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景象都是倒过来的。
此刻洁弟正在一辆翻覆的客运之中,车体已严重扭曲变形,
车窗到处都是破裂的蜘蛛网纹,车顶甚至不见了!
眼前其他乘客如风中残屑,有的倒卧在原该是车顶的柏油路上,
有的俯身在脱离基座、解体的座位上,身体凹折到不可思议的角度,
有的躯体还勾著安全带,但小腿、手臂不见了。
鲜血已在柏油路上汇聚成一洼洼池水,碎肉四散在各处,
空气中传来一阵阵作呕的腥味。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洁弟一时之间脑袋还转不过来。
她留意到眼前一位男学生,穿的制服是洁弟学校的。
她陡然想起这位学生刚才也拿着香,跟她一起在奔跑。
还有那位中年妇人,刚才就是她大喊有龙卷风,叫大家快闪开。
还有地上那个男人,他身上的衬衫洁弟也有印象…
等等,难道他们都是…
洁弟的记忆一瞬间回归,车上的乘客就是方才在诡异的街道上,一起行走的人啊!
但当时他们的香都烧完了,难道这代表他们的寿命也到了尽头吗?
思及此,洁弟的背脊顿时窜起一阵恶寒。
好恐怖!这一切不可能是真的吧?
她全身疼痛不已,尤其是胸口,每次呼吸都是撕心裂肺的痛。
耳朵不停传来嗡嗡的耳鸣声,她头昏脑胀的无法思考。
低头发现自己被安全带系在座位上,原来现在处于倒挂的状态。
难道我的头晕是脑充血造成的吗?她猜测道。
她赶紧一手解开安全带,另一手打直,
希望解开安全带的瞬间,手能多少先碰到地面支撑,降低摔下来时的冲击力。
但是解开的瞬间,坠落的速度比她想像的还快,
而且手根本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她头来不及避开,就直接撞到地面。
“叩”一声闷响,洁弟眼前又陷入一片黑暗。
十六岁那年,洁弟碰到了一场连环车祸。
警察说,这场车祸死伤惨重,尤其是洁弟搭乘的这辆超载的客运。
它高速撞断护栏,从高架桥上摔下边坡,一路翻滚到平面道路。
而她,是车上唯一生还的人。
除了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砸断三根肋骨之外,只有轻微脑震荡而已。
侥幸捡回一条命固然可喜,但不知为何,洁弟却陷入昏迷,迟迟不醒。
住院观察时,找不出原因的医生,还一度劝她爸妈要做好心理准备。
没想到,事隔一周,她便奇蹟似的醒来,把夜里帮她换点滴的护理师吓得半死。
当晚在医院里顾洁弟的是她的妈妈。
从来都是牙尖嘴利的她,这会儿被护理师吵醒,
看到脸色苍白的洁弟张开眼睛与她对望,一时之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妳妳妳…”洁弟妈妈哽咽的说,“妳再不醒来,我也不活了!”
话还没说完,便扑过来抱住她。
“成绩不好、长不高、交不到男朋友、一事无成都没关系,妈妈都爱妳!
妳千万不可以再睡着!千万不可以放弃自己!千万…”
“呜…”洁弟闷哼一声,痛到翻白眼。“痛痛痛…”
“痛是正常的!妳肋骨断了啊!断三根捡回一条命很划算嘛!”
“那妳还不起来!”
不行,连大声说话胸腔都会痛。她疼痛难当的想。
“好啦好啦,我不就是心疼妳吗!以后妳当妈就知道!”
隔天一早,跟爸爸、哥哥一同来看洁弟的奶奶则是哭的老泪纵横,
直说要感谢老天爷和老师父为她化解第一个劫难。
洁弟感到非常意外,在她印象中,奶奶向来是非常坚毅的人。
她长那么大从没看奶奶掉过一滴眼泪。
好险这次车祸没有引起气胸,休养两个月洁弟身体也就恢复的差不多了。
为了答谢老师父,家人又带她到那座隐于深山中的古寺—白鹤寺。
没想到,还没走上石阶,老师父已经在殿外迎接一行人的到来。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洁弟问。
“是啊,真是料事如神啊!看来这几年的道行也是日益精进!”洁弟爸爸跟着附和。
“呵呵…”老师父害羞的笑了笑。“你们误会了,是你奶奶出发前打给我啦。”
一阵谈话后,老师父说要教洁弟一样东西,请奶奶与爸妈到殿外等候。
爸妈一脸狐疑,奶奶则是推着他们步出禅室,叮咛她要好好学。
其实洁弟也很想问他车祸当日,她被困在那恐怖空间的事。
因为之前怕说了,家人会担心,同学会不相信,所以这件事情她都还没跟任何人讲过。
禅室的木门一被拉上,洁弟就立刻开口询问。
“师父师父,我前阵子遇到的那个车祸,奶奶说是因为你帮忙,所以我才能活下来。
那个…所谓的帮忙,是指你在我的香烧完之前,从阴间带我回来吗?”
