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双胞胎女儿两千,还在学爬时期的养育心得文,后来写成一本书《母亲进行式》,
被《亲子天下》网站刊登,分享给大家博君一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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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动物园
或许每个家庭的客厅里都曾有过这样一个动物园,铺着软垫,围着栅栏,里面圈养著一只光头吃奶嘴的小兽,而小兽也总是攀著栅栏,好奇张望饲主的一举一动。栅栏建立和撤收的时机,端看小兽的冲撞实力,也考验饲主的智慧和胆识。
两千生下来就肢体敏捷,尤其妹妹,才两个多月大就会翻身,姊姊也很快会翻,有一回放在主卧大床上,大人去客厅做点家事,就听到“咚!”地一声, 很沉重的物体掉落声,接着姊姊洪亮如海啸的大哭声就袭来,我和老公被迅速卷入房中探看,幸好没有大碍,但她扁嘴大哭,一付委屈至极的模样,像在谴责我们怎么这么粗心,我们内心的愧疚感也就汪洋了一地。
后来又陆续这样摔了两、三次,我们也快被不断涌出的惊吓感灭顶,考量家里房间不够大无法放置两张婴儿床,而且婴儿床的活动范围也太小,便火速买了软垫和塑胶栅栏,把客厅圈起来给两千在里面活动,于是“两千动物园”顺利开张,两只小动物在里面蛇来蛇去非常开心。
有想来“两千动物园”参观的亲友,我们都会告知开放时间、注意事项且欢迎拍照,亲友们络绎不绝,觉得比木栅动物园里的“圆仔”还要可爱多多,而且免费、免排队、一次还可以看到两只,超级开心。
姊姊六个半月就会坐(以早产一个月的小孩来说算很快),有一天老公要我快去房间里看,姊姊不声不响、突然就在地板上稳稳坐得跟一尊佛一样,我们感动地拍下她的坐姿,这尊小活佛楞楞地看着父母,不解我们干嘛这么激动,好像我们是一群无端激扰不已的“无明”众生。小孩的成长,真像花开、像日出一般,静默无声地酝酿一阵,突如其来就绽放了!错过那个感动的瞬间,就再也不能重来。所以虽然很疲累,我们还是庆幸每天都跟小孩过夜,不曾全天候托给别人,两千的重大发展:坐、爬、拍手、站、走路、说话,每一个瞬间我们都曾捕捉下来。
两千逐渐认得彼此,而且老是打来打去、抢夺对方的玩具和奶嘴,如果有谁暂时俯趴一下,另一个就会火速爬过去压住她;还有一次为了抢玩具电话,激烈打斗,姊姊使出女生打架的必杀技──抓住妹妹的头发,凶悍地尖叫,妹妹则敏捷地放下奶嘴,一把夺去,让姊姊怎样都抢不到。我们在旁录下画面,像战地记者般不知该先救人还是先拍照,还好同卵双胞胎体型差不多,总是势钧力敌,没有谁能永久占上风,损伤也就不惨重。
两千动物园的“喂食秀”,也总是高潮迭起。每次吃饭,两千看到我们在准备食物时就会不耐地尖叫、拍打桌面、激动到好像要翻桌抗议了,无论跟她们说几次:“等一下!”都听不懂。后来看到书上写,一岁半以前的小孩对时间的概念只有“现在”,他若是要什么东西,一定是“现在”就要,“等一下”、“马上就来”、“一分钟就好”,这些对现在的他来说,都毫无意义。空间亦然,永远指的是“这里”。想想婴儿只认识“此时此地”,所以没有对过去或未来的无谓烦忧,简单直接,这不正和老庄或禅宗的某些概念暗合?难怪老子要我们“复归于婴儿”,颇有几分道理ꄊC她们对“此时此地”的重视,在“吃饭”、“喝奶”这些事上尤其明显,想吃现在就要吃到,绝对没有“先别急着吃棉花糖”这回事。
所以每次吃饭我们都手忙脚乱,一边剪碎食物一边喂食,自己则囫囵吞食,究竟吃下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后来我大都准备饭、菜融于一盘的懒人料理,比如亲子丼、烩饭、炒饭……等,因为完全没有时间去夹菜。另外也尽量避免到餐厅吃饭,因为还要分心注意环境安全,双胞胎又不像有岁差的小孩,父母只要伺候较年幼的那个小孩吃饭即可,大一点的会自己吃;双胞胎是同时作乱,不断地从餐椅上站起来、丢掷食物、抓取桌面的东西……,如果只有我和老公两位照顾者,就会一直忙一直忙,连去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一顿饭吃下来我们就阵亡了!
