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虚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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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城的最后一夜
黄昏。
向晚的余辉，洒在军士手中的枪尖上，反射出耀眼的金光，远远看去，麦城的城头上
，宛如有一整排成熟的麦穗，饱满且坚实。
然而，渐渐的，夕阳最后一道日光，西沉了。
天空中，仅剩著几抹凄美的血红色残霞。
仿佛在诉说著，麦城里那即将步入无止境黑夜的英雄末路。
“报！”
一声大吼，猛地从正厅外传来，宛如平地一声雷，震碎了正厅里肃穆的气氛。
厅上众将，无不侧目。
廖化疾步进入正厅。
“禀将军！又有人翻城出去向敌军投降了。”一进厅，他立刻单膝跪下道。
此话一出，厅上众将的脸上，尽皆浮现忧色。
关羽却没有抬头，丹凤眼的视线仍停留在桌上的《春秋》。
“这回是谁？”他问。
“是……”廖化似乎不太愿意说出这个名字。
“说吧，元俭。”关羽平静地说道。
“是贺培。”
厅上众将一听，不约而同地齐声惊呼：
“贺培？”
“连他都变节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失望。
只因贺培，是关羽亲自从部曲小兵里，提拔上来的屯长。
而且在贺培之前，法勇、祝龄、陈桂、审秀、杨国、吴宝、李宜、彭种，这三天以来
，麦城里至少已有八名屯长翻城出去，向吕蒙投降了。
这些人，全和贺培一样，都是关羽一手从部曲小兵里，提拔上来的屯长。也是这次北
伐前，关羽看好能建立军功，准备在之后一举向汉中王刘备推荐的部属们。
“这些畜牲，将军平时对他们这么好，现在倒一个接一个的叛变了！”
周仓再也忍不住，第一个出声怒骂道。
“元福！”关羽却马上出声，制止了周仓再骂下去。
“将军，可是……”
正厅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愁云惨雾。
关羽把《春秋》的竹简轻轻一搁，摸著自己的长胡子，道：“于禁投降的时候，曹公
应该也是这般心情吧？”
正厅上，无人敢回应关羽的话，仿佛关羽是在对自己说似的。
先前水淹曹军，生擒于禁与庞德时，关羽当时也认为，曾为马超部下，堂兄庞柔又在
蜀汉为官，且才刚投靠曹操的庞德，应该会投降；而追随曹操三十年，素来以稳重严厉闻
名，甚至已受封左将军，假节钺的名将于禁，会宁死不屈。
没想到结局却是相反，于禁立刻乞降，任凭关羽命人将他押赴江陵，而庞德却选择大
骂而赴死。
听说曹操悉闻此事后，忍不住哀叹道：“我认识于禁三十年了，没想到临危之际，竟
然反不如庞德！”
“唉……”关羽不禁苦笑起来，他没想到，这一辈子都看不起曹操的他，竟然在此时
此刻，与曹操有了相同的心境。
一定睛，却见到廖化仍是单膝跪在他的面前。
关羽察觉有异，这代表身为主簿的廖化，还有事情要禀报。
“元俭，还有什么事要禀报吗？”
廖化却面有难色，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旁的关平等人也觉得很奇怪。
关羽却懂了。屯长翻墙降敌，当然会有带头作用，肯定也有兵士们跟着翻墙投敌——
在此之前，法勇、祝龄、陈桂、审秀、杨国、吴宝、李宜、彭种等八名屯长投降吕蒙时，
城里都有一些军士也跟着翻墙投敌，想必此次贺培降敌时，亦是如此。
于是关羽沉声问道：“元俭，城里还剩下多少兵？”
廖化吞吞吐吐了半天，方低声道：“禀将军，实已剩不到千人。”
此话一出，正厅上众将无不震动，连关羽都讶异地愣住了。
不到千人。
短短几个月，这支北伐军，从威震华夏的劲旅，转眼间兵败如山倒，变成了一支残存
