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2568 番外4:比如傍晚(08)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5-02-13 16:40:30
  帐篷里很安静,因此显得翻动身体时衣服与睡袋摩擦的声音特别明显。樊少勋小心翼
翼地翻了个身,发出细碎的声响。如果在都市中,只怕不会引起任何的注意,连蚊子振翅
的嗡嗡声都比它恼人,但在两千多公尺的高山上,明显如一个老猎人对于水鹿擦过树叶的
警觉。
  “睡不着吗?”
  低沉的话语声从一旁传来,樊少勋循着声音转过头,但没有任何光源的帐篷里连人影
都看不清楚,他只能凭借着声音、空气的流动和温度知觉到周煦就在那里,这让他有一种
安心感。照理说走了一天的山路应该很疲惫,应该很容易入睡才对,可是不知道是山上的
空气太冷,还是繁杂的思绪像清除不尽的藤蔓纠缠着他,迟迟无法沉入睡眠之海。他在黑
暗中睁着眼睛一段时间,听着身边均匀的呼吸声,不敢有太大的动作,怕吵醒周煦,没想
到对方也还没睡。他点点头,然后才想起既然自己看不见周煦的身影,周煦当然也看不见
自己点头的动作,他觉得有点好笑,周煦并没有等他回答,带笑的声音在黑暗中漂浮。
  “要不要出去看夜景?”
  这次他给了有声的肯定回复。
  于是周煦起身打开露营灯,暖黄的光线在帐棚里晕开,他们钻出睡袋,穿起外套应付
高山上有凉意的夏夜,套上鞋子,从帐篷里进入山林,一阵带有草腥味和树木气息的湿冷
空气袭上樊少勋的脸,有种浸入水中的相似感,他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气。熄灭露营灯,
又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纵然几个山头外确实能看见零星的农场灯火。他们坐在地
垫上,仰头望向星空,由于身处森林中的小块空地,能看见的夜幕只有一部分,却有种神
秘感。树影围成缝,数万年前的光自裂缝中穿透过来,因而成为星空,缺少了光害,就是
最微小的光芒也清晰可见。
  身旁的周煦很安静,让他不禁再次想起垭口山庄的那个夜晚。
  这是他们在越岭古道上的第一个夜晚。
  和好之后他们依然没有什么空闲相处,暑假是出游和登山的旺季,周煦忙得不可开交
,情况是可预期的,但总有种隐隐约约的烦躁感。他们告诉自己不需要急于一时,未来还
有漫长的时间,然而谁知道明天的世界又会如何?山上的流云瞬息万变,山下的人生也并
不总是按照计画进行,一次吃饭时,樊少勋向周煦说起樊少慈与简尚嘉的事,以及那句“
不是每个遗憾都能被弥补”,两人沉默许久。
  隔天下班后他接到周煦的电话,是一个五天的登山规划,这条路线通常只需要花两到
三天的时间,甚至有人挑战一天单攻走完,樊少勋知道拉长天数的原因是为了他,毕竟自
从父亲二度中风以来,他已经有两个月的时间没能好好爬山,过去和周煦一起训练出来的
体力也所剩无几。在山里,他们没有任何借口能逃避彼此,或者自己。
  周煦在电话的那头说著自己可以将接下来的工作排开,交给那个在带队走南三段之前
受伤、现今已然康复的朋友,这条路线不算太热门,因此也不需要担心遇上大批登山客。
“要不要抛下家庭和工作跟我私奔,少勋?想想海拔两千公尺的高山上,星空会有多迷人
。”周煦低沉的笑声透过电话传来,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仿佛被羽毛扫过,止不住的麻痒。
  吸引人的并非星空,也不是抛下日复一日的银行工作和逐渐老迈的父母,而是对方藏
在调情背后的心意,于是樊少勋无法拒绝。他不是没有过纠结与犹豫,父亲的身体状况是
否允许他出远门?会不会造成姊姊与母亲过度的负担?将客观条件全盘考虑过后,结论是
允许自己任性一次,他需要这次的任性。
  一早从高雄出发,中午才抵达登山口,即使揹著十几公斤的重量,一开始也并不难行
