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雪之春
四 上
兰加部落西北边长著一片杉树林,枝干笔直高耸,族人用来当作狩猎范围的天然结界,再
往上便不能随意靠近;那里是鬼神存在的地方,对部落来说神圣且禁忌,必须敬畏以对。
但对拿漾来说,却是每年最期待的重逢之地,那里对他来说是送走父母的地方,也是他和
那位神祇约定的场所。
拿漾这几年间修长许多的身体在植被交错的林地间疾走,如履平地。他手里握著几朵紫色
的小花,那是他从巫师家移植到自己家门口的杜虹,早上采花的时候,以西安还蹲在旁边
,问哥哥它什么时候才会结甜甜的果实。
要等春天离开,夏天到来,果实成熟变紫色才能吃,拿漾对弟弟说。那希望夏天快来,以
西安边说边用胖胖的手指点了点花朵,拿漾只是笑,却不如弟弟那样希望春天过得太快。
早春的清晨带着未褪的寒意,拿漾却不在意,杜虹花脱离根与土,到此时已经有点萎靡,
让他加快了脚步,想赶在花朵还美丽时呈献给那人。
来到杉木林前,拿漾停下脚步,这才想起自己今年急着摘花,却忘了带献给土地的礼物。
他不容易取得酒,往年都是带花圈,今年却只有手上几朵小紫花,和放在怀里的雕刻半成
品。
两相拉扯,拿漾只能把花放下,低头闭上眼睛,将花与祷词献给山神。
祂来了吗?原谅我今年没有准备献礼,我只有这些花,请准许我上去。
“山神对你衣服里的那个东西更感兴趣喔。”
拿漾倏地抬头,便见春日风神不知道何时已经来到,轻飘飘地从树林间落到他面前的地面
上,祂和缓微笑,带来一股微风,赤裸的双足一点地,那方寸之间便开出小小丛的花与叶
。
“惠吾大人……”
风神微微敛眉,弯腰捡起被拿漾摆在地上的紫色花朵,原本已经失去活力的花在祂的掌心
上重新变得水嫩,祂将花捧到拿漾面前,让少年伸手接过去。
“祭典上已有足够的献礼,你来见我,不必带这些。”风神说,“让它在它该在的地方,
它本来能再开放好几天的。”
原先兴冲冲想献宝的心情像被泼了一头霜雪,拿漾站在原地,心底忐忑,原本就因为山上
的低温而带着凉意的手脚更冷了一些。
正不安著,头顶突然便传来一阵轻笑,风神靠近前来,送来一阵微风也送来芬芳花香,祂
的手掌盖在拿漾头上揉了揉,柔软宽厚,带着春雨的味道和微微的凉意;力道不重不轻,
却给予拿漾适度的安心。
拿漾松了一口气,即使他早已过了被摸头的年纪,此刻却突生眷恋,想去抓那人温柔的手
,又希望祂能一直这样与自己亲近,再更久一点。
“我知道了。”拿漾说,“我只是想跟您报告,我移种到家门口,这几天开花了。”
惠吾又笑了,祂移开按著拿漾的手,将掌心翻过来摊在他面前,“还带了什么来?”
拿漾不疑惑惠吾怎么知道自己怀里还藏着东西,他伸手掏出一块木头,乖乖放到惠吾手上
。巴掌可握起的一小块山柚木,上面被隐约刻出一个人脸,线条带着一些生硬,但五官精
致生动,刻划儿童脸庞颇为深入,让惠吾嘻嘻笑了好几声。
“这是在刻什么?”
拿漾抬头,春日风神的笑脸和煦,翻看着自己木雕的表情竟带着一点童真意趣,让他愣愣
地看呆了,好半晌才呐呐回答:“我在刻以西安。”
“哈哈,以西安在你眼中是这个样子的吗?”
拿漾歪头想了想,说出他的苦恼:“不一样,以西安的眼睛更亮,像聪明的鸟,但是我的
手太硬了,刻不出来。”
惠吾的笑多了一点欣慰与柔软,他将木头以西安还给拿漾,手却仍在他面前摊开,“走吧
。”
骨骼已经渐渐长开,继承家族宽大手掌的少年将自己的手放在春之神祇的手上。这双手和
自己与祂初见时一样,没有变化,温暖中带着一丝凉意,拿漾总希望在汲取温度的同时,
也能把自己手里的热传过去。
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那一点温度对惠吾大人来说,是不是微不足道。
拿漾抬头,看见惠吾正笑瞇瞇地望着他,他将风神的手珍重地握住,和祂一起缓步往杉林
走去。
自那一年拿漾被春日风神从深山里带回来以后,每年春季,他们都在杉林外的交界之地重
逢。
他们不曾口头约定,只是在那年夏日将近,拿漾与巫师阿怒一同送行惠吾大人时,他问了
一句明年我还能看见您吗,春日风神但笑不语,却在隔年的春日风神祭后出现在杉林前,
那时拿漾正在周围寻找适合练习雕刻的木头。
拿漾在学习照顾自己和弟弟之余,翻出父亲的雕刻工具,即使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两个季节
,仍然花费拿漾许多勇气才去面对这件事。然而当他拿起那些用途各异的工具,一阵难以
言喻的熟悉感便从刀柄窜流到他的手心,直至心脏的深处。
对父亲的复杂感情全都暂抛脑后,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他想做出属于自己的东西。他
必须做出自己的东西。
然后把被父母遗留下来的那些像祝福也像邪灵的情绪,把对以西安的亏欠与责任,把族人