亦没路的败军，一路撤退到了现在的麦城里。
局势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个样子呢？
“上庸那群狗娘养的混蛋！”周仓忍不住又破口大骂道。
自从兵败至今，上庸的刘封和孟达，连个鬼影都没看到，完全没有出兵救援的意思。
“怎么可能会来呢？”关羽又苦笑了，当初拔攻襄阳与樊城时，他就有发军令，要求
刘封和孟达前来支援，却遭到了两人的拒绝。
“我们才刚攻下上庸，这里人心未定，申耽与申仪等豪强士族一直居心叵测，必须花
时间进行稳定的工作，所以无法出兵相助。”
刘封是如此回应了他的二叔。
很明显是推拖之词。盖因战后稳定的工作，其实留下一个人负责即可，刘封和孟达可
以选择一个人留下，另一个人带兵前来支援北伐军，但他们两人并没有选择这么做。
当时连战皆胜时，刘封和孟达都不来了，更何况现在兵败呢？
“那个螟蛉子在记恨啊……”关羽摸著胡子，叹了口气，当年刘备收养刘封时，他是
持反对立场的。
当时因为刘禅也尚未出世，没有子嗣的刘备，遂收养了这个寇家的孩子。
刘封有武艺，气力过人，这也是刘备喜欢这孩子的原因。
但关羽总觉得，这位姪子性格过于刚猛，与刘备容易为人着想的仁心大相迳庭——而
刚猛未必是一个领导者所需要的本质。
“大哥只看到了刘封的优点，但这个优点某方面来说，也是个缺点呀。”
是以，当时关羽才会说出“螟蛉子”这个贬低的名词，来反对刘备收养刘封之举。
“把话讲得难听一点，大哥才会注意到这个问题吧。”关羽晓得，长年无嗣的刘备，
在收养刘封时，心情是非常喜悦的。
“曹操有曹彰，孙坚有孙策。”刘备是这么说的：“现在，我也有刘封啊！”
可是关羽认为，刘备这个决定做得太快了，应该要再多观察这个孩子一阵子，再做决
定也还不迟。
“如果只是像魏延那样，把刘封当成一位独当一面的将领来培养，那刘封绝对是个人
才；但要把他当成接班人来培育，就是一件必须深思熟虑的事。”
这是关羽当时的念头。
职是，他才会站出来，并把话说得这么难听。
这是臣下之忠。
刘备显然是有听进去了。在刘禅出世后，刘备很快地就确立了刘禅接班人的地位。刘
备在防堵自己身后，刘封与刘禅会陷入当年袁谭与袁尚、刘琦与刘琮，甚至是现在曹操所
要面对的，曹丕与曹植的兄弟相残局面。
然而，在刘封的心里，或多或少，会认为自己失去了继承权的原因，肇因于关羽这位
二叔，从一开始就不欢迎他吧。
所以打从一开始，关羽北伐时，刘封就选择袖手旁观；而此际，当关羽兵败，困坐麦
城，刘封亦选择见死不救。
关羽明白，这是刘封在公报私仇，他让关羽的军队，成为了一支绝援的孤军。
“不过，这不也证明了我当初的顾虑，是对的吗？”
关羽并不后悔当初说了那些重话，只会公报私仇，缺乏器量的人，绝对不是一个可以
继承大业的人。
器量才是一位领导者该有的资质。很明显的，刘封缺乏器量。
刘备只看到了刘封的勇武，但却忽略了该观察刘封有无器量这件事。
如果当初关羽选择不说，那才是真正的对刘备不忠。
“而且，刘封大概搞不懂为什么要攻下上庸吧！”
刘封确实善战，先前庞统战死在落凤坡，刘备的西征军陷入困境时，诸葛亮立刻点兵
，以张飞、赵云、刘封为救援军主将，溯流西上支援，结果刘封“所在战克”，战无不胜
的表现，完全不输给张飞、赵云等叔父辈的沙场老将。
而在益州全面平定，汉中也落入刘备统治之后，刘备立刻命令宜都太守孟达北攻房陵
，攻克之后，再继续进军上庸。但刘备也担心孟达无法独当一面，所以命勇猛的刘封从汉
水西下，成为孟达的上司，控制上庸、房陵一带。
可是从刘封不来支援的态度来看，关羽就晓得，刘封根本搞不懂为什么要攻下上庸。
他只知道要“马上攻陷上庸”，来证明自己的骁勇。
刘封没有看清大局的眼光。
“攻下上庸，就是为了支援我北伐襄樊，实现大哥恢复汉室的目标啊！”
关羽清楚，刘备在他准备北伐襄樊前，命令孟达和刘封进攻并坐镇上庸、房陵一带，
