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爱（1）
到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熄火后，他在安静的车室里放空五分钟，彻底关闭社交模
式，转换成另一种状态，下车。
打开家门就看见正在客厅看电视的丈夫眼睛半瞇的对着影集点头，萤幕上是他最爱看
的真相解密节目，然而当事人却眼睛半闭，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他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掉，丈夫反而醒了，一脸惺忪：“会不会饿？我去煮个面？”
他摇摇头：“聚餐吃很饱。”走进房间更衣。听见丈夫率先走进浴室，先为他放好一
缸热水。
他松开领带，解开衬衫钮扣，把衣服扔进洗衣篮。镜子里倒映站在浴室门边的丈夫，
热气很快笼罩住那张欲言又止的面容，模糊一片，只有声音窜入浴室里。
“要不要吃苹果？我削给你吃？”
这人表达关心的方式真是十年如一日啊，他想。
洗好澡、吹干发，客厅桌上放著一碗刚热好的滴鸡精，入喉的温度刚刚好。喝过滴鸡
精，被酒精浇灌过的胃底稍微好些了。
望向次卧关上的房门，门缝下一片黑暗，丈夫明早还要帮店内进货，先睡了。
他十分浅眠，一个动静就容易被惊醒，因为彼此作息不同，不知何时起他们开始分房
睡，习惯了独享一张床的感觉。
主卧的设计由自己一手操办，与家中其他空间里优雅温柔的米色调性截然不同，大面
积深灰色冷调，搭配金属质感的家具配饰，形塑他一惯喜欢的现代率性。每次推开主卧的
门，就像走进一间密室。
他关上门，独自躺在大床上，像这座城池里的国王，睁着眼盯着天花板，胸口沉甸甸
的，每次呼吸都像被压着，闷闷的。很难得再度起身，开了灯，倒了点威士忌。
好像才刚离家读大学没多久，人生就瞬间来到四十岁以后。他的青春，以超越十倍速
的速度跳转，那些年轻时光恍若海日蜃楼，久远到他怀疑从未存在过。
连上次与丈夫共枕眠是何时，都想不起来了。
甚至连有没有必要，都不太确定了。
就像是活在沙漠里的人，活在自己的城池里。
拿起手机，以前自豪的标准健康视力，现在得戴上老花眼镜才能看得清楚。
好几个群组未读讯息999＋，他懒得一一点开，其中一个跳最凶的是大学群组，好像
在讨论同学会的事。他向来对此事兴趣缺缺，那群人倒是越来越热衷每年一聚，像是年纪
越大越需要一些往日情怀集体取暖似的。
忽然有人提起一个名字，让原本快速滑过的指尖一顿。
同学说，那人过世了，告别式定在这周周日。
他还在惊愕之中，群组已经引发躁动，其他人纷纷问怎么回事？
听说是癌症，肺癌末期。
他挣扎了一周，决定前往吊唁。听到他周末要外出的丈夫神色不太寻常，语气迟疑地
问：“周日也要出差吗？”
他反射性的点头，“推不掉，没办法。”
他早已练就神色自然的应答。
丈夫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说：“那也没办法。”又温温的说了句：“早点回来。”
“我尽量。”
为什么不直接说是参加那个人的丧礼呢？首当其冲的理由当然是丈夫并不喜欢自己的
前任，多说无益——就算是去参加那人的葬礼。
然而，更多的原因是，他想安安静静的凭悼这位往昔的恋人，也是他的初恋。
算一算，分手快二十年了。真可怕，过了三十岁后，所有回忆的年份都是以十为单位
起跳。
菸龄十年、戒菸十年、在一起十几年、不联络十几年......
