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叛逆
拖着隐隐作痛的膝盖，我蹒跚的走着。
想去温室看看。
想看看上个礼拜用硫化物处理过的那些玫瑰，是不是能保有鲜艳的色泽？
爸妈在书房吵得不可开交，声响传到屋外，花园里也听得到。
但我只是一步一步走着，把这一切抛诸脑后。
不要去听就好了。
不要听。不要看。
不要想。不要想就没事了。没事的。
长久下来已经养成了这样的习惯。
其实刚刚跪到一半，我的思绪就已经飘离。
反正腿都麻了，也不能做什么，还不如想想其他的事，转移注意力。
拖着脚步走，膝盖以下像木头做的，没什么知觉。
为什么人需要疼痛呢？如果没有痛苦，也没有难过，平静地活着，难道不好吗？我之前在
书上读过，疼痛是为了让生物警觉，借此保护自己，生物在演化的过程中，把疼痛变成生
命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但疼痛也可能反过来杀死自己，这不矛盾吗？
“哥……哥，等等我！”李隽宇追上来，抱住了我的腰，“你要去哪里？回你房间休息好
不好？我帮你按摩你的腿……”
刚刚罚跪时，李隽宇一直试图劝说爸爸。爸爸烦不过，叫他也跪，但李隽宇跪不到十分钟
，动来动去，爬起来又说话。爸爸并没有制止，我也看得出来他不是真的生李隽宇的气，
李隽宇说他要去把钱拿出来，都还给同学，便跑走了，没一会儿拿了铁盒回来，爸便好奇
他赚了多少，两人聊了起来，虽然爸爸仍然不满，也没再叫他跪回去。
过程中李隽宇仍三不五时求爸爸让我起来，但爸爸只是不肯，说我没有悔意，还摆脸色给
他看，所以要继续跪着。
其实我只是紧绷，又紧绷又疲惫，脸上挤不出任何表情。
“你放开。”我冷冷地说，双脚已经没什么力气，又被李隽宇拖住，一时迈不出步伐。
“哥、哥，你听我说，”他急急地说，“我都跟爸爸还有老师说过，说这都是我自己做出
来的事，他们一直说我自己怎么可能，可是我真的说了好多遍……”
“……放开！”我咬牙切齿地说。
“还有你送给我的孔雀卡片……”他不放手，又继续说著。
我愣了一下，他注意到了吗？
“我没有拿去卖给同学，那只是爸爸在搜抽屉时找到的，不然我都好好收著，”李隽宇把
双臂悄悄收紧，小声地说，“那是你送的东西，我不会给别人，我一辈子都会好好的收著
，绝对不让任何人拿走……”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眶红了。
身体颤抖起来，那雾般遮蔽一切的麻木消失了，痛苦和难受再次回到我身上。
只觉得又是难受又是困惑，不知该怎么办。
这份困惑很快又转成了莫名的暴怒。
“……那又怎样！”我转身用力推开他，他摔倒在地上，“说真的，我一点都不在乎！谁
管你要怎么处置那些东西，”我深吸了口气，力图平静下来，用最冷漠的语气说，“反正
那本来就是我不要的垃圾，垃圾配垃圾也是刚好，你高兴给谁就给谁，不要再来烦我。”
我绞尽脑汁，浑身发抖，努力地想，到底说什么才能让他痛，“你之前不是问，我想要什
么？”
“我最想要的事情，就是你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说完，我转身便走。
李隽宇只是愣了一下，却没有放弃，冲上来抱住我。我把他推倒在地，他又爬起来，冲上
来缠着我。
如此拉拉扯扯到温室门口，李隽宇已经被无数次推倒，却又不放弃地爬起来，冲上来想扯
住我的手臂。
但那没用。最终，我在他面前，毫不留情地甩上了温室的门，上了锁，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
跟李隽宇的关系，又再次退回了原点。
一开始是我不理他，后来过了一阵子，我又有些松动，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也有做得太过
