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秘密绝对不能落到他们手里。”
黯淡的风灯在黑暗中一瘸一拐地晃荡著。
忽明忽暗的灯光闪烁在河卵石滩上,
寒冷潮湿的东北风翻越高岭密林,把溪水吹地哗哗作响。
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走在树林边缘,身上的衣物已经破烂地不成样子了,
背上露出交错的鞭痕,有新的,也有旧的。
虽然在黑夜之中,他左手的风灯却只敢低低地悬在地面不远处,
让灯光以及自己隐没在低矮的蕨叶和灌木之中。
朔风挟著冰冷的海水盐沫沉甸甸地压在他右半身上,
男子只好继续侧躬著腰,小心地护着摇摇欲坠的灯光。
他踉跄地向前走着,冰凉的鹅卵石踏在赤足底下居然能给他带来异样的舒适感,
但很快地溪岸便陡峭了起来。生满了青苔的巨石拦在他的去路上,
头尾相连的瀑布自深山中蹉跌而下,在山岩上撞得尸骨无存。
破碎的的水花落在岸边低垂的山菊月桃和姑婆芋叶片上,
男子用口咬著风灯上的铁环,手脚并用地爬上一块山岩。
他脚在苔藓上一滑,岩石突出的棱角在他左腿上划开了一道大口子,
但在他能感觉到痛楚之前,冬日冰冷的溪水便麻痺了他的感知。
男子把脚从水里拔了出来,重新抠著石缝爬了上去。
他没有花时间去检查腿上的伤口,
风灯里头的燃油已经不多了,
而他自己剩下的时间恐怕也是如此。
终于他翻过了层层叠叠的瀑布,来到了这条小溪的源头。
原本的湍急的溪水在这里只剩下涓涓细流,浅浅地淌过一块林间空地,
空地上长满了同一种奇异的植物:成千上百的草茎立在腐土中,约莫到人的膝弯处,
在每一支顶处各挂了五六朵金黄色的花朵。
每朵都有六片扭曲细长的花瓣,皆向着萼部拗折而去。
明明这些花朵都在盛放之时,看起来却像是因为缺水而凋死在枝头上。
在夜风拂过的时候,无数的金黄仿佛火焰一般,飘荡在男子周围。
他拖着受伤的左脚继续前行,在他身后隐隐传来了狗吠声。
时间已经不多了。
男子一手拿着提灯,一手攀著虬结的树根,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上一道陡坡。
他脚下被藤蔓一绊,面朝下忍重重趴在草地上,
从身体右侧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之前断的肋骨又错位了。
他蜷在地上努力地喘着气,咽下了带着土腥味的口水,缓慢地爬起身来。
半跪在地上,男子看见自己已经爬到了山棱线上。
此时呼号的季风吹开了天顶的乌云,皎洁的月光在群山上降了一层薄霜。
狭窄的山脊上长满高大的禾草,银白色的穗被暴烈的东北风扯著,如波涛一样向他涌来。
男子站在群山的边缘,回首望向来路。
从这里还能勉强看见远方的太平洋,反射著皎洁的月光,
从海水里升起两道险峻的山麓,夹着自己刚刚走过的溪谷。
从山棱上往下看,从树冠的缝隙里,
他能看见众多的火光正溯溪而上,猎犬的嚎叫声和人群的喧嚣声正逐渐接近自己。
他弯下腰,用身体挡住左手提灯的亮光,一边往山上走,一边拨开面前的草叶。
草叶锐利的边缘割裂了他浮肿的手臂。
高耸的群山罗列在夜幕之前,白色的烟气从前方的山谷中不停喷涌而出,
逸散在强劲的山风中。
男子闻到硫磺的气味,难道其实他脚下藏了一座火山?
但不论前方有着什么险阻,他都只能继续住深山里走。
突然,从男子左侧的高草丛发出一阵剧烈的摇晃。
在他能做出反应之前,一只猎犬窜了出来,把他扑倒在地,张开口就往自己脖子上咬去。
血光飞溅,风灯砸在地上,燃油从摔裂的玻璃缝隙中淌了出来,
很快地火焰便点燃了干燥住的枯草。
男子在千钧一发之际,勉强用前臂挡住了猎狗的血盆大口,
但牠的尖牙也深深陷入了肌肉中。
喀的一声闷响,骨折带来的剧痛差点让他叫出声来。
男子用受伤的左臂死死抵住猎犬不断进逼的嘴巴,但这样却让那些利齿埋的更深了。
他右手在地上死命扒著,终于,他摸到了风灯的残骸。
他抓住了扭曲的铸铁底座,反手插进猎犬的后颈,然后一扭一挑。
猎犬呜咽了两声便全身垮塌了下来,男子小心地把血肉模糊的左臂从猎犬口中抽出来。
他扯下狗脖上的皮项圈,缠在左肘臂弯处猛力一勒,伤口的出血稍稍减缓了些许。
而此时山脊上的火焰在东北风的鼓动下也越发炽烈了。
溪谷中的追兵似乎也发现了山棱上的动静,开始逆着陡坡攀援而上。
男子看风灯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便握住一丛禾草连泥带土拽了起来,
他把手中的枯草往火焰上一凑,弄成一支简陋的火把。
他一边缓慢地前进,一边用着手上草束焚烧身侧的禾草,
禾草末端的绒絮被热气卷得四处飞扬,点燃越来越多的枯草。
硫磺的气味充斥着男子的鼻腔,白色的烟气几乎凝滞了下来。
自己已经来到了地狱的大门口。
在他面前是荒芜的乱石地,在他背后是熊熊燃烧的山麓。
男子又走了几步路,终于支撑不住,背靠着一块岩石坐了下来。
硫气从石缝冒了出来,不断浸染著四周淡黄色的结晶。
他头枕在石块上,左臂用来压迫止血的皮带也松脱了,安静地落在地上,
血液汩汩地渗进岩缝中。硫穴喷吐的烟气与他起伏的胸膛一同缓了下来。
事到如今,自己也不需要再挣扎了,
他仰著头,看见天鹅绒般柔软的天幕中,一颗接着一颗的光点划过夜空。
流星雨。
男子想要微笑,但他已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了。
在这旅途的终点,他贪心地许下了三个愿望:
他盼望这地里腐蚀性的硫气能抹去自己的身份,
他祈求在天上万能的父能垂怜自己的灵魂。
最后,他希望自己的牺牲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