的陪伴,把春日风神的拥抱,都放进去里面。
但是小小的拿漾对雕刻的技术只有脑袋角落里那些父亲说过的只字词组,他从前并不会特
地去记忆,毕竟他也没想到父亲会那么早就离开他,他以为自己会和其他男人一样,跟着
父亲,顺理成章成为合格的猎人与雕刻师。
起初他只是捡家屋附近的细短树枝来练习,然而成果非常令人挫败,他什么都刻不完全,
还在手上划下不少伤痕,而且那些“作品”无法长久保存,也远远达不到他想像的样子。
大人们都忙着春耕与休猎的种种事宜,尽管知道他们一定乐于帮助自己,拿漾还是一个人
沉默地寻找答案。他在部落里到处观察雕刻成品,包括部落边界与祭祀小屋的立柱,头目
家屋上的装饰,巫师的巫术箱,家里父亲留下的各种生活器具。
他努力辨别不同的用品是以什么器具手法,用什么图案,选择什么样的木材制成,因而才
会在那天光顾著抬头看树低头看草,不知不觉走到杉树林前,遇见乘着寒凉春风而来的惠
吾。
“走路只看天空会踢到石头,只看脚边会被树枝打到。”惠吾笑着对拿漾说,那是部落里
大人们会对走路横冲直撞的小孩说的话。
“我在找木头。”
“像被围猎的山猪一样盲目乱跑是找不到的。”
“……我不是山猪。”
闻言,惠吾瞇眼笑了起来,满山的花草树木仿佛都随着摇晃了起来,祂走向前对侷促的拿
漾伸出手,“拿漾,别忘记,你有能够看见一切的眼睛。”
自那天起,春日风神惠吾大人成为拿漾在巫师、族人之外,秘密的老师。
生长高大,树叶像星芒一样展开的大叶楠是山猪的最爱,它的果实则能烹调出美味的晚餐
。巫师祭灵会用到的小叶桑,果实小巧酸甜,除了能食用还能设陷阱。前者粗大的树干最
适合建搭建房屋,后者坚硬耐辅,是柱子的最佳选材。
叶缘有微微波浪状,春天会开花的山柚木材可以做刀柄或汤匙;果实长而弯曲的山菜豆树
材适合做酒杯;巫师和头目的烟斗都是巴利瓦用山黄栀树干制作赠予的;山猪刺刀的刀柄
最好选用树干有凸瘤适合持握的月橘;头目家房屋上雕刻精美的门楣和各种祖灵柱则必定
要选择乌心石。
惠吾并不会告诉拿漾使用的方式,除了介绍那些木器背后的故事,祂只教他两件事:观察
与谦卑。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特质,它们就像人一样有个性与灵性,各异其趣;也因为它
们都和人类一样生活在山海之间,取用它们时便要小心且感激,不过量拿取,而且要感谢
它们献出自己的一部分。
拿漾学习辨认,再回到部落里与各种植物的应用对照,他讨教的雕刻师很赞赏他的用功成
果,连巫师都惊讶他小小年纪已经懂得那么多。
除了有巫师血缘的人,平常人是看不见神灵的,拿漾把每年春天在山里的短暂课堂作为自
己的秘密,有点心虚,也有点自豪,连以西安也不知道哥哥为什么有时候会跑不见,常因
为找不到哥哥玩而哭泣,拿漾便会用断木与竹子做些玩具给弟弟,顺便教他自己学到的东
西。
惠吾并不总是待在努论山,春季开始后,祂来来去去,多数时候只在春日风神祭前后,和
春夏交接时出现,只有祂在的时候,拿漾才上得了山。
神灵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吧,山上的树木教学和花季一样短暂,拿漾更加珍惜风神陪伴的
时间,一过数年。
“以西安的眼睛不是更大一点吗?”本来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风神突然说,“把眼珠旁边
再刻深一点,眼珠露出来一些。他爱笑,嘴巴刻大一点,会更像他。”
拿漾正刻到专心处,因为惠吾突然出声而愣了一下,他抬头看看惠吾又低头看看手上的木
头,歪头思索了片刻又继续下手,脑中回想弟弟的大眼睛和总是笑得阖不上的嘴巴 ,心
慢慢地沉静下来,手上的刻刀则轻盈了起来。
记忆中,父亲的刻刀总是轻巧而柔软。明明知道木头是坚硬的,但父亲的每一刀落下都彷
彿毫不费力,木材像沙土一样被轻易刮除,不过片刻就显露出型态,甚至不用精细的雕琢
。
拿漾知道自己还差得远,但这个当下,握在手里的刀就像和自己的眼与手相连,不知不觉
中他竟然在这种专注中感到一种放松的愉悦。
四周有一股风在流动,阻挡深山的寒气,又适当保留让他维持冷静的凉意。身旁的惠吾大
人总是这样,做的比说得多,就像祂每年来到指导陪伴看起来只是顺势而为,但祂从来也
不曾缺席。
手中的木头人偶显现出稍微不同的面貌,比先前更生动一些,神韵也更像弟弟了,拿漾忍
不住跟着自己刻出来以西安的大笑脸笑了起来,一边抬头想让惠吾大人看看成果,没想到
坐在一旁的风神不知何时起便已经看着自己,当对上他的目光时,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
。
“你已经是个小大人了,专心雕刻的时候很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