就是为了战局的布线，只要占据了“汉中—上庸—襄樊”的战线，刘备的军队，将拥有掎
角之势的地利，西可出兵夺长安，东可北袭许都，而上庸则变成支援两方一切军事行动的
核心要地，将令曹操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这也是诸葛亮《隆中对》的实践——“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将军身
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刘封的不支援，其实是在破坏诸葛亮为刘备制订的复兴汉室战略。
寻思至此，关羽心里长叹了一声。
无法以大局为重的将领，终究不可大用。这代表着，刘封的高度仅止于此了。他将自
己的私人恩怨，凌驾在对刘备的忠诚上。
“那别说成为领导者了，刘封啊，你连成为一个大将，终究还是差得很远哪！” 关
羽暗自在心里呢喃道：“你大概只想到，该如何对我这个讨厌的二叔冷眼旁观吧。”
一旁的众将里，突然有一人脱列而出，单膝跪地，道：
“禀将军，不能再拖了，请您立刻下决定。”
这突如其来之举，把关羽一下子从思绪中拉回了现实。
定睛视之，乃亲兵侍卫都督赵累。
所有人都明白赵累的意思，如果麦城内的守军已剩不到一千人，而贺培又在此时叛去
，投降吕蒙。那获悉这个讯息的吕蒙，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当然是即刻整军，全力攻陷麦城。
不到一千人的守军，怎么可能抵挡得住吕蒙数万名的吴兵呢？
所以赵累的意思，就是在请关羽定夺，该弃城逃亡了。
事已至此，也已由不得关羽愿不愿意了。
于是关羽正色道：“好，众将听令。”
厅上众将无不立时抬头挺胸。
“集结城里所有部队，火速制作假人，一入黑夜，悄悄立于城头上。”关羽下令道：
“然后，等我指令。”
“遵命！”一干虎将齐声喝道，各自领命而去。
但就在众将准备退出正厅之际，廖化突然又出声了。
“定国，请留步。”他叫住了关平。
关平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望着廖化。
“请您留下来陪将军吧。”廖化只简短地说。
众将退出正厅后，关羽笑了起来。
“元俭实在是……。”
“他太善解人意了。”关平亦道。
父子俩都很清楚廖化的用义，今晚就要弃城突围而出，黑夜中兵荒马乱，一旦走散，
搞不好就会从此天人永隔，是以现在关平留下来的陪伴，说不定就是他们父子俩这辈子最
后的相处时间，所以廖化请关平留在正厅，不用出去处理制作假人的事宜。
“等会出发前，为父会给元俭一道密令。”关羽道：“一旦他被包围，千万不能奋力
抵抗至死，他必须要投降。”
“父亲，怎么说这样的话呢？”关平大惊道：“元俭不是这样的人，他不会接受的。
”
“所以为父说，我会下令。”
“父亲怎么能不顾元俭的名声呢？”关平质疑道。对败将而言，成为贰臣是一件极损
名誉的事。
“走到这个地步，是名声重要？还是现实重要？”关羽摇摇头，道：“元俭的家中还
有老母亲，他家又只有他一个独苗，岂能让他在此丧命？”
关平沉默了，廖化是一个事母至孝的人。
正因为他素来以孝顺出名，所以此际，在众人方寸皆乱之时，他还会记得要让关平留
在正厅，陪伴关羽。
是啊！走到这个地步，是名声重要？还是现实重要？
只是，就算廖化投降，不代表他就有机会能见到母亲，万一直接被吕蒙押赴东吴怎么
办？
“吕子明不会为难元俭的。”关羽道：“毕竟，他也是家中有老母亲的人，我相信他
不会为难孝顺母亲的元俭。”
“父亲似乎对吕蒙的评价很高？”
“高，当然高。”关羽莞尔道：“他都已经把我们打成残兵败将了，如果还贬低他，
岂不是自欺欺人？”
关平很讶异。他清楚父亲是一个极具武将自尊的人，是以在品评人物时，就算战败，
