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罕肩上挂著一个陶壶,用钥匙打开了一扇在墙角的木门。
一道狭窄的楼梯夹在两面墙之间,微弱的日光从外墙顶上一列手掌大小的天窗洒落。
他走到了楼梯底部的斗室,里头原本的木制器具已经全部被移除了,
连火炉里烧的都是从马萨达海南岸运来的石煤。
里海
不过跳动的火光似乎都避开了在房间的另一端的阴影,
从那里的铸铁门底下隐隐传来血肉烧焦的气味。
法罕整个人靠在门上,藉着体重把铁门缓缓推开,
血腥气和烧焦味一下子明显了起来。
两个克泽尔巴什背对着他,一个坐在煤炉边上烤著什么,
另一个士兵拿着铁锤,正用突厥语威胁铐在墙上的囚犯。
不过除了“说不说?”之外,法罕只听得出各种军伍间的污言秽语。
克泽尔巴什举起锤子猛地往墙上一砸,敲出沉闷的骨裂声。
坐在煤炉旁的突厥士兵拉了拉同伴的衣角,示意帮囚犯送饭的男孩又来了。
他把手上的烙铁扔回炉里,无数的火星从煤块间的缝隙喷涌而出,
短暂地照亮了昏暗的囚室,以及他们离开的背影。
法罕把陶壶里的小麦糊倒进一个干净的浅碗里。
小麦是在伊玛目的坚督下研磨成细末,并添加了驱邪的银粉。
熬煮时要取清真寺前的净水为底,并毫不间断地唸诵驱魔祷言和高呼真主全能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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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糊像是牛奶一样滑顺,流畅地在陶碗里打着漩涡。
藉著煤碳的红光,法罕捧起陶碗走到在囚犯面前,看着眼前扭曲的人体。
他的左手已经成了一团烂肉,分不出何处是手指何处是手掌,只剩下撕裂的血肉和碎骨。
曾经繁茂柔顺的棕色长发和黑色的血块缠结在一起,
配上下颔杂乱无章的胡髭,法罕实在是无法把眼前的男人
和传闻里在托普卡珀宫中尊贵的荒山贤者连结在一起。
烧焦的伤痕布满了全身,腹侧也有许多的穿刺伤。
干涸的血迹从锁骨流下,划过他苍白的胸膛,最后隐没在腹部的毛发里。
他两腿之间有着好几个漆黑的靴印以及明显的血迹,
那两个克泽尔巴什似乎认为这么做除了带来痛苦之外,还可以打击囚犯的男子气概。
他全身上下只有嘴巴和右手没有被刑求,以免巫师改变心意,决定吐露瘟疫的配方。
毗奢罗男奴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把陶碗放在地上。
他抬起头时,不小心对上了男子的双眼。
一对深遂的眼眸,里头装了法罕从来没有见过的绿色。
当他和卡瓦拉拉住在大布里士的时候,法罕总是会远远望着北方苍翠高耸的高加索群山,
他猜如果有一天自己能站在基亚马基山(Kiamaky)山脚,
Kiamaky 今日伊朗西北部
及目所见一定也是这种生机勃勃的绿色。
男孩突然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愣愣地盯着棕发男子的双眼。
法罕退了两步,感觉脸颊被血液冲得发烫。
虽然眼前不过只是个阶下囚,
但他还是感到十分尴尬,好像自己做了什么失礼的事情一样。
绿眼法师似乎毫不在意,随着锁链的呛啷声他慢慢舒展四肢,
残破的身体原来还是连结在一起的。
囚犯弯下腰,把脸贴在陶碗边缘,伸出舌头缓缓地舔著麦粥。
法罕站在墙边,不由自主地看着正在进食的巫师。
就算全身满是血污,但是他似乎完全不受身上的伤口影响。
明明是在用屈辱的姿势舔著碗里的食物,但是他的一举一动都透著无比的雍容。
不是宫庭里贵人的那种停滞矫饰的风仪,
而是一种非人,甚至是超脱凡世的优雅。
法罕觉得自己曾经见过这种风韵。
小时候他在大巴札的广场上看过四处巡游的马戏团,
在吞火人和穿着紫色丝袍的猴子之间,
一只孤独的灰狼坐在木槛之中,黄绿色的眼睛淡漠地望着周围喧闹的市集,
任由顽童抛掷石子到身上,好跟玩伴吹嘘自己的勇气。
牠不像马戏团其他的困兽一样在笼子里挣扎吼叫,灰狼只是安静地坐着,
虽然牠永远回不了广袤的伊朗高原,
但是在牠伤痕累累的皮毛底下,还是永远流淌著野性原始的优雅。
野兽低下修长的脖颈,无声地舔着地上装水的陶碗。
法罕走到炼在槛上的灰狼面前,弯腰拾起牠面前的陶碗,轻轻凑到狼吻旁。
阿雷庸抬起他清澈碧绿的眼睛,停顿了一瞬,便安静地啜饮起碗里的麦粥。
“为什么您不愿意帮助卡瓦拉拉呢?”男孩的声音有些微弱,
低头看着巫师后脑勺可怕的创口。
“因为吾找不到理由。”阿雷庸把嘴唇移开碗沿,扬起肮脏的眉毛。
“卡瓦拉拉说您是波斯人,”法罕还是举著陶碗,“难道这不是理由吗?”