“很接近。但那里其实不是阴间。”老师父说。
“蛤?要不然是哪里?”
“这个嘛…人间对它没有既定的称呼。
实际上大部份的人都不知道阴间和阳间之中还相隔着这个灰色地带。
古时曾有些志异或杂谈称它为‘混沌’。”
“馄饨?”
老师父看洁弟一脸迷惘,忍不住轻笑了一声。
“傻孩子,”他慈祥的摸摸她的头,
“是‘混沌’,混浊的混,沌是三点水再加个屯兵的屯。”
“喔,混沌。可是那不是什么神话里面出现的神兽吗?”
“没错,但这是个误会啊。混沌是动态的,而且会逐渐吞噬人的七魄。
古人窥晓混沌之后,既不明所以,又赋予了自己的想像,
所以才会以讹传讹,演变成无头无尾的神兽。”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车祸当天我其实还没死?”洁弟惊愕的说。
“非生非死。车祸当下,妳应该跟其他人一样都是灵魂出窍到了混沌。”
“你的意思是说,我曾有一度没有呼吸、心跳?”
一想到这,她又觉得好可怕。“那根本就是死了啊!”
“在道家思维中,这并不是真的死了。
人去世七日之内,哪怕只剩一魄,都还有机会还阳。
只要回到人间好好休养,就能再生魄形。
可是一旦经过混沌,到达阴间,就是有魂无魄,
即便是神佛之力,也无法再起死回生。”
“那为什么偏偏是‘七’日呢?”
老师父解释道,混沌七域。凡人在濒死或刚死亡时,魂魄即会先入混沌。
每个人一开始进入的域界不一定。
有些人在濒死时,会在黑暗中看到亮光,光之所在就是光域。
而洁弟车祸当时的灵魂甫进的域界则是时域。
古怪的是,域界往阳间是有方向性的,想要还魂,每日就只能逆行一域。
否则,不论身处哪个域界,七日之后,魄都会彻底消散。
洁弟越听越迷糊,便问道:
“可是我当时在客运中醒来时,离车祸发生还不到一天。
但在时域里,很多人的香都已经烧完,当场就消失不见了。”
“那是其中一魄消散了。
在每个域界中最多会丧失一魄,而在任何的域界中,最长都不会停留超过一日。
一旦失去一魄,便会转换到下一个域界。”
“那你刚才说的逆行,可以将失去的魄再要回来吗?”
“不行。虽然没人知道那些魄的去向,但我跟老道都认为,魄是支撑七域的能量。
也就是说,是被混沌给消耗了。”
“怎么越讲越深奥啊…”
“嗯,宇宙的确有它奥妙之处。
总之,一般人去世进到混沌后,是无法逆行的。
等到七日后,当亡魂到了阴间,便会先由鬼差带路,
安排祂到人世见家人朋友最后一眼。”
“就是头七吗?”
“没错。之后才会正式进入地府,从此阴阳两隔不复见。”
“这样啊…对了,师父你一直说大家都不知道混沌,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啊?”
“这…要从哪里开始说呢?妳还记得我师父吗?”
“老道?当然记得!”
五岁那年,老道陈山河和老师父教导洁弟使用天赋,
进入他亡妻王冬梅的执念里,帮祂达成心愿,脱离苦海。
而妻子本身就是老道最放心不下的牵挂,一但祂解脱了,
他也随即圆寂,与爱妻一同双宿双飞,离开人世。
“师父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是龙隐山玄清派的门人。
当时的掌门很看重他,希望他将来升道长后,能再同时接任掌门的位置。
但是师父向来厌恶派系斗争,也无意于争权,所以老早就表明只想当个游历四方的道士。
后来,有次下山的时候在街上遇到师母,
两人一见钟情,就决定共结连理。而师父从此开始经商...”
不知不觉也快中午了,洁弟肚子开始有点饿,就打断老师父的话:
“师父你是要帮老道立传啊?讲重点好不好?
你再这样讲下去,我就要去煮方便面囉!”
“吃方便面多伤身啊!来,吃水果吧。”原本盘腿坐着的老师父,默默站起身。
“不用不用,你讲快一点不就好了吗?”洁弟站起来扶他。
“可是我至少要再讲两小时啊。”
“不会吧!”她不耐烦的说:“你就挑重点讲就好了嘛。”
“都是重点啊。”
洁弟看着老师父真诚而憨厚的脸,也不好意思再抱怨什么,只好请他入座继续说下去。
“不行,先休息一下,腿麻了。”老师父缓缓踏着步,轻轻敲著双腿外侧。
“老人家还真是辛苦啊。”
“是啊,所以很多人总妄想着长生不老…”老师父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神黯淡下来。
“师父,继续说吧。”
比起无理的打断别人的思绪,她更怕肚子饿啊。
“喔喔,对!我们讲到哪了…对,就是我师父后来从商,
虽然是在家修行,但还是会跟道观的人有往来。有天啊…”
老师父没来由的叹了口气,告诉她当年的那段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