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郁闷(1)
大哥寄来一个好养但麻烦的家伙,给别人看到就糟了。
刚开灵智的活尸。
十年前的西疆尸乱葬送逾百宗门,至今藏匿活尸是公认的死罪。虽然活尸少情绪一项,但
他很明显不是人。每个人都有一字之能,不代表有一字的就是人。
活尸是第五个来的,我临时称他做王五。王五除了尸臭味重,没制造任何麻烦,顺从我每
个命令。他的后脑勺有新近的钝伤,想不起来自己来自哪里。初生之犊不畏虎,一鸣捏鼻
子也要找新成员玩,反观锦眉跟小萝一副怕死人的模样,哈哈,假如小萝明天又没写满十
个字,我就把她跟王五关在一起。
盒子晚餐后一直和他聊天,似乎是有趣的内容,以前总少不了我,现在我却得屋外打水、
帮一鸣和小萝洗澡,唉。
-中历七八八年,八月十四,王亥风的日记
小妖没有离开。
他望着空荡荡的饭碗,呆滞,神情萎蘼、毫无生气,枯萎的情绪哀悼著自己的死亡。
“假如,你们养我长大,我走不走,差在哪?”
小妖眼眶红了。
众人错愕,但没有人开口。沉静,缓慢,时间在压抑与封闭中静静流逝,抑或定格在心死
的这一瞬间;言语消散,留下的空洞却过于巨大。
直到指扣木桌的声音传来,咚咚,咚,咚咚,咚……
小萝看着大家动也不动,或许小孩心性,或许太过沉重,开始不耐烦了,却不敢独自离座
,于是手指不安分起来。
喀嗤,喀嗤,喀嗤,喀嗤……
活尸将最后一块肉干放入口中,却不急着吞下,而是反复地大力咀嚼,颇有不成肉末誓不
甘休的势头。活尸的动作一向僵硬、时有停顿,使咀嚼声如钟摆般稳定不变。
喀砌咳,喀砌咳,喀砌咳,喀砌咳……
盒子快速旋转他的虎钳手腕,卡榫做的关节传来金属咬合磨损的铿锵声。盒子的声音刻意
接续在小萝指声的间隙,吵闹的合声在石室里绵延不断。
小妖止泪,他呆住了。
小萝灿笑,她的手指乱敲乱打,节奏天马行空地飞腾,任由盒子腕关节的转动追逐,但两
人不管如何上下,始终撼动不了活尸牢固的咬合。
噌钦,哒啦,哗啦……
蛇妖起身收拾餐具,木碗木筷的碰撞,恰似无意,但又契合旋律。接着她把木制餐具放入
铁锅中,鏮啷铿啷,鏮铿哗啦,小萝随之起舞,两人的节奏有时交会、有时分离,像是两
颗不服气的弹力球,突破再突破,一次比一次高,一齐把喧闹带上最高潮。
喀擦。
盒子掉队,腕关节的卡榫崩了,钳嘴半脱落在她悬空的手臂上。“唯一会修理的在外头忙
呢,”他咕哝道,“王五,看来需要你多担当点。”
紧接着活尸把食物吞下去。“肉,吃完;刚,咬舌。”他说话更含糊了。
“小萝我们去洗碗。”蛇妖将一切收拾干净。“真希望有留音海螺,给风哥听。”
“他一定会生气,”盒子笑在声音里,“说不准玩餐具。”
“唉,他太死板啦。”
小萝蹦蹦跳跳牵着蛇妖的手离开,活尸拖住盒子的手腕残骸,一如往常把他端回房间,另
一手抬起石棺上的木板,将它作为木门归位。
“你可以随时离开,也可以静下来慢慢想。”盒子离开前对小妖说,“我们每隔四个时辰
会在这里开饭,除此之外都是各自的时间。你可以到各个房间串门子,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说话。”
木门阖上。
这回没有绳子綑绑,小妖望向他们消失的背影,不发一语。
许久,他仍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
...
盒子的房间跟上次相同,地上与桌上混乱不堪,到处是机械零件与金属支架,房间深处则
是一排排人体器官标本。此时石棺桌上的盒子,正在尝试维修断开的手腕,活尸拿着陶罐
正要离开,陶罐里盛满盒子里相同的液体,但是更清澈些。
在门口的小妖连忙让路,给活尸通过。
“你决定要离开了吗?”
“我以前是什么样子?”小妖反问,一边小心翼翼踩在活尸腾出的落脚点,房间里极少数
不会踩到螺丝的地方。
“以前的你呀,贪吃,爱动,喜欢捏小萝的脸、抓锦妹的尾巴。没人理的时候,哭的地动
山摇;腾出手陪你玩的时候,睡的四平八稳。
说穿了,你就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男孩,跟我们不一样。”
小妖终于抵达桌边,扫出一小圈的座位后坐下。这是他第二次近距离观察盒子,由于没有
皮肤骨骼,那盒人体内脏的脆弱无庸置疑,任何小孩捡起石头随手一砸,盒子都会一命呜
呼,远比灌水进蚂蚁窝或烧狗尾巴简单地多,但小妖仍不敢张狂。看着眼前随着心跳而颤
动的脏器们,小妖不禁酸意涌上,差点将腹里食物吐出。
终究无法跟盒子对视。
“看来改天得请亥风帮我加盖。”盒子放下手边动作,“孩子,你看我可怕吗?”
小妖大力点头,没有任何犹豫。
盒子的号角嘴接着发出一连串的杂音,低喃些什么。
“唉,锦妹说的没错,”盒子喃喃,“我不怕自己的样子,却怕孩子看到我的样子。亥风
总催促我回家一趟,甚至可以放下实验一天偷偷带我回去。唉,该答应的,却总是说不出
口。”
“还有跟你一样的盒子吗?”
“就我一个。亥风不大愿意做这事。”盒子低声道,“房间后面的东西,都是从死人身上
拨下来,留给锦妹修炼人体的参考。小萝常去她房间玩,不适合摆在那。”
“既然他不愿意,那怎么还把你做成盒子?”
“我是宗门的打手,战斗中身体被打得支离破碎。”盒子讲述地很平静,“幸亏碰上亥风
的大胆实验。他请来工匠与大夫,抢救我的重要器官,让我以盒子的姿态活下来。
但日子不好过。
我每天在桌上看着人们进进出出,除了思考跟说话,我什么都不能做。随着时间过去,过
往的记忆逐渐模糊,我忘记怎么用力、忘记奔跑的感觉、忘记风灌入口中的窒息感。
一个月后,我忘记何为‘快速’,‘疾’在我手上成为死字,我失去身为人的资格。我没
手、没脚、没身体,眼睛耳朵都是假的,连‘人’的身分都是假的,还有什么是真的?”
小妖听得入神,没注意到活尸已经回来。
“但在最绝望的时候,我顿悟了。我的烦恼、我的灰心、我的思考……它们可以是假的,
我却必然是真的,毋庸置疑、真实地存在,不然是谁在担心呢?从那时起,我重新认识世
界和自己,我发现跟死亡比起来,我还有意识,还能思考、说话、挥动简单的铁手臂,我
还可以做许多事情。亥风总希望不要叫我盒子,觉得这称呼太随便,但我却并不在意,因
为我就是个盒子。
自己是谁,只是一转念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