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太阳偏与枝无叶
记得自己曾给小少年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
那时候，为了妈妈，还是自觉地与李隽宇保持了距离。
虽然我会坐在书桌前，帮李隽宇拟他的读书计画，简单地写下每一科目的重点，但手把手
一题题教这种事，却不再做了。
李隽宇当然知道妈妈越来越恨他，因此妈妈在时，他也识相地不来找我。
但那天是假日的午后，妈妈跟朋友有约，出门去了。
我坐在书房的地板上，整理小时候看过的童书，妈妈认识做慈善的朋友，要我把小时候看
的童书整理好，捐出去。
说是整理，其实就是把书籍拿出来，抹去灰尘，装在箱子里。
孩提时期的童书，已经很久不看，可是一旦翻开，许多的记忆便回到脑海中。
在故事中找回的不只是回忆，还有感受。快乐的故事也可能连结悲伤的记忆，只要在阅读
故事当下，现实世界中正发生令人悲伤的事；故事连接记忆，记忆连接感受，翻过一个一
个故事，从虚构的故事中找回真实的回忆。
一本一本看过去，渐渐地有些欲罢不能，整理的进度变得奇慢无比。
“哥哥你在做什么？”李隽宇探头进来。
“整理我小时候看过的书，要捐出去。”我说。
“哥哥小时候看过好多书啊，”李隽宇走进来，满脸惊叹，“每一本都看过吗？好厉害啊
。”
“这没有什么，只是小孩子看的书而已。”我一脸莫测高深地说。那时候我国三，急欲证
明自己程度很好，课余时间半生不熟地啃些胡适、梁实秋、朱天心、白先勇或张爱玲的作
品，虽然不见得懂多少，但这些故事书，我是再也不看了。
“那你小时候都读什么书？”我顺口问他。
他居然脸红了，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小叮当？”半晌，他才嗫嚅著小声说。
看到他傻乎乎的样子，我有点想笑。
他脸红著，还是挤到我身边，柔声说：“哥哥，这里面都说的是什么？你讲一个故事给我
听好不好？”
翻开一本，正好翻到了“太阳偏与枝无叶”。
我便为李隽宇读了这个故事。
那个故事是这样的：
从前从前，有一对结拜兄弟，一个叫太阳偏，一个叫枝无叶。（“他们是兄弟啊。”李隽
宇说，一面黏腻地凑上来，靠在我身上，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点开心的样子，我纳闷地
看了他一眼）
两个人都是乞丐，互相扶持，一起在路边唱莲花落，一起餐风露宿，乞讨维生。
两人感情很好，不管是谁乞讨到食物，都会分给另外一个人。有一年，太阳偏生病了，病
得很严重，差点死掉，是枝无叶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不离不弃，直到太阳偏痊愈。两人的
感情更加稳固。
但是，有一年发生了严重的旱灾，随之而来的饥荒让两个人都快活不下去了，只好分道扬
镳，各自讨生活，太阳偏往东边走，枝无叶则往西方去。
往东走的太阳偏，一路走到天黑，在破庙里歇息，遇到了一个姑娘。这姑娘是大户人家的
小姐，因为不愿接受家里安排的亲事，所以偷偷地逃家了。
姑娘看太阳偏眉清目秀，觉得他是个好人，便想嫁给他，（李隽宇在这里不屑地嗤了一声
，我没说什么）而太阳偏看姑娘一个人孤苦伶仃，也有意照顾她。
两个人便结成夫妻。
姑娘身上带着银子，两人便靠这些银子做起小生意，渐渐地，他们积攒钱财，富裕了起来
。太阳偏摆脱乞丐的身份，变成了有钱人。
而往西边走的枝无叶，过一日算一日，天气好时躺在地上晒太阳，乞讨过活，餐风露宿，
一直当着乞丐。
太阳偏有钱之后，一直惦记着枝无叶，想要找到他。于是太阳偏开始接济穷人，盼望能藉
由做善事的机会，找到枝无叶。
后来，在一次布施的过程中，太阳偏找到枝无叶。
欣喜若狂的太阳偏将枝无叶接回家，像对待自己的亲手足一般，奉养著枝无叶，枝无叶从
此过上了衣食无虞的好生活。
然而，变成有钱人的枝无叶，无法抛却过去当乞丐的习惯，天气好时，躺在墙角，袒胸露
肚地晒太阳、抓蝨子，哼著莲花落，穷酸模样尽显。
家里的仆人对他指指点点，都很瞧不起主人的这个“兄弟”。
太阳偏跟他的妻子虽然没说什么，但枝无叶慢慢了解，自己让太阳偏难堪了，于是他告诉
太阳偏，自己想要离开。
太阳偏跟妻子百般挽留，却拗不过枝无叶，只好让他离去。
临走前，太阳偏想给他一些盘缠，却被枝无叶拒绝。太阳偏只好做了些红龟粿，给枝无叶
带上路。
枝无叶离开太阳偏，一个人独自走着，从白天走到黑夜，在一间破庙里歇息。
枝无叶从行囊中取出红龟粿，咬了一口，这一咬差点把牙给咬崩了。
粿里头藏了东西。
掰开红龟粿一看，原来太阳偏在做粿的时候，在里头塞了许多碎银，因为他看枝无叶不接
受银钱，只好出此下策，把银子藏在粿里面。
枝无叶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流下了眼泪。
天亮之前，枝无叶在破庙的墙上留下一句话，然后便上吊自尽了。
天亮后，人们看到了他在墙上留的那句话，是这样的：
“不怨太阳偏，自恨枝无叶。”