。古道路迹清楚,坡度平缓上升,一千八百公尺海拔高度降低了温度,翠绿茂密林木遮挡
盛夏的烈日,感觉反而比平地更加舒适。沿途有不少能远眺群山的展望处,无名山峰在对
方的介绍下都拥有名字;他们走得不快,因为行程松散,所以可以好好欣赏沿途景色,听
周煦谈论古道的前世今生。
  “这条道路原本是赛德克族行猎的道路,日治时期的政府为了理蕃而动用大幅人力金
钱开拓,沿途设置驻在所,控制监视当时所谓的蕃人,战后主权转移,用途也从军事转为
民生,是台电人员巡修高压电塔线路的通道。”
  他们靠在一棵巨木下休息,周煦仰头看向远处的山峦,汗水沿着脸颊滑下颈部,滑过
肌理明显的脖子,最后被衣领吸收。樊少勋发现他的视线不由得盯着看,口干舌燥的又喝
了一口水。他说不出周煦和平常有什么差异,但确实是另一种面貌,既非带团时热烈的表
象,也不是通常两人相处时极会撩拨的模样。在登山口周煦带着他做了入山仪式,看起来
十分虔诚。
  “人们来来去去,赋予山不同的意义,索取自己所要的,山或许会回应,但并不因此
对待任何人有所不同。”
  能让山青睐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往前不久,他们遇见第一个崩壁,大片地表从山坡上崩落,所有的绿意都不复见,只
留下裸露感极重的灰白土石,就在他们驻足的片刻,便有几颗大大小小的落石由上方滚落
,一路扬起尘土,坠落几百公尺深的地方,甚至听不见到底的撞击声。山壁上有一条细窄
的道路,仅可供一人通行。樊少勋查过资料,也听周煦说过沿途的路径,知道这里本来该
是一座吊桥,却因去年的一场豪雨被冲毁,可是当亲自站在那里,他才感受到确实需要勇
气。
  周煦走在前方,在两人拉开通过崩壁的安全距离之前,转过身凝视着他,那双眼角微
微上扬的眼眸散发让人安心的信任感,仿佛为此他就可以纵身跃下。
  “没问题的,你已经做好准备了。”
  樊少勋的思绪回到此刻,走出帐篷之后就能发现这个夜晚并非万籁俱寂,虫鸣声隐约
可闻,偶尔也会传来几声动物叫声,时近时远。他朝周煦的方向摸索,轻易就触碰到对方
温暖的手掌,他的手指勾着他的,不需要看,他也知道周煦的表情不再像过去那样淡漠而
疏离,因为他终于跨进了这个人的世界。他忍不住握紧周煦的手,感觉到指节被轻轻摩娑
。星光或远处的灯火都不足以让他们看清彼此,黑暗无光的夜晚却因对方的体温而感到安
定,仿佛有一簇小小的火光在交握的掌心燃烧。
  “周煦,你为什么会开始爬山?”
  一阵静默蔓延在两人之间,野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填补了空白,周煦依然握着他的手
,没有退缩亦不打算闪避。他不急,就像今天站在崩壁前面,他一时裹足不前,不知道眼
前这步踏下去会不会滑落深谷?他明白自己也需要给对方时间,更何况,这份无声并不难
熬。
  “大概是国中时候开始的。”
  周煦的嗓子有点沙哑,语气轻得似乎下一刻就会被山风吹落,在幽暗的山林中听得不
太真切,与其他声音交杂在一起。
  “我跟你说过我爸的事,他收到我妈寄来的离婚协议书之后开始喝酒,其实他酒品不
差,喝醉了不像其他父亲一样会骂人打人,他只会哭。”周煦的声音变得更低,听起来像
自言自语的呢喃,握着手的力道紧了些。
  “看见我爸哭,我觉得很难受,毕竟我是我妈离开的共犯。一开始只是随便乱走,只
要能离开家,哪里都好。后来发现上了山我就不需要去思考那些,终究要下山的,可是在
山里的时候感觉……很自由。之后走的路线越来越远,越来越长,五专的时候,学校只要
放假我几乎都在山上,甚至会翘课去爬山。或许有些人上山是为了追求美景,享受那份远
离尘嚣的快乐,可是我只是不想看见我爸的脸。我爸不负责任,我也一天到晚不在家,当
时周澈大概很辛苦,我是不合格的哥哥。”
  樊少勋从周澈那里听到的却不是如此,他听过周澈如何担心周煦,他也清楚周澈在自
己蜡烛两头烧的时候还愿意帮周煦跑腿,更不要说曾经提过的点点滴滴,以一个十几岁的