也不会轻易地给对手正面的评价，甚至还可能更加地贬低对方，例如曹操与吕布。
关羽明白儿子在想什么。
他摸著胡子，道：“一个父亲早逝，由母亲一手带大，少时贫苦，年幼失学，却靠着
军功苦干实干，奋发向上，逐步建立自己地位的人，你要怎么讨厌他呢？”
关平懂了。
“父亲是因为吕蒙‘寒门’出身的缘故吧？”他说。
关羽点点头。
关平清楚，父亲并不喜欢那些世家大族，他对部下很好，但对于士族，却往往不屑一
顾。而吕蒙却是一个寒门出身的人。
但关平却总觉得父亲这样太极端了，有时他实在是无法理解父亲为何会有如此极端的
观念。这点和三叔张飞恰恰相反，张飞对于属下，往往极度严厉，但对士族，却相当尊敬
。
早些年刘备还在荆州时，关平就曾听过刘备这样对父亲说道：“要是你和益德的个性
能够中和一下就好了。”
关平也是这么觉得。
似乎因为关平把心中所思全浮现在脸上，关羽看着儿子，已洞悉了儿子内心的想法。
他叹了一口气，道：“定国啊，你知道天下为何至今仍是纷乱的吗？”
“呃？”关平不懂父亲为什么突然问这个，但他仍想了想，细数道：“天下之乱，是
因为上位者昏庸，先是外戚干政，接着是宦官与名士之斗争，十常侍乱政，导致党锢之祸
，再来是黄巾起事，最后董卓入京……”
关羽却伸手阻止了儿子继续细数下去。
“不对。”
关平愕然。
“天下之乱，起初确实肇因于你刚才所说的一连串事件。”关羽道：“可是定国啊，
为父刚刚问的，是天下为何‘至今’仍是纷乱不休呢？”
关平不解地望着父亲。
“为父给你解答吧。”关羽正色道：“现今天下之乱，是因为那些世家大族的心里，
是没有天下的。”
“啊！”
“无论是曹操、袁绍、袁术、刘表、孙权等这些上位者。”关羽道：“还是襄阳蔡家
、蒯家、河内司马家、交州士家、颖川荀家、陈家、甚至是江东的朱陆顾张四大姓——这
些士族，永远只以自己家族的利益为优先，他们的心里，并没有把天下百姓摆在第一位。
”
关平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董卓之后，这些出身世家大族的名士们，一个接着一个，拥兵自重，变成了军阀。
那这些名士们，与董卓相较，又高明到哪里去了呢？
此外，很多人指责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在这些上位统治者底下的世家大族，
何尝不也是“挟上位者以令百姓”呢？
例如襄阳的蔡家、蒯家，刘表当了一辈子的荆州统治者，甚至与之通婚，可是蔡家的
大家长蔡瑁，却反过来设计让刘表废长立幼，破坏继承伦理，拥护与蔡家有关系的刘琮。
而当曹操大军压境时，蔡瑁和蒯越、蒯良等人却毫不留情地就逼着刘琮投降。因为这样才
能永保蔡家与蒯家的荣华富贵。
另观东吴，“赤壁之战”前夕，一举攻下荆襄的曹操意气风发，扬言要与孙权“会猎
于吴”，江东的士族们，立刻纷纷要求年轻的少主孙权投降，若非主战派的鲁肃力排众议
，对孙权直指江东众士族们根本毫无忠诚，只想出卖孙权，以换取自保的筹码，茍求富贵
。
“肃若降，曹操一定能容许肃继续当一个名士，交游于世家大族之间；但曹操怎么可
能容忍曾为一方之主的将军您呢？”鲁肃恳切地对孙权说道。
于是孙权立时召回主战派的周瑜，并在军事会议上，挥剑斩断了桌子的一角。
“谁再敢说要投降曹操的，就会跟这张桌子一样！”孙权高举配剑，厉声道。
江东的士族们吓得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若非孙权采取如此强硬的态度，他几乎要和刘琮一样，被这群世家大族挟持着投降曹
操。
这些手握著政治资源的世家大族，所做的一切决定，永远只优先顾虑到自己的家族利
益。
底下的百姓，以及这些世家大族所排斥的寒门子弟，只能任他们鱼肉。
难怪父亲看不起这些士族，认为他们才是天下“至今”仍纷乱的主因。
望着儿子若有所思的模样，关羽平静地说：“定国啊，不是为父极端，而是你想想，