的地方？
拖了一阵子之后，情况变得有点奇怪，变成是他不理我，就算主动攀谈，他也只是冷淡回
应，甚至不理不睬。
其实那件事发生后隔天我便有些后悔了。在早餐的餐桌上，看见他手臂上好几块瘀青，一
定是昨天推打的过程中造成的，便有些懊悔。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那么失控，也许真是气昏头了。
但我还是拉不下脸来，刚上高一，资优班的竞争激烈，忙于应付课业，和他疏远了一阵子
，等我意识到，主动想与他和好的时候，却是李隽宇不愿意理我了。
“李隽宇，你最近功课如何？有没有问题想问？”我甚至主动问他。
以往不用多说，他便会像牛皮糖一样黏上来，然而现在他居然斜眼看人：“不用了，我成
绩可以，哥哥忙你的吧。”
感觉非常不适应，但我却不愿承认，也不愿细想。
我从未要他对我好，但一旦失去了，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眷恋他的亲近，亲暱的态度，柔软
的话语，还有灿烂的笑。
内心的失落感非常强烈。
虽然先前顾忌妈妈的感受，也不敢与他太过亲近，但他总会趁著大人不注意的空档，跑来
温室找我说话。
那时候，在温室里，是没有其他人的二人时光，大部份时候都是李隽宇说，我听。
“哥哥我礼拜六时跟同学去唱卡拉OK，很好玩喔，现在有打折，一个包厢只算三百元而已
，改天我请你去……”
“我不会唱歌啊。”
“你会，哥哥你会的，只是你不在大家面前唱而已。”
这倒是真的，不知何时开始，我站在所有人面前，不管做什么事，讲话、唱歌或是任何表
演，身体便会完全无法控制地发抖，但只要维持着脸上冷淡的表情，别人也看不出我内心
惶恐。
“唱首歌给我听好不好？”李隽宇说，“我好像都没有听过你完整的唱过一首歌。”
想了一会儿。
“难过，是因为闷了很久，是因为想了太多，是心里起了作用……”
我慢慢地唱着，心里有点赧然，转头看了看李隽宇，他的表情却很专注，没有一丝嘲弄。
我买了这张专辑，小心翼翼的藏着，不让任何人发现，只因为有次与爸一同在电视上看到
了这个新人歌手的MV，他狠狠批评了一番。
“唱得有气无力的，这种人也能当歌星，现在当明星的水准真是越来越低……”
“拍这个影片，都不知道在干嘛，大概连拍的人自己也看不懂吧……”
我突然停下来。
“很好听啊，怎么不唱了？”
“忘记了。”我说。
“那哥哥你想起来的时候，一定要唱给我听，我想听你唱。”他说。
“……好啊。”
李隽宇突然笑了起来。
“怎么了？”
“哥哥，你真的好像……好像小叮当啊。”他说。
“小叮当？”
“对啊，就是那个漫画呀，你有没有看过？蓝色机器猫，手像两个馒头圆圆的这样，”他
曲了曲拳头，“他的主人大雄，很没用，不管做什么事都失败，还一直被别人欺负。每次
他一被欺负了，就哭着去找小叮当，小叮当有个百宝袋，他每次都会从肚子里摸出道具来
救大雄……”
“哥哥，你好像小叮当一样，知道好多事情，能变出好多好多东西，不可思议的东西……
”李隽宇笑，“哥哥你是不是会魔法啊？”
“你在说什么呢。”摸了摸他的头，有点赧然。
我知道小叮当，来自未来的机器人，有无穷无尽的法宝，就像魔法一般。
而我，当然不是小叮当，比起真正的魔法，我有的，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把戏。
内心深处有种不安，会不会有一天，李隽宇终于意识到我的普通跟无趣，他的世界宽广得
多，终有一天会弃我而去。
而我对此无能为力。
也许他已经看透我了，我们一直没和好。
相反地，他变得叛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