青少年来说,周煦已经做得很好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暗自谴责
自己的笨拙。
  周煦苦笑了几声,隐隐有酸涩的气味。“没事,这些都是过去。香火袋……至少我现
在知道我爸用他自己的方式关心我们,就算他自己也很痛苦。”他深呼吸一口气,试着转
移话题,让语气听起来轻快:“我们该睡了,少勋,明天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有些事情过去了,不代表就不会感觉到疼痛,就如同地震风灾之后破碎的地形,不能
因为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就掉以轻心。他想起周煦今天在他们通过崩壁时说:“山并不是
永远不变的,没有一条路线完全不受到各种因素影响,事实上,每次走同一条路总会有些
变化,以山的角度来说无谓变好或变坏。”樊少勋或许不晓得该怎么说,但他知道该怎么
做。他把周煦拉过来,紧紧抱进怀里,一下又一下轻拍著对方的背,直到周煦身体和肌肉
的紧绷被平抚为止。
  “怎么了,突然那么热情?”周煦在他怀里开着玩笑,并没有推开这个拥抱,反而将
手环过樊少勋的腰侧,在他背后交握,暧昧地说:“少勋,山上有些禁忌的……”
  “你就当我在这个时候需要抱着你。”
  这不过是周煦转移注意力的伎俩,他依然没出息地感到脸颊有些烫。
  第二天早晨,樊少勋在咖啡香气中醒来,再次确认会耍赖及赖床的周煦是休假限定,
此刻周煦认为他需要仰赖他,于是身为高山向导的责任感取代了赖床的习惯。昨夜他没睡
好,身体疲惫,然而由于多重因素辗转反侧,其中也包括只依靠睡袋和薄薄的睡垫躺在坚
硬的地面上,他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他第一次和周煦露宿在外,而非睡在柔软舒适的床
上。
  他接过咖啡,却是因为眼前的美景精神一振,阳光已经普照在这一侧的山林,露珠在
树叶上晶莹剔透,森林的色泽看起来更加鲜绿,鸟鸣回荡在四周,夜晚沉睡的一切都活了
起来。山腰处云海翻腾,远处的山峰在雾气开阖间忽隐忽现,云的流动彷若推挤而来的浪
潮。
  “所以这个地点被命名为云海。”周煦语气舒展,已不再有昨夜的阴翳,山风徐徐,
带着被日光加温过的暖意。
  他们悠哉地吃了面包当早饭,交换带有咖啡味的吻,收拾拔营,外帐上的细小晨露已
经蒸散。预计要从两千多公尺的海拔往三千迈进,今天路程依然不长,这对樊少勋来说十
分友善,纵然松针铺地,踩起来柔软舒适,睡眠不足以及昨天累积的疲累还是让他觉得有
些辛苦,特别是前方再次出现一大片崩壁时。
  这片崩壁比昨天的更长,看起来也更破碎,碎石地形绵延五百多公尺,山壁上虽生长
有几丛绿色的草本植物,可是能够踩的地方非常狭窄,如果不是周煦指给他看,他甚至无
法辨识路迹,一旁红底白字的告示牌也说明这段路程之险峻难行。往上是裸露的山壁,往
下是数百公尺乱石堆砌的山谷,人类生来对于高处的恐惧一度使他怀疑自己究竟能不能通
过,还是会止步于此。
  但是周煦在这里。
  静静等他做完心理准备,周煦先行,而樊少勋隔着几公尺的安全距离紧随在后,周煦
踏过的点就代表是安全的,他也跟着踩在相同的地方。就这样顺利通过了一半的崩壁,就
在他即将放松戒备时,突然听见石头滚动的声音,前方的周煦踩在松动的石块上,脚下踏
点崩解,一时重心不稳,竟向下滑落。
  他听见周煦对他大喊“少勋,不要过来!”,可是身体动得比大脑更快,他没有余力
思考如果连周煦都站不稳,自己又怎么有能力找到适当的落脚点?当下甚至来不及惊慌失
措,他只知道自己往前抢了几步,伸出手想拉住对方,然后踩空。
  那一瞬间闪过樊少勋脑海的,是那天周煦在面摊,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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