“假设如此,汝又为何要帮助汝的主人呢?”
巫师看着男奴棕色的皮肤,张口把碗里的麦粥饮尽,
“还是说波斯已经统治了毗奢罗?”
“这……嗯……不一样,”
法罕看见麦粥已经见底了,转身把陶碗放回桌上,顺便避开阿雷庸慑人的狼眼,
“卡瓦拉拉把把我从奴隶市集拯救出来,还教我读书识字,
所以我当然会一直站在他身边。”
“诚哉斯言,”阿雷庸重新向后靠在墙上,“所以吾的决定不需要被血缘影响。”
“但你这样子是叛国!”法罕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卡瓦拉拉是这样教我的。”
“那为什么汝不遵守导师的教诲,归去故国找一位拉惹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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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雷庸闭上双眼,收回囚室的莹莹绿光。
“怎么可能!”男奴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用力地瞪着面前的巫师,
“我又不是在毗奢罗长大的,怎么可能抛弃对卡瓦拉拉的忠诚,跑去帮陌生人?”
铜炉里的一颗煤块承受不住自身重量,啪嚓一声裂成两半,橙黄色的明光一闪而逝。
法罕突然理解了。
他蹲下身望着被铐在墙上的阿雷庸帕夏,迟疑了许久,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开口。
男孩压低自己的声音,扶起灰狼毛茸茸的头颅,
“这样你会死掉的。”
孤独的灰狼扯开嘴角的血痂,露出微笑。
法罕在牠眼中看见了长满了山楂和紫荆的荒野,
原来马戏团的猎人从来没有真正捕获这匹狼。
“尊贵的阿雷庸居然有兴致指点法罕这孩子,”
卡瓦走进囚室内,双手还是捧著那个敲花细工锡盒,
“我正在担忧那两位克泽尔巴什无法提供您高雅的娱乐。”
“文学和诗歌并不是战士所需的素养。”
阿雷庸看着男奴急促地起身,退到卡瓦身后,
“只是吾很少见到主人请士兵接待客人。”
“您言之有理,我应该请他们研读鲁米的诗歌。”
Rumi 波斯诗人
卡瓦在石椅上座下,把锡盒的盖子掀开。
“吾认为没有必要,”阿雷庸倚在墙上,好像那里真有一个柔软的靠枕,
冷冷地看着卡瓦,“因为此处已经来了一个丑角。”
“是的,我的确会耍弄一些把戏,”卡瓦从锡盒里掏出几支带着倒钩的银钉,
“也许我可以让它们消失在您体内?”
“那汝就永远找不回这些昂贵的道具了。”阿雷庸抬起左边眉毛,反击道,
“因为吾会把它们和疫毒的配方放在一起。”棕发男子露出微笑,
“然后汝永远找不到该处。”
“您的心顽强冷硬如铁石,难怪您能拒绝一位同族恳切的要求,”
卡瓦半跪在阿雷庸面前,“不过您的知识就像宝石一样,”
他把银钉的尖端立在阿雷庸膝盖上,血珠一颗颗涌了出来,
“也许需要用凿子和铁锤才能取出来。”
“得到了宝石又能如何?”阿雷庸看着卡瓦把银钉敲进自己的膝盖骨,
“让大不里士的沙阿镶在王冠上?吾怀疑他年幼的头颅能承受如此的重担。”
Tahmasp 在1525时11岁
“沙阿也许还年幼,”卡瓦又拿起一根银钉,
“但是他拥有他父亲荣光的庇荫和卢姆摄政的辅佐,
Div Sultan Rumlu
泰美斯卜陛下注定成为一为伟大的波斯君主。”
“而所有伟大的君主都乐意与摄政分享权利。”
泰美斯卜在两年后(1527)亲手射杀自已的摄政
靭带和软骨被锋利的钉子切开,新鲜的血液涌了出来,漫过紫黑色的血痂,
“无论如何,为了一位十岁的男孩残害一省的人命。
身为沙阿的拉拉,这就是汝准备的课程?”
灰发男子有些惊讶自己的身份被透露了出去,
他扭过身看向低着头的男奴,停顿了片刻,似乎已经明了于心。
“真是令人感动,为了不认识的人们,尊贵的阿雷庸帕夏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
卡瓦把手上的铁锤用力一挥,砸在银钉上,
“我从来没有考虑教他这种高尚的情操,因为这不是国王应该拥有的。”
“高尚?不,”阿雷庸对上卡瓦晦黯的双眼,“吾其实十分自私。”
煤炉爆出一阵剧烈的火花,然后缓缓熄灭成暗红色的灰烬。
“因为吾相信,一个人的价值取决他的行为。”
阿雷庸闭上双眼,
“而吾从不奢望波斯成为吾的一部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