“讲完了。”我吁了口气。
不习惯一口气讲这么多话，一时间居然有点缓不过气来。
诡异的沉默突然降临。
过了一会儿，李隽宇突然很激动地说：“这故事好烂！”
我讶异地看了他一眼，小少年总是对谁都笑头笑脸，很少看他情绪强烈，还是这种愤怒的
语气。
“什么太阳偏、枝无叶，谁会叫这种名字，好奇怪！而且拿到银子就拿到银子，他为什么
要自杀，这根本不合理！”他继续说著。
“这只是故事而已，”我把书阖上，随口推测，“也许是瞎编的，可能有人在墙上涂鸦了
这句话，其他人看到了，就编成了一个故事。”
其实，对于这故事的结局，我也有些纳闷。
但另一方面，我好像又能体会枝无叶的想法。他虽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但心底一定是十
分地失望、难过。
但对什么失望、难过呢？我也说不出来。
但李隽宇还在生气，他突然抓住我手上的书，用力地丢出去，书撞到书柜，发出好大“碰
”的一声。
我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板起脸，“李隽宇，你不要闹了！把书弄坏怎么办？”
“要是、要是是我的话……”他激动到结巴，“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自杀？这不对，一
定是太阳偏或他的老婆赶他走了……”
“太阳偏他们觉得他是来偷东西的，所以要赶他走……”李隽宇突然红了眼眶，“不是他
们自己把他找回来的吗，为什么又要逼他走，他们就是这么讨厌他，巴不得他滚得远远的
，希望他去死……”
“你没听清楚呀，”我说，“是枝无叶自己要走的，不是任何人拦着他……”
“才怪！”他还在纠结不休，“那他为什么要自杀……”
他突然情绪崩溃了，低下头来，眼睛一眨，泪水便开始啪嗒啪嗒的掉。
“哥哥你是不是讨厌我，讨厌我可以直接说……”他哽咽地说。
我被吓傻了，不知道现在怎么回事。哭什么哭？
看着他哭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要去桌上抽张面纸。
他别开头，不理会我递过来的面纸。
我放下了手，因为手足无措而开始撕那张面纸，再把它们搓成一条条，不知如何安抚他，
只好讪讪的说：“那只是一个故事而已，是虚构的、假的……”
他无理取闹地哭得更大声，口齿不清地对我说：“哥哥你也想赶我走……你故意讲这个故
事的，就跟子玲阿姨一样……我就知道，连你也讨厌我，叫我去死，你们读书读得多，读
得多了不起啊？都在拐弯骂我，以为我听不懂……”
“如果你这么讨厌我，可以直接讲，你不用再装了……”他抽抽噎噎。
“不是、我就是刚好翻到那页……”我张口结舌，我是讨厌过他，但那是之前。
也许是之前我们常常给他难堪，他只是装傻，心里一直清楚，加上妈妈到现在还是不时要
挤兑他一下，嘴上酸他几句，长久下来，他内心疑神疑鬼，只要稍微一刺激便发作起来。
但我真的不是那个意思，也无法理解他的脑内剧场。
“反正你就是讨厌我……”他呜呜咽咽，“这里没人喜欢我……”
“那不是真的。”我叹口气。我怀疑这间房子里，喜欢他的人根本就比喜欢我的人多。
但他好像没听到，一边哭一边揉眼睛，把眼睛揉得又红又肿。
“不要这样揉眼睛，会得砂眼……”我说。
他倔强地瞪着我，故意作对似的，更用力地揉着眼睛。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变这样。
拿了面纸盒过来。
“不要哭了，眼睛会坏掉的。”我说，又抽了一张面纸要给他擦眼泪。
他别开头去。
我有点烦了，用左手掰过他的下巴，右手拿着面纸作势要印上他湿润的睫毛。
“闭眼睛。”我命令道。
他的眼神明亮而倔强，在光线的照射下，眼珠的颜色琥珀一般浅淡，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
动着。
狠盯着我半晌，他终于乖乖闭眼，任由我手中的面纸印上他的眼角。
刚才那一哭，眼泪鼻涕都出来了，整张脸湿漉漉的。我慢慢地清理著，擦去他颊边的泪水
时，李隽宇睁开眼睛。
李隽宇终于平静下来了，只是一直盯着我的脸看，眼神有点呆滞。我垂下视线，擦掉他流
到人中的清水鼻涕。
有点脏。
虽然隔着卫生纸，没直接碰到，我还是搓搓手指，想着待会儿要去洗手。
再抬眼看李隽宇，他的脸离我好近。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有些迷惘，又十分柔和，眼睛
像两潭湖泊，里头的水光浮动着。
我凝视他。
奇怪，不只一次有这种感觉，李隽宇算是好看，但有时我会觉得，某些时候，他比其他时
候更好看。
李隽宇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我，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贴近我，用他的嘴唇，吻了吻我的
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