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鸣在石棺中悠悠醒来。
阴暗,沉静,闷湿,湿冷中带有黏稠,黏稠里掺揉混浊,每口呼吸都是呛鼻的霉味。昏暗
里的微光勾勒出所处石室的轮廓,狭小、压迫,只要左右坚岩再一步压缩,刹那足以将仅
存的空间吞噬殆尽。
一鸣起身离开石棺,神色自若,迳自跨过木椅和地上的人偶、布老虎,推开石室的木板门
,冷冽扑面而来,深邃的幽暗中,寥寥几盏点亮走道的形状,形况的尽头隐没两排渐小的
光源。
一鸣继续前行,黑暗与岔口都没有迟滞他的步伐,前方渐渐传来金属撞击的铿锵声。
一鸣来到另一扇木板门前。
“谁在那?”刺耳的嗓音嘶哑、粗糙,不像人发出的声音。
“是我,一鸣。”他信步踏入。
房间里一如往常的混乱,地上和石棺木板上到处是各种金属玩意儿,房间深处则是副摆满
瓶罐的架子。
“走近点,我看不清楚。”
一鸣熟稔地找到落脚点,三五步抵达石棺桌边。桌子中间有个铁盒子,盒子里装有人体的
重要器官,随着脉搏而颤动着。
“对啊,你长大了,我刚怎没认出来?身体还好吗?有没有发烧?”盒子边说边挥舞手臂
,手臂上挂著松脱的手腕。受限于发音装置,盒子的说话没有起伏高低,只有调整语速与
音量,因此他更常用肢体语言动作表达心情。
“没事,我很健康。”
“帮我找个东西,一张图画。”盒子在空中划出纸张的大小,约一个巴掌大。“应该在桌
上的哪里……”
一鸣却没在桌上翻找,而是弯下腰来,搬动一个装有齿轮的竹篓,竹篓下压着盒子正在寻
找的图画。图画没有背景,纯粹用线描的粗细,勾勒出一家四口的形神样貌。小儿子坐在
爹的肩上玩他的头发,大儿子在图中间牵着爹与娘,四人有说有笑,笑声在一鸣的脑海若
有似无,好比现场看着他们在大清早一起去城里的市集……
“就是那个,”盒子大声说道,“你找到了。”
一鸣把装有液体的陶罐排列在盒子前,作为图画纸的支撑,好让它能直立在盒子面前。“
这是你的家人吗?”
“是呀,你们都差不多大了,一定可以玩在一块。”盒子炫耀起他两孩子的聪明可爱,一
个半年就会喊爹喊娘,一个刚满一年就会走路,两个都长有爹的鼻子嘴巴,偏偏眼睛像自
己,想必长大后能骗不少女孩子……顺带感叹自己应该多生几个,还有离开古墓后的第一
件事就是去看他们。
一鸣大喇喇地坐在石棺旁一边嗯嗯啊啊附和,一边把玩散落满地的金属零件,除了虎钳与
球体关节,还有各种长度的支架,从细如手指到粗比大腿、从手掌长度到比自己小腿还长
的都一应具全。
“你预计要做成人身?从长度比例看来,这些是你以后的手脚。”
“亥风说关节的制作很困难,至少需要三年。”
“王五的木头面具,是金属面具前的测试模型吗?”
“聪明的孩子。亥风不是专业人偶师,对人的面容体悟不够,所以他先拿便宜的木头琢磨
。”盒子很是雀跃,越说越快,“等到我有脸有身体,就可以去看孩子了,天晓得他们会
多惊讶,娘变成一个大木偶、金属偶……你呢?想回出生地的遗址看看吗?或许有其他亲
戚的线索。”
一鸣没有接续盒子的话题。“那为什么是当初设计成正正方方的盒子?”
“因为手艺不精。‘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铁壳身的设计有违道德认知、是偏门左道,
所以书库里只剩断简残篇。亥风有看没懂,暂时把我收纳在四方形的盒子。”
“没有完整的原稿?”
“就像大师对自己字的独门体悟,曾在哪里、看过什么都是秘密,深怕给相同字的人抄去
。每个制作铁壳外身的前辈都躲在自己的山里搞,他们的笔记一来收藏不全;二来写各自
的用语跟措辞,有些词汇共用却意思不同、还有写成密码的跟单纯写错的;真看懂了,原
作者制作的字五花八门,‘拟’、‘金’、‘偶’、‘操’、‘伪’……用字不同,制作
方法大不相同,即便是相同的字,每个人对字的领悟又有区别,结果没一个前例能参考。
”盒子继续说道,“除此之外,成品千奇百怪,有人认为蜘蛛才是人的完美型态,你能想
像我被做成一只蜘蛛吗?”
“那不是挺方便的?有八只脚。”一鸣说,一边谨慎地拿起一只铁制小腿观察:匀称的萝
卜腿状,外表被层布纸紧紧包裹,纸底下又有一层棉花,一鸣预计是未来上色用和仿造触
摸皮肤的质感。铁腿的两端都是圆弧形,以搭配球体关节。他朝内里看,却发现小腿是中
空的,没有骨头或类似肌肉的构造。
不远处还有一个铁制的整只脚,重到他抬不起来。不过那只脚的膝盖关节坏了,只能算是
一根长铁棍而已。
“外型得唯妙唯肖,因为要重和跌打师傅对手脚的既定印象,能让他人认不出来假的更好
。”盒子猜出一鸣的疑问,“没有塑型过的棍棒,会让‘手’、‘脚’字的效果打折,像
是我目前的手脚,是以前临时赶工的,动起来很不俐落。”
“这样…就行吗?”一鸣有些迟疑,“写完接起来?”
“多亏宗门的神医,他的‘系’才是核心。”盒子解释,“他成功连结我的所有器官,以
及未来的头部四肢。”
“用字的一体成形。”一鸣叹气,“还以为你的零件像竹蜻蜓或风筝,很好拼凑起来。”
“好东西不都这样?”盒子说。
一鸣环顾四周,突然灵机一动,捡起铁丝将虎钳绑在盒子断掉的手腕上。由于没有卡榫,
手掌与手臂接的很不牢固,于是一鸣又将铁丝拉长绑在肩膀──或说盒子与支架的连接处
。
失去手腕的盒子没法感知与操纵新的手掌,但毕竟多出一个部件,如同断掌上接铁钩,盒
子可以简单的义手作更多动作。
“这次终于成功了,”一鸣说,“虽然不是新的手。”
“太棒了!”盒子发出从未有过的高音,“你好厉害啊!”
“不至于吧,”一鸣有些害羞,“只是简单的手法。”
“这对一个铁盒来说,意义重大!”盒子连续发出意义不明的摩擦音,尖锐、高亢,像是
蚊虫飞过耳边的嗡嗡声,“一定要让亥风看看长大的你,哦天哪!我们的鸣儿好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