把车停殡仪馆的公有停车场，对着后视镜的自己整理衣领，靠在车边反复敲打着刚刚
买的菸，他正想着该不该撕开封膜，又怕烟味染上外衣，菸盒又放回右边口袋。
想起准备向前任求婚的C牌戒指，也是习惯性放在右边口袋。就像对方习惯走在他右
边、靠在他右边、躺在他右边。
向来浅眠的他，唯独初恋在旁的时候才能安稳入睡。
当时，他觉得这就是真爱。
他们认定是彼此唯一，动不动就海誓山盟直到永远，两人都决心一生一世不分离，当
这个圈子难得的真爱伴侣。
他们交换戒指，为彼此留下无名指的位置，说是要去国外在朋友的祝福下正大光明的
举办婚礼。
当时有多灿烂耀眼，后来就有多黯淡不堪。
走到会场，现场人满为患排著队签到。有位老同学看见他，朝他走来寒暄，他只得礼
貌的聆听。“没想到你也来了。”中年发福严重的老同学说，“大学同学来的好像就我们
两个。”
“是吗？”
他没有出柜，只有几位挚友才知道，老同学不知道自己与前任的关系，抓着他一直聊
。而他只是恍惚地环顾四周，大多是陌生人。
这就是他们分手后各自过的人生吗？
看着灵堂中央的前任遗照，虽久未见，却是他熟悉的年轻模样。
“听说癌症后期不太好看，他说想要这张二十几岁的照片当遗照。”
他盯着对方水鹿般清秀的眼眉，那是自己曾细细吻过的轮廓。
他曾想过分手后再次相遇的场景，没想到会是在这里。而现在，对方再也无法参加自
己的丧礼了，想到这有些钝钝的疼痛。
年轻时的爱情是印刻效应，如雏鸟初次睁眼，第一眼就是唯一。
那个时候一生的概念实在太简单，掌心的温度是一生、视线的交缠是一生、躯体的缠
绵是一生、什么都能轻易交付一生。
现实是，在一起三年后，对方跟自己都劈腿了。
“欸你知道吗？听说他没有结婚耶。”隔壁的老同学悄声说，“从他生病到离开，都
是那个人在照顾——就是站在他妈妈旁边那个男的。”
他看着那个男人愣了一下，那男人目测一百七十公分，从皱纹判断比自己年轻个几岁
，微胖，一副好人的面孔，与固定上健身房保持体格精悍的自己截然不同。
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优越，然而混杂在一起都成为难以下咽的苦涩。
“真是太伟大了，两个男人互相扶持。”
他对老同学语气中的意有所指感到不适，冷淡的：“嗯。”
轮到他上前拈香，视线不由自主快速瞥了一眼男人的手指，果然戴着一枚银戒。
那些未完成的幸福，最后是由这个人为你完成了吗？
公祭结束，他便起身离去，一旁的老同学在旁叹气：“唉，真是可怜，还这么年轻…
…”
他终于忍无可忍，说：“我还有事，先走了。”
“再……”像是忽然想起这是不宜说“再见”的场合，老同学硬生生把话语吞下，而
他没等对方反应，迳自离开。
他坐在车内闭上眼睛，脑中浮现那人的遗照与背后的花海，样板式的花海与样板式的
典礼流程，不知道前任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告别式场景会变得这么无聊吗？
他抹了抹脸，而后开着车漫无目的晃荡，怎样都甩不开在胸腔里逐渐扩张的空洞感，
那种无力从四面八方包围，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知为何，当自己反应过来时，车子已经在前往大学的路上，像是冥冥之中有指引般
，中途在学校旁的超商买了点吃的，接着驶入假日管制宽松的停车场，下车，慢慢走到他
们相识的系馆。
社科院廊道外的脚踏车停放处是整排小叶榄仁树，树影与细碎的日光在地面斑斓游移
，上完经济学后，他们通常会坐在从路口数来第二张长椅上等下一堂课，据说，他们的身
影曾在学校BBS上被称为“社科院十大养眼风景之一”。
他坐在左边的老位置，往右边望去，仿佛还能看见前任正一边吸麦香红茶，一边埋首
恶补笔记，对方的眼睫毛细长，像是能乘载阳光的最小单位。每当自己说话，那双像水鹿
般水润幽黑的眼睛会凝视着他，眼里盛满著都是他。
校园安静的只剩微风略过树叶的声响，他盯着空位，双眼干涩。
这样的美好风景随着课业与生活压力逐渐减少，他们同居，过著甜蜜却匮乏的学生生
活。他是背负学贷的打工族，前任家境优渥，与他同住只是想逃离父母的监控。他们守护
著这份秘密恋情，享受类似悖德的快乐。日子很穷，却穷得很甜蜜。只要在对方身边，就
能睡得很好。
只是这份幸福经不起现实的压力测试，随着越来越拮据的生活，以及未来的不确定性
，也成为争吵的导火线。原本的计画是一起出国留学，然而他发现家中又出现新的债务时
，即刻碾碎了留学的梦想。
愧疚与自卑无时无刻都在鞭笞著灵魂，不断对自己拷问。那些不想被知道的痛苦，忽
然都变成初恋指责自己自私的理由。
更拼命打工赚钱、更多激烈的争执、更少的相处时间，渐渐的，他没办法在初恋身边
睡着了。在精神彻底崩溃前，他只能逃去别人的床上才能入眠。
他记得分手后一周，收到前任寄来的包裹，里面是他曾写给对方的信、礼物，还有那
只银戒。前任的信只有三个字。我恨你。
泾渭分明的狠绝，也是青春的特权。
也许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已经不在同一张椅子上了。

沉甸甸的记忆，每一克都是灵魂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