这些士族，是怎么看待我们这些基层出身的武将呢？不说别的，你看你三叔，对士族多尊
敬，但士族看得起他吗？”
关平默然，三叔张飞素来尊敬士族，入川之后，尤敬名士刘巴，还曾亲自登门拜访，
可是刘巴却只因为张飞是出身市井，根本不屑开口与张飞说话，使得张飞相当气愤。
诸葛亮为此劝过刘巴，但这位名士却是这样回答诸葛亮的：“大丈夫活在这个世上，
当结交四海英雄，哪需要和兵子说话呢？”
就算张飞已贵为大将，凭著军功名满天下，在刘巴的眼中，他仍只不过是一个不入上
层社会的“兵子”。直到刘备闻讯，为此发怒，刘巴才“惧见猜嫌，恭默守静”，吓得不
敢再吐出一句看不起张飞的言论。
“没有我们这些武将平定天下，这些世家大族哪能坐在那边清谈呢？”关羽慨然道：
“可是他们却永远高高在上，永远以保全自己和家族利益为优先考量，所以为父认为，天
下至今仍乱，朝纲无匡，这些世家大族，是难辞其咎的。”
停了一停，关羽又道：
“为父追随你大伯，正是因为，他和那些世家大族不同，他始终把天下摆在第一位，
他有着一颗匡复汉室的心！”
语气平静，但却坚定。
关平不语，盖因当年，曹操挥军南下时，被士族们挟持的刘琮，瞒着驻扎在樊城的刘
备，秘密向曹操投降，而刘备直到曹军出现在宛城一带，才得知刘琮已偷偷投降，刘备惊
骇不已，只好仓皇地弃城逃去。
没有想到，荆襄十余万的军民，竟纷纷背弃刘琮，携家带眷地随着刘备往南逃。
随着父亲率领水军，先行撤退的关平，当时就亲眼目睹了被世家大族们出卖的百姓们
，在最后一刻惊慌失措地夺城逃出，哀求刘备不要抛弃他们。
如果刘备不是一位仁君，百姓绝不可能抛弃家园，随他奔逃。
可是，那次的逃亡，一直如烙印般地深深烙在关平的记忆里。他还记得，当时父亲与
他共立于船头，远望着沿岸十余万名百姓哭声震天，哀号盈野，父亲的面色，是无比地沉
痛与凝重。
尔后，传来了挟持刘琮投降的蔡瑁、蒯越、傅巽等人全数封侯的消息。
难怪父亲永远看不起那些士族们，对于基层，永远是照顾与关怀的态度。
正厅外，天色渐渐陷入一片漆黑。
“报！”
是周仓。一进厅，他就单膝下跪，禀报道：“禀将军，假人已制做完成，也已都趁黑
放置完毕了。”
“晓得了。”关羽点点头。
关平觉得体内有股热血开始往上冒。
终于，要准备弃城了。
但周仓仍是跪着，脸上的表情像是已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
“元福，怎么了？”关羽忍不住问。
只见周仓一咬牙，道：“将军，请同意末将待会留下来吧。”
“喔？”关羽父子颇感意外地望着周仓。
“请将军不要误会。”周仓大声道：“末将并非贪生怕死，只是认为，若全军皆一起
弃城而去，只凭假人，很快就会被敌军给识破，倒不如由末将率一支人马留下来，与假人
在城头故布疑阵，或许还能拖延一些时间。”
这句话的意思，表示周仓要留在麦城与吴军周旋，让吴军在第一时间无法判断，离城
而去的人马，是关羽弃城逃亡，还是只是去求援的使者而已，只要吴军一有此疑虑，就无
法在第一时间对离城的关羽全力追赶。
“不行！”关羽厉声道，盖因这代表着，周仓将决意于麦城共存亡。
周仓猛地叩首于地，大声叫道：“请将军原谅元福违背军令！”
说完，不待关羽说话，周仓已起身，迳自退出正听。
这位虎将黝黑的脸庞上，已满是壮士断腕的刚毅神情。
周仓已经退下许久了。
可是正厅上，却仍是寂静无声。
“唉……”
半晌，关羽将头往后轻仰，喟然长叹。
周仓已决意在这里走完他人生的最后一段路。
丢掉了荆州，愧对刘备；现在，还必须眼睁睁地看着忠心的部下，因为自己犯下的错
误，决定牺牲性命，掩护自己撤退——
就连曹操，都会痛哭鲍信与典韦之死；更何况是极重情义的自己呢？
关羽的心里实在很难受。
而默默立于一旁的关平，觉得在这一瞬间，父亲好像突然老了好几十岁。但同时，他
也醒悟了一件事。
父亲已经五十八岁了。
因为父亲一向勇武过人，所以包括关平自己在内，大家都忽略了，其实就一名武将来
