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真相
没有人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
“什么?”“怎么可能?”“梦?”
“是梦。”一鸣没能回应他们的眼神,“古墓跟你们都是我做梦来的。”
“梦?有可能吗?这么真实。”锦眉语气飘渺,“你、我、大家、亥风……”
“一生,两世,我作为人和盒子,拥有的记忆跟判断,都是假的吗?”盒子问。
“很难理解,我知道。”一鸣拼命思索先前准备的说词,脑海却不由自主蹦出乱无法的片
段。“我从庄周梦蝶和黄粱一梦的故事,领悟‘平行现实’的可能性。无论是过去的哪个
时段,我都能代入自身、梦见自己加入后的另一种发展。
为了给自己足够的暗示,我带上小时候穿过的衣服,在古墓入口前做梦,梦见自己小时候
在墓里的生活。”他连忙掏出自己的匕首,“这是我从梦外带来的,提醒我正在作梦。”
“不懂,我不懂。”小萝哀鸣,“我们是假的吗?”
“这不是真的,对吧?”盒子好言安慰,但盒子里心脏疯狂地跳动,丝毫隐藏不了惊慌,
“为什么要说谎?是不是这里有问题?”
“我没骗人!”一鸣情绪突然激动,
“我们不断做重复的事情,没发觉吗?盒子你认真想想,你找过几次儿子的画像了?锦姊
做过几次‘倒数第二次的蜕皮’?王五你忘记我们在脸部表情折腾多久、我才想到肢体的
语言吗?我们吃过几次‘最后的三颗蛋’?为什么不到十天份的粮食一直吃不完?
时间为什么忽快忽慢、单单聚焦在我跟你们相处的时候?除了吃饭休息,我总得上厕所、
喝水和睡觉吧?为什么琐事都跳过了?他们总得发生吧?因为只有对我而言重要的片段,
我跟你们才有清楚的意识跟判断,不然我从认识你们到现在一定不只三天,为什么你们的
记忆总是模糊的?
为什么我突然长大?身边还多一把匕首?我们探索完古墓最后的房间,没看到任何让我长
大或隔空取物的线索,不是吗?字可是我们人最重要的身分,为什么你们全都忘记我的字
、甚至没有去想起它的欲望?
时间没有前进,王亥风永远不会下来,就像历史那样,我们只是在重演过去的片段……”
还没说完,一鸣便后悔了,自己的每一句话正削减他们仅存的希望。看着他们颓然的神情
,盒子的手臂像松脱般垂放,王五的面容比以往更衰败阴沉。
“我们只存在你的梦中吗?”锦眉的声音在流泪。
“当然不是。”一鸣缓缓说道,“你们是真实人物。”
“那为什么作梦?”锦眉再问,“古墓并不是好玩的地方。”
“我想知道以前发生过什么。”一鸣努力控制自己的语气,但情绪背叛了他,“我得知道
以前发生过什么,因为我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大人说我是妖怪的孩子?我从哪
里来、为什么曾来过古墓?我必须了解我的过去,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
他没把话说完。
其他人的哀伤制止了他。
“现实呢?”锦眉声如细丝,“现实的我们怎么样?为什么不当面问我们?”
锦眉的语气极轻,却沉沉压住一鸣的呼吸。他想逃避问题,偏偏他自己就是问题,只要他
还站在这,质问便不会结束,是撒谎和隐瞒都迈不过的坎。
即使他此刻逃开,此时此地发生的疑问已深植他们心中,今后所有的玩笑话与打闹都会蒙
上一层虚假的灰,悠闲不再是悠闲。
当戏台上的人偶知道自己在演戏,他们还能继续吗?
梦一去不回,直向尽头。
“你们已经死了。”
...
时间冻结在话语落下的瞬间,所有人的动作嘎然而止,定格在悲哀与错愕中间,仅仅一鸣
胸腔下的震动是鲜活到可憎的地步。一鸣屏息等待,没敢与他们正视,既期盼此刻赶紧结
束,又畏惧接下来随时都会来到。
身感一瞬,心已衰老。
击碎窒息感的,是小萝的哽咽声。她趴坐在地上,哭得疲软无力、死气沉沉,甚至甩手拒
绝锦眉的安抚,瘫在地上继续哀悼自己的死亡。
一鸣心如刀割。
“我们怎么死的?”盒子问道,一如往常的机械音是一鸣仅有的慰藉,“亥风的计画失败
吗?”
