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阿因
清晨阳光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昨晚纠结翻滚大半夜未睡的季桓竹因鸟鸣声而缓缓睁
开眼睛。
睁眼恍神好一阵子,他才在床榻上坐起,背靠着后墙,看着自己从棉被中探出来的左
脚踝,上头用白色布巾裹了起来,昨夜不是梦境是真实,这个认知令他掩面,完全不知道
今天该怎么去面对那个男人。
可是对方帮他上药推拿,见到面时还是要道谢吧?想来就一阵尴尬。
没多久明秀开了房间门偷看,一见少爷起身,他就赶紧进门服侍。
“昨夜少爷您睡得好吗?”明秀拉开窗帘让房间沐浴在阳光中,整个视线都亮了起来
。“身体有没有哪里……啊?”
明秀自然也看见少爷露出的足踝上裹了白布,昨夜睡前可没有啊!他冲到床边惊呼:
“少爷您是出了什么事?为什么受伤了?严不严重?我们要不要去医院……”
“没事!没事!”季桓竹连忙安抚明秀,“昨天夜里我想喝水,下楼梯时拐到脚,是
……是……是武爷,他经过,帮我包裹脚……”当然,他省去很多细节。
明秀蹲跪在床沿,摸著少爷的脚踝检查,白巾下传出淡淡药味,经过触摸,并没有过
度肿起来,让他稍微吁了一口气,“对不起少爷,我该注意到房中还有没有茶水,万一少
爷有个怎么样,我真该死!我、我……”
“阿秀……”季桓竹戳了戳他脑袋,要明秀停止自责,“是我自己大半夜在外面乱走
又不拿灯,这跟你没有关系,而且只是拐到脚也不严重,你不要那么夸张。”
“少爷……”明秀就差没两眼一泡泪,身为贴身仆人,他本来就该将少爷顾好,一切
事情都处理完善,这是现在季家不如以往,要放在以前,他肯定会被老爷令人将他拖出去
打一顿,以示惩戒。他将棉被拉起盖住少爷的脚,起身问道:“少爷,饿了吗?我给您送
点粥上来好吗?”
季桓竹点头,让明秀替他送早膳过来。
厨房的厨娘还在,她深知小少爷口味,送来餐点尽量都配合小少爷爱吃的食物料理,
西式面包或平日常吃的馒头饭菜不好消化,病体初愈的季桓竹还是只能在早上吃粥。
本来早晨就胃口不佳的季桓竹,加上可能昨夜煎饼吃了不少,他只是恹恹吃了几口就
放下汤匙。
“少爷……”在旁盯食的明秀对少爷吃太少表达不满。
“吃不下……”话说如此,季桓竹还是乖乖喝牛乳,喝了大半杯,这才让明秀勉强接
受。
明秀收拾床上放置早膳的小桌跟杯盘,准备连同适才端进来的洗脸水盆一起拿出去。
季桓竹看着自己的足踝,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情绪,那是一种熟悉感,突如其来的,
连他自己都摸不清,有些发怔对明秀询问:“那个武爷……你觉得他人怎么样?是好人还
是坏人?”
明秀停下手边工作想了想,“是大好人吧?没有大爷,我们这些佣人可能都会被卖掉
了。”
“可是……他取了我们季家产业,几乎将很多很多东西都卖出去了……”
“少爷……”
莫名其妙出现的人、莫名其妙接收季家产业、莫名其妙成为季家新一代的主人,原季
家小少爷的季桓竹随着身体渐渐好转,也开始无法接受这些对他来说有如天崩地裂的消息
,他原先生活的世界就这样崩塌了。
“连这个房子都不是季家人的,明秀……我将来有一天会不会真的被赶出去?”
大人们的事情,明秀也不太了解,对他来说,他们这些下人的卖身契在哪里,他们就
为谁工作,根本没有什么抗拒的余地。
“小少爷您不要担心,大爷他人很好的,都还让您去看病治疗,只是他看起来总是脸
很臭,要是……要是真的武爷很坏将您赶出去,我一定会跟在小少爷身边的不要担心!”