说，父亲已经是一位老将了。
这是一个人的寿命都不长的年代。
曹冲卒于十三岁，李典卒于三十六岁，郭嘉卒于三十七岁，周瑜卒于三十六岁，鲁肃
卒于四十五岁。
难怪明知道东吴的态度已转为敌视，父亲仍决定冒着这个风险，发动北伐。
再拖下去，年过六旬的话，能否再征战沙场，真的是一个问题。职是，父亲是以老将
最后的奋力一搏，坚定地在执行军师诸葛亮的《隆中对》战略啊！
北伐中原，匡复汉室——
这是大伯刘备终生的梦想！
也是父亲忠诚的寄托与实践。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不知怎地，关平竟在此时想起了这四句诗句。
父亲一辈子都讨厌曹操。可是，关平感慨地暗忖，此时此刻，曹操的这四句诗句，恰
恰好正是父亲现在的写照！
“不该是这样子的结束啊……”看着父亲黯然的神情，关平不甘心地想。
一切是从哪一个地方开始出了差错呢？关平自忖。
是从让麋芳担任后方后勤指挥将领开始的吧。
父亲不该把后方让这样的人留守。
可是，谁能算得到麋芳的叛变呢？
刘备阵营里，麋芳已经是元老级重臣，从徐州开始，他随哥哥麋竺一起追随刘备，四
处流浪，在刘备最艰困的时候，他都没有叛变，就算曹操曾上表要让麋芳担任彭城相，他
也宁可放弃官位，矢志不移地追随着当时看不到未来的刘备，一路从反曹操、伐袁术、讨
吕布、官渡时客卿袁氏、再战曹操后奔汝南、依刘表、再到赤壁之战前的全军大撤退，麋
芳都坚定地追随着刘备，从未出现过转投他主的心思与动作。
虽然不和，但父亲是因为相信这位老同僚长年以来的忠贞不贰，才把后方交给他吧！
此外，麋芳的官阶已是南郡太守，和父亲的襄阳太守同阶级；他的哥哥是蜀汉文臣之
首，位于诸葛亮之上；他的妹妹是刘备的妻子；他是刘禅的舅舅，身份尊荣至此，可以说
是人臣之极，刘备没有任何亏待麋芳的地方。
所以，谁能算得到麋芳的叛变呢？
关平难过的心想，父亲选择把后方交给麋芳，就当时来讲，不能说是错误的选择啊，
甚至是最好的选择。麋家本为青徐一带有名的富商家族，到麋竺时，因他经商有道，家业
更兴，“僮客万人，赀产巨亿”，是极为知名的大商人。而长期辅佐兄长经商的麋芳，当
然熟娴筹划买卖、集货散货，以及降低货品在运送时一切受损可能等经商要略。
父亲一定是认为，就经商的经历来看，这位忠贞的老同僚，是最适合担任负责筹备粮
草、补充北伐军需的后勤指挥将领吧。
可是，谁能算得到一个长年不离不弃的忠臣，竟然在刘备苦尽甘来，成为一方之霸后
，叛变投降东吴了呢？
所以，最初让麋芳担任后方后勤指挥将领，根本不是个错误啊！
那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呢？关平寻思。
一个满是失望神色的长脸，渐渐浮现在关平的眼前。
诸葛瑾。
军师诸葛亮的亲哥哥。
“将军不愿同意这门亲事，子瑜实在深感遗憾——”
看来，原因是这个啊……
“定国，有什么话想说吗？”
似乎因见到关平的神色有异，关羽忽然打破沉默地问道。
关平的表情显然很犹豫。
关羽故作轻松地说：“现在不说，只怕以后没得说了喔。”
关平苦笑一声，方道：“孩儿在想，或许那时候，让妹妹去东吴，会比较好吧。”
先前，还在荆州时，孙权曾经派诸葛瑾出使，希望能与关羽联姻，将关羽的女儿关银
屏嫁给孙权的儿子，但遭到关羽果断地拒绝。
关羽明白关平的意思，他是认为，如果那时候让关银屏嫁入东吴，在姻亲的关系下，
他们北伐时，孙权也许就不会从后方偷袭了。
“父亲是舍不得妹妹变成政治婚姻下的牺牲品吧？”关平叹道。
“定国啊，你是在责备为父吗？”关羽定定地看着儿子。
“孩儿不是在指责父亲。”关平急忙道：“只是，父亲啊，您是否还记得军师入川前
的交代呢？”
“孔明的交代吗？”
关羽笑了，他已清楚儿子在想什么。
诸葛亮入川前，曾当众对着关羽交待的八字箴言：
“北拒曹操，东和孙权”。
