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七岁,南域,滇南(3)
唐柯德侧脸一看,他已经凌驾于其他石林之上,但当他引颈仰望,前方仍是没
有尽头的路。
龙只在高处。越是难爬,越可能在上头!
唐柯德再度举起僵硬沉重的左手臂,却发现他的手掌轻盈许多,轻到手掌没有
长在手臂上。
握个拳头试试。
唐柯德聚精会神在左手上,这才让手指活动起来──却仅是缓缓地弯曲与并拢
手指,连条缎带都握不住,更别说一个坚实有力的拳头。
他的左手彻底瘫软,同时他意识到自己四肢均濒临极限。
糟糕,身子撑不住了。
眼见石山那刀疤状的巨大岩缝在右侧不远处,唐柯德突然有个想法,于是艰难
地横移过去。如今他的左手仅能平衡身子用,上半身的重量维持全靠右手搭在
额头高度的岩缝,两脚则踩在另一道岩缝,形同走钢索。
突然,右脚落点一处小坍塌,整个身子在靠右倾倒时自然而然被右手拉住。
啊啊啊啊。
手前臂像是要从中间被扯断一般,手指如果不全神贯注地紧握就会松脱,整只
右手的酸痛正在摩擦他骨子里最敏感的神经。
我得赶快过去。
右脚本能地踩到下一个支点,但即便如此,右手被拉扯的一瞬间已经把剩余的
精力消耗殆尽。再往前伸的时候,手臂竟然不自主地剧烈颤抖。
坚持下去,就是你的!
唐柯德换个姿势,将两手掌靠在一起分担身体的重量外,也用肩膀的力量分担
手臂的乏力。
稍作休息的左手很快便跟右手一样,刺痛钻进每一个毛孔内,打磨在随时可能
崩塌的手骨上。
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唐柯德深吸一口气,腰杆狠撑上半身来弥补双手的无力,硬是向右再挪移几
步。
如今大刀疤已经近在咫尺,但不仅是上半身,连双脚也不听使唤地打颤。
宁可辛苦一阵子,不要苦一辈子!
麻裂感挤压他全身上下的神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全身上下哪处精力还没榨
干。
努力是成功之母!成功源于不懈的努力!
“我要找到龙!”唐柯德大吼一声,用意志力将全身拉扯到大刀疤旁,然后将
右手臂插入这个大岩缝中卡住。
他大口喘气,整个身子放松而悬在岩壁之外,不过此刻右手的功能宛如吊带,
将他安稳地悬系在岩壁之上。腾出空闲的左手将腰间地水袋拿出,大灌一口。
“该死的绳子,终于能整治你了。”
唐柯德左手上拉垂钓身下已久的绳子,以嘴咬来代替右手固定绳子、左手再下
探拉一段,反复数次后套索重回他的手上。他用力向上一掷、确认套牢一处岩
石后,这才拔出右手,以绳子支撑身子的重量好让四肢休息。
松一口气的唐柯德终于不再面向石壁、一心一意往上爬,而是瞭望辽阔的天与
地。
…
好美。
脚下的片片石林放眼望去如壮阔的石海波浪,朝着四方静静奔腾,坚硬的它们
似乎叙说著永无止尽地旅行。石林间绿意盎然,丛丛绿树散落石树间的脚底,
连先前的深渊在正午烈阳下摆脱山影,像是一片翠绿泼洒在灰白的山水画。群
鸟飞起化作黑点在石海波浪间起伏,带动一整幅石与林的静景。
但我不能停在这,上头有更好的。
沿着刀疤岩缝,唐柯德继续他的攀爬。借助于岩缝上的众多凹凸点,路程不再
如早前的艰辛,唐柯德甚至故技重施来获得短暂的休息,左右手轮流插进岩缝
卡住,让另一手放松下垂、血气恢复自然。
然而路途依旧遥远,距离成了最大的阻碍。从正午到日落,唐柯德竟尚未看到
顶点。他只能确信自己位于在早上仰望的云海层,而下方的壮丽景象因为周遭
弥漫水气缘故、变得十分模糊。
好累…我还有力气上去吗?要找地方休息吗?
这里溼气重、加上我衣衫不干、休息会不会让自己着凉、体力更弱?
我该怎么办?
这便是所谓的再而衰、三而竭?
唐柯德接连大口吸气,身体却如同溺水般毫不满足。他对全身上下的酸烧与刺
痛已经习以为常,同时手脚越发不听使唤,就像是连接躯干的不是自己的四肢
而是四块烂木头。
他半张屁股坐上一块岩石上,这是他找到附近最大的立足点了。
橘黄的灿烂照耀下带点儿糊,石林此刻呈现另一种秋意阑珊的美。
好希望可以跟庄里的大家和王耀聊聊这片石林,这几年的故事。
他们一定很惊讶我走这么远、爬这么高、遇到这么多人……
人。
唐柯德脑海浮现出种种南济与一路上各乡村城镇的画面,每一张看到他胸口龙
字的嘴脸,每一张鄙视、嘲讽、同情、漠然的脸,每一张听完他的志向后、放
声大笑、掩嘴窃笑和努力憋笑的嘴。
胸中有把火在烧。
证明给他们看!
唐柯德旋即转身继续攀爬。明明四肢已是浸醋醰后的酸烂,但过往的回忆如同
薪材烧起每一步向上的动力。
我要住在城市里!
他的左手高握一个支撑点,身体右倾,弓著左腿跨踩上与腰际同高的一处岩
点,紧接着重心沉于左脚掌心,左腿发力伸直将身子上挪数寸!
我不会再挑粪!我要赚大钱!我要坐在车里给别人拉!
这回换他右脚高跨,右手高握支点,如同左右镜面般的动作,几息之间他便往
上不少距离。
大刀疤岩缝到此为止、不再往上延伸。作为支点的岩缝也越发稀少,没有太多
机会可以让唐柯德双手双脚支撑著身体重量。
此时他全身拉直,脚踩同一道岩缝,双手高举却仍勾不到下一处支点。
我要进清玉楼!我要坐拥世界最美丽的女人!
唐柯德奋力一跳,身躯正要下坠之时,手指的前缘终于搭上!
我要见到龙,我要证明龙存在!
现下两脚悬空,他将身躯向右一甩,高抬右腿、让脚后跟勾住与手掌同高的岩
缝。
龙字是有用的!
“龙!”他大叫一声,手掌下压,硬是自己推举上去,整个身躯都翻到双手之
上!
证明自己!
左脚踩上支点后,稳住身形的唐柯德把满目疮痍的上衣割掉数个环节,让上衣
飘落而去,匕首、绳子与剩余的大饼一同扔下山谷。
破釜沉舟!不攻顶、不回头!
我命由我不由天!
乘着月光与减轻的负重,裸露上身的唐柯德一鼓作气向上前行。没有风景、没
有岩缝,甚至连石山与龙的概念都远去,唐柯德专心在每一个岩点的搭握与踩
踏、每一次身体的上挪与跳跃。
时间流逝、却又陷在无法脱离的循环,没有尽头的夜晚长驻如同无边无际的天
空。上攀成了静止的事实,在星月的见证下,它如长夜般永恒不变。
然,世上真无亘古不变,第一道曙光刺穿如梦般的永夜,而唐柯德在最后一次
手脚并用的引体向上后,往上的路没了。
……
这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