中的火苗随剩
下的半张符咒一同泡入水中。
符咒的灰烬在清水中散开，将整碗水染成血红，甚至透入了白色的瓷碗中。
这就是TW-403的活性状态：一碗符水。
“喝吧。”林雪霞的苍老的声音虽然和蔼，却带有不可质疑的权威：“解决问题才是负责
。”
方亦辰看着碗中鲜红色的符水，这是由林雪霞亲自带来，对自己的惩罚。
他粗壮的手臂端起了染成腥红的白碗，看着映照着自己白发的符水，心中略有惆怅。片刻
后，方亦辰举起碗来，仰头，一饮而尽。
符水非常的温热浓稠，带着铁锈和鱼腥味。
看着方亦辰喝下符水，林雪霞拄著拐杖就要起身离开，但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停下，开口
说：“TW-8 还在他们手上，如果你能抢回来，或许还有一些机会。”
“别让我失望了，亦辰。”她抬头看向天空。北区第一中心位于地下，头顶上只能看见灰
呼呼水泥色的天花板：“今天才刚要开始，会是个好天吧？”
“会的。”方亦辰的声音有些哑然。
方亦辰呆立在原地，目送著佝偻的身影一拄一拄地离开办公室。回想着林雪霞给他送来的
最后通牒。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方亦辰拿起牛皮纸袋回到办公桌前，未能细细阅读里面的内容，黑色的桌上电话就响了起
来。
“方处长。我是魏敏祥。”
魏敏祥是他派去调查陆倚杉下落的小队队长，是个精悍的小个子，头上自然卷的头发没有
整齐过的一天。
李筱雯带着陆倚杉逃入了TW-359博物馆的异常空间，依照TW-359的特性，从该异常空间离
开的话，可以选择台北周遭任何一间博物馆作为出口。因此他便指派这只小队持续监控台
北周边博物馆的摄影机。
“说。”
“在台北当代艺术馆的入口发现陆倚杉，目前已经派员前往现场监视，请求进一步的指示
。”
台北当代艺术馆位于市中心，为红砖造的建筑，展出主题以现下流行的艺术为主，离北区
第一中心莫约只有五分钟车程。但周边人口稠密，是精华的商业地段，如果TW-443在这边
出现后果将难以想像。
“李筱雯呢？”
“现场只有看到陆倚杉独自开门出来。其他监视画面也没有李筱雯出现的迹象。”
“继续找。”方亦辰说：“我会跟支援的小队立刻赶到现场，你们持续监控陆倚杉的动向
，并且密切注意是否有TW-443出现的迹象。”
方亦辰挂上电话，伸手就拿起预先准备的黑色制式背包，熟悉的绒布触感依旧。自从他升
任处长后，就很少有机会直接到现场执行任务。
这就是他最后一次任务了
桌上的智慧型手机响起内建的默认铃声。方亦辰瞅了一眼画面，斜背在肩上的背包滑落到
地上。
来电讯息上显示着陆倚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