庞统战死落凤坡后，失去军师的刘备立刻坚守涪关，派关平星夜直奔荆州，改请诸葛
亮入川。
虽然刘备并没有指定由谁留守荆州，但当诸葛亮一看到关平时，就已明白刘备的意思
了。
他立刻将留守荆州的重任交给关羽。
关羽慨然接受这项重则大任。庞统之死，让当时西部战线的军情骤变，所以他认为，
不应该再假惺惺地故作姿态，再三推辞后才接受，应该要马上接受，马上交割印绶，马上
整军入川，驰援孤军深入的刘备。
只是，在交割印绶之际，诸葛亮问了关羽如何镇守荆州？
关羽豪气地回答道：“大丈夫既领重任，除死方休。”
当时，诸葛亮脸上的表情，显然不高兴关羽说到这个“死”字。
于是他又问道：“如果曹操引兵来到，将军该如何应对呢？”
关羽回答：“以力拒之。”
“那如果曹操和孙权一起发兵来攻，将军又该如何应对呢？”
关羽回答：“分兵拒之。”
“啊，这样荆州就危险了！”诸葛亮严肃的说：“请将军牢记，务必要‘北拒曹操，
东和孙权’，方可保守荆州！”
随后，诸葛亮下令张飞、赵云和刘封等人整军入川。
关羽明白，关平的意思是说，或许那时候让关银屏嫁入东吴，今天的情况，不至于会
恶化成这样。
“这是孔明的话术啊。”关羽淡淡地对儿子说：“定国，孔明当时是说，‘如果曹操
和孙权一起发兵来攻’，所以为父当时认为，如果是面对这种状况，那就只能先分兵对抗
，以求先止住敌人的攻势，再来考虑后续的事了。可是其实孔明所要讲的状况，却是这两
者一起出兵攻来‘之前’的事。他是用话术把为父给兜进去了。”
关平忙道：“父亲，可是我的意思是……”
但关羽已手一比，打断了关平的话。
“为父晓得你要说什么。可是定国啊，你还记不记得，你大伯娶了孙权的妹妹？”
关平点点头，他见过孙尚香。这位夫人才捷刚猛，大有孙家诸兄之风。
“如果孙权真的有意与我方重修旧好，为何不直接将孙夫人送回来呢？何必派子瑜来
向我提亲呢？”
“啊！”关平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孙权派人来向我们关家提亲，其实是不怀好意，包藏祸心啊！”关羽叹道：
“为父岂不懂得要以和亲的方式，来改善双方的关系吗？但问题就在于，今天孙权派子瑜
前来所提的，不是要把银屏嫁给江东哪位大臣，或是哪位大臣的儿子，而是孙权的儿子啊
！为父是你大伯的臣子，而孙权是江东之君，我们两家在身份上，是有差异的啊！”
关平呆张著嘴，他没有想到父亲想得这么细。
关羽对儿子问道：“倘若今天，为父同意了这门亲事，让银屏嫁给了孙权的儿子，这
代表什么？”
关平无语，他知道父亲马上又要说下去。
“这代表为父私下与孙权互通有无，孙权就是要制造为父与他们密切来往的假象，让
你大伯对为父起疑心哪！”
关羽沉痛地将手往桌上的《春秋》竹简一放，道：“当年伍子胥不就是因为将儿子托
付给齐国鲍氏，使得吴王夫差对他起了疑心，认定伍子胥私通敌国，怀有二心，所以赐属
镂之剑，迫使伍子胥自杀吗？为父受你大伯恩情与信赖，总督荆州一切事务，可是大将独
自领军在外，最怕的就是主上产生猜疑之心。今天孙权派子瑜来提亲之举，背后的目的，
就是为了破坏为父与你大伯之间的信任哪！只要你大伯一产生‘关家为何私自与孙家通婚
’之念，他们的离间之计，就已经有了成效了，所以为父怎么可能同意这门亲事？
“再者，无论银屏嫁与不嫁，孙权终究会来争夺荆州的，他难道会因为一个关银屏在
东吴，而放弃掉荆州这个战略要地吗？只要细想，就可知这是不可能的事呀！所以说，如
果因为子瑜提亲之举，而认定和亲后，孙权必然会放弃荆州，因此降低戒心，那被‘和亲
策略’所麻痺的，不是孙权，而是我们哪！”
说完话，关羽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伸手摸著自己的长须。
关平默然。
父亲的这一席话，让他终于懂了父亲的想法。
只要把“和亲策略”，放到“孙权图谋荆州”的大战略里去看，就能明白关羽拒绝通