“我不知道!”一鸣看着其他人哀戚的模样,不禁烦躁起来,“我只听说我两岁时从古墓
被一群怪物……你们抱出来,你们主动自首赴死,把我一个人丢著。”
“我们怎么会……”高亢的盒子突然压低嗓音,“是啊,原来如此。”
“亥风呢?”锦眉问道,“他还在吗?”
一鸣摇头,“我从没见过他、也没听说他的名字。”
“好奇,过往,所以,作梦?”
一鸣点头。
“没有,任何,记载?”
“没有任何书籍提到你们的存在,慈幼坊的闭口不谈你们的事。”
“那现实呢?你过得如何?”盒子转开话题,“怎么这么瘦?有照三餐吃吗?”
“怎么可能!”一鸣突然莫名地生气,“食堂一天才给我两张饼,连馅料都没有。”
“住的呢?”
“差透了,家里没床没椅子,我只能睡在草堆上。下雨雨会滴进来,冬天老鼠溜进来,我
连衣服都没穿,得捡别人家小孩不要的。”
“有交到朋友吗?”
“朋…嗤,学堂里都是混蛋,欺负人的混蛋!每个人都叫我小妖,整天围上来踢我揍我,
还整天拿新玩具炫耀,有什么了不起?靠爹娘的废物!”
一行人接连提问,并安静听一鸣大发牢骚。他一股脑儿倾泻出所有不满,原先还会回答问
题,后来索性自己想到哪就讲到哪,同龄男生拿竹竿围猎他、女生打小报告栽赃他、老师
不听辩解拿棍就打,食堂大婶扣他份额、摊贩说不招呼乞丐、路边野狗追着他吠。有年冬
天他又犯咳,在慈幼坊门前吃闭门羹,回家路上在大雪中晕倒,躺到手冻僵了才被一户好
心人家发现。原以为时来运转,结果那正好是一名女同学的家,她当着一鸣面前编造各种
恶心事情抹黑,逼她父母把他赶出家门。
他唯一收过的礼物是那把没开封的匕首,送的同学还特意请大人把“小妖”两字刻在握柄
上,笑他说想投胎就快点抹脖子。
一鸣滔滔不绝讲著,不在乎自己口干舌燥,从大年初一讲到年尾除夕,尴尬的家长日到自
己决定的生日,自己住的破烂草屋到富丽堂皇的学校大门,翘课溜到藏书阁里看图画书、
一个人在河边抓泥鳅玩、……直到翻来覆去都那几件事儿,他才停下、意识自己人生第一
次这么多话。
回过神来,小萝早已止住哭泣,与其他人一同以他为中心围坐,一语不发且十分认真地聆
听。
不知为何,一鸣突然有股想哭的冲动。
“了不起。你很,坚强。”王五率先发话,“我很,抱歉。”
“是啊,很不容易。”盒子接话说道,“我儿子像你这么优秀,哪需要我操心?”
“小鸣好厉害。”小萝用力点头,上下甩动她哭红的双眼,“我们一起出去玩。”
“我们出不去的。”故作镇定的一鸣遗憾地说,“我的梦就像一出戏,戏的剧本是过去历
史:你们躲在古墓、等待亥风的日常生活,再放入长大后的我。剧本里没有你们进古墓前
的生活,也没有离开古墓的后续,我们的生活圈就这么小,一直重复你们在古墓的日子。
”
“坚持下去,未来一定会有好事情发生。”锦眉搂着失望的小萝对一鸣说道,“刚被人类
抓的时候,我恨不得咬死自己,免得当作人类展览用的玩物。结果我被卖到一个书呆子手
上,整天跟他折腾文字跟逃脱的戏码。有天我真可以离开时,才发现在一家子的生活也很
有趣,这是身为蛇妖体会不到的人生。”
“我失去身体和字,但我遇到你们。”盒子附和,“我与亥风每天晚上探索人的真意;我
从锦妹身上学到人跟妖的不同与相同;多亏小萝,让我体会到有女儿的感觉;王五教我进
一步思考生死的概念与界限;还有你,鸣儿,你让我自己相信自己、让我觉得我还是人、
是孩子的娘。你是我们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延续。我的第二人生,没有遗憾。”
“既来之,安之。”王五说,“死后,仍有,数月,是奢求。”
一鸣震惊地看着他们,丝毫没有预料到他们如此地坦然,连小萝也凑上来咬住他的手。“
若她真的有尾巴,一定摇得很厉害。”一鸣想着。
“谢谢你们。”一鸣诚恳道谢,早前的罪恶与愧疚感荡然无存,如今他心里充满喜悦。
其他人相视而笑。
“起来吧,我们送你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