后来听托婴中心老师们的建议,去买了给婴儿吃的米饼,就可以先“挡一下”饥饿。两千第一次吃米饼就很喜欢,那时只有两颗小门牙,也可以把米饼咬得“?啦?啦”响,于是那清脆的咬饼声一直在我心里回响,像是手忙脚乱喂食秀的一个美好句点。
这时期的两千还不会认生,所以到“两千动物园”参观的来宾,如果愿意,我们会请他们挑战一下坐在沙发上“双抱”──左右各抱一只,然后帮他们拍照。神奇的是,无论各种年龄身分的来宾,一旦双抱都笑得灿烂极了,其中有高龄七十几的长辈、教授、医生、日本人、新加坡人、自行车铁汉、男女同志……等等,没有一个不咧嘴开怀大笑的。
可见怀抱新生命让人开心,坐拥两个新生命更是双倍以上的开心。无论经历多少风刀霜剑、岁月摧逼,看到洁净明亮的新生命,所有的风霜雨雪会瞬间归零,心境突然晴好无云,所以为什么很多小说会以新生命的诞生来作为救赎,比如萧红《呼兰河传》里的冯歪嘴子、或黄春明〈看海的日子里〉的妓女白梅,其来有自。当然政客喜用怀抱儿童来漂白自身罪恶,也是一样。婴儿如菩萨,对待众生无差别心,面对菩萨会生出修行之心或利用之心,也就端看个人。
大约十个月的时候,妹妹开始会打开栅栏的门,闯出一条路来,姊姊尾随其后一起作乱,有一回还像小老鼠一般偷吃放在椅子上的香蒜面包,妹妹捧著面包,显然是首谋,手脚俐落拆开包装,吃得津津有味,不断舔嘴上和手上的奶油,还“呷好逗相报”,让姊姊也撕了一小块在吃,我们抢救不及,面包已呈被老鼠咬啮过的凄惨模样。
既然关不住小兽、栅栏倒下还要重修也麻烦,我们就把栅栏拆掉收起来,清空较矮的厨柜、桌角都贴上防撞设施,从此动物园范围扩大到全家每个角落,双宝形同野放,可以在家里尽情玩耍、打架、作乱,越来越剌激有趣,我们两个动物园管理员整天盯着她们转,时刻都要注意。
两千玩马桶里的水、打开妈妈钱包把零钱一块块掏出来、把放在桌上的杯子“啪!”一声打翻、尿尿在地上、在墙上及衣柜上乱涂鸦……往往我们收拾了东边西边又肇事,她们在家时我们就是一直团团转。两姊妹从早到晚都在打架、抢玩具、互拉头发互咬,连假带完几天小孩后,我们的身心都有被卡车辗压过去的感觉。
后来干脆把她们带出家门,到小学或公园去彻底野放,两千在户外总是开心得不得了。看来未经文明驯养的人类天性,还是喜欢回归天地呀!
然而野外生机蓬勃却也危机四伏,我们总是战战兢兢提防哪里有个粗心的路人、或心怀恶意的疯子、或肆虐的流感病毒肠病毒,会冷不妨伤害到两千,做父母的内心总是时刻上演好莱坞灾难电影的画面,尽管大多数的时候,遇到的都是友善的路人,或是寂寞的小哥哥凑过来想跟她们玩──少子化的时代,公园里到处都是没有伴的独生子女,希冀不认识的小朋友赏个微笑或拥抱都好。
但是当了父母后,内心牵涉到小孩的部分,永远是敏感脆弱如沙堡的,稍有风吹雨打,就会被摧毁。因为怕失去,怕自己流奶流汗流血流泪才拉拔大的一点骨肉,转瞬间就被残酷的世界吞噬,那是人生最大的灾难,既是繁衍意义上的绝望,也是情感上的大毁灭。
我不能想像那样的伤痛,也常自我怀疑,如果遭逢那样的伤痛,我还能不能继续正向、开放地看待世界?还能不能冷静、自由地创作?
也因此,许多父母是绝不“放手”的。他们延迟幼儿上学的年龄、甚少带孩子到外面玩、照顾小孩如拂拭细瓷,唯恐一放手就会摔碎。
成为母亲之后,我很难谴责这样的掌控欲。当父母是半人性半生物性的,总被“放手”和“掌控”的两种欲念拉扯不休,难以压抑的动物性总是伺机抬头,稍有不慎,便有可能令子女窒息折翼。张爱玲便大胆写出这种黑暗的母亲面向,《怨女》中的银娣让儿子吸鸦片、娶妾,一辈子把他拴牢在身边,也不要他有半点出息。
我只能提醒自己要克制、要相信,唯有相信孩子像春日里勃发的草木,自有强韧的生命力,才能慢慢松开手。
纪伯伦的诗篇〈弓与箭〉说:“你是一把弓,你的子女是生命的箭; 你可以尽力把它送向远方,却不能规定他的落点。”
老子第二章有言:“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
教养这件事,往往“少”即是“多”,“无”才能生“有”。过多的操控、喂养、监视,只会让子女无法成长,反而开放、自主、信任,才能让小生命充满生机。
我们已经生活在比上一代医药更发达、环境更卫生、物质更充裕的时代了,要更理性克制无畏的担忧。
更何况,以佛家的观点来看,有子是因缘俱足而造成的“果”,无子也是,两者都是随缘生灭的空相,都不需执著。当初选择生小孩,也是因为缺少悟性,不能看“空”,倾向选择“有”而非“无”,但我的确也必须时时看到“无”的那一端,那也是确实存在的人生面相。
于是“两千动物园”越来越采开放式经营,管理越来越松散,范围也越来越大。小小年纪的她们,已较同龄小孩活泼豪迈许多,或许两千日后会被培养成“以天地为家,以屋舍为禈衣”,这种有竹林七贤气魄的人吧!因为我们了解到,父母终究只是帮天地在养小孩,岂能一直圈养她们在人为的小小栅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