婚的原因。
一防刘备起疑心，二防荆州众人因通婚，而轻忽了孙权终会来夺荆州的野心。
所以关羽最终选择了拒绝与孙家通婚。
这是关羽对刘备最忠诚的表现。
盖因“东和孙权”，其实是一个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假议题。
诸葛亮在荆州时，之所以能轻松且妥善地处理与东吴的关系，其实是因为关羽、张飞
、赵云、刘封等一干猛将，都还在荆州，所以孙权不敢轻启战端。
可是到了关羽的时候，已经是不同的时空背景了。所以关羽只能更加地小心翼翼地处
理一切的问题。
为将之难，莫过于此。
而当问题难以处理时，关羽选择以“忠诚”来做为一切问题的解决方式。
望着父亲，一股感触在关平的心底油然而生。
莫以成败论英雄。
只因一切的问题，往往都不是表面上的这么简单。
正厅外，夜色已笼罩了整个大地。
关羽终于起身。
“定国，传令下去，马步官军，严整装束，准备出城。”
“是！”
“但是，你先把元俭请过来。”
“是！”
军队要出发了。
赤兔马走到麦城的北城城门口，只见周仓领着数名军士站在城门旁，已泣不成声。
“元福与几百名士卒，誓将死守麦城，请将军一路小心保重！”
关羽长叹一声，对周仓点了点头，已知此次分别，将是永别，心里不胜悲惶，而一旁
的关平与赵累等人，心头更是极度难受。
北城门缓缓打开，如阴曹地府的鬼门开。
“得得得……得得得……”
“得得得……得得得……”
马蹄踏踏声中，关平忍不住回头，只见周仓的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渐渐地模糊
了，他这才发现，是自己已泪流满面。
一擦眼泪，关平瞥见远在队伍最后方的廖化，一脸扭曲，知道已得父亲密令的他，内
心正在天人交战。
“元俭，你一定要活下去啊！”
转过头，望着队伍前方，关羽高大魁梧的背影，关平的泪水，忍不住再次夺眶而出。
“父亲，您也是！”
荒野，天地寂寂，明月寂寂。
约走二十余里，远远的山凹处，猛地金鼓齐鸣，喊声大震，杀出一彪军马。
“云长休走！”为首一将，骤马挺鎗，乃是吴将朱然。
众人大惊，已知此次突围行动，业已曝光。
人人紧握着手上的兵器握把，准备厮杀。
而在朱然的身后，竟是贺培、法勇、祝龄、陈桂、审秀、杨国、吴宝、李宜、彭种等
人——先前从麦城里叛逃东吴的九名屯长。
“吴侯有令，擒关羽者，封将军，赏千金！”朱然振臂大呼。
贺培等九名叛将齐声大呼：
“关羽早点下马投降！”
“趁早投降，免得一死！”
接着，九名叛将纷纷抡刀提枪，拍马一起杀来。
关平忍不住破口大骂：“你们这群叛贼！”
然而，队伍的前方，却传来了豪情万丈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关平定睛一看。
父亲？
只见关羽大喝一声，高举青龙偃月刀。
“诸将，随关某破敌！”
众将齐声呼应。所有人都知道，这一战，很有可能会是他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战，所以
每个人的眼里，都爆出了誓死如归的坚定目光。
“遵汉中王刘备王旨，奉旨讨贼！”
关羽高声大呼，一马当先冲向敌军。
“奉旨讨贼！”
身后众将也高举兵器，齐声大呼。关平与赵累互望一眼，已看出彼此心中涌起的战意
，两人一夹马肚，一左一右追上关羽身边，冲入乱军之中。
苍白的月光下，只见关羽手起刀落，几个回合，九名叛变屯长的脑袋，随着青龙偃月
刀的寒光，全被砍飞上了夜空。
汉末的第一名将，开始走上了他以忠诚所写下的最后英雄之路。
〈完〉
（本作荣获第十一届忠义文学奖文学创作组优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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