明秀挂保证。
“傻瓜,你的卖身契在他手上啊!”季桓竹眨掉眼泪,却因明秀的安慰,心情好了点
。
“对了!对了!少爷,您等一下……”明秀端著食盘跟水盆,动作很快冲了出去,没
多久又跑回来。“少爷您看,可以动了。”
昨天那个西洋钟被明秀捧著,里头的指针已经能够动了起来,滴答滴答向前奔走。季
桓竹眼睛一亮接下西洋钟,真给修好了?
“阿秀,你也太厉害了!都可以出师了!”
“那可不是!”明秀臭屁摸摸鼻子。差一点将昨天大爷看他在修钟表,然后拿八音盒
给他修的事情也说出来,大爷说要保密不要跟任何人说的,好险好险!
季桓竹下床,慎重地将西洋钟收进抽屉,穿好鞋子,想要到楼下去。
“少爷,您能走吗?要不要我揹您?”明秀赶紧扶住少爷。
“不用,扶着我就好。”
脚踝只传来微微不舒适感,没到疼痛,季桓竹缓缓走下楼,这些日子他很长时间都待
在楼上,身体虚病,心理上也还没认清楚真相不愿意面对,他无法想像季家就这样说没了
就没了,父亲病故,连带伤心感都显得虚幻,更别说家产事业易人,一切都显得荒诞不经
,很不真实。
家中佣仆少了很多,但是由罗家带来的人却不少,多少顶替了空虚缺人的感觉,原先
季家的家仆见到他很自然就喊小少爷,那些罗家的陌生面孔,看见他也还是很有礼貌地喊
小少爷,只是带着极度生疏,面对这种情况,让季桓竹感觉他在这个家中好像渐渐成了外
人。
大厅的灵堂早已被撤,旁厅被改设置成处理事务的简易处所,所有事物大多在此上报
给罗武映,除非一些需要私下商讨的事情才会转向书房讨论。
季桓竹走过去,恰好看见马优生在旁厅中,就上前询问可以跟他谈谈吗?
马优生点点头,心中有些吃惊却不表现出来,他是家中老帐房,自小也是看着小少爷
长大,只是老爷没想让少爷这么早接触家中事业,少爷虽然是季家下一代的继承者,对于
马优生的感受来说季桓竹就只是一个家中少爷,还不到将来接掌季家老板的身分。
知道少爷不会没事找他闲聊,就带着少爷进了算帐房间。
“少爷,您有什么事情想要询问老仆?”马优生让后头的明秀去倒杯茶来。
“那个……就是……”季桓竹鼓起勇气开口,“父亲……是不是真的都没留下任何产
业给我?季家所有的一切我是否都无法接手?”
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会摊开来说清楚,马优生叹气点头,“许是老爷病发突然,所以根
本没有安排好名下产业分配,这才会让季家所有一切都呈现抵押状态,如果老爷在世,光
是罗家那笔款项还清,其实有很大部分季家田产屋宅都会留着的。”
“怎么会这样……”养尊处优、不熟悉家族事业的季桓竹对于继承一事根本不了解,
他不明白父亲做生意多年,怎么会最后败在那些不合理的抵押文书上头?然后让他唯一的
儿子就……“如果我出去赚钱的话,马叔您说,我多久可以把紫庐阁买回来?”
“少爷……”马优生不好点破,凭少爷这样子的身体,别说将来买回紫庐阁,能不能
赚钱养活自己都难说,还有少爷能靠什么营生?“紫庐阁在武爷的计画名单中,本来就排
在很后头,不到真的无计可施要抛售出去的话,紫庐阁应该是不会卖掉,您不用担心,先
养好身体再说,身体不好,将来什么无法行动。”
“真的……不会卖吗?”季桓竹不是不明白,对于现在的他来说,拿不出那么大笔金
钱,根本不可能将紫庐阁从罗武映手中买回。“会不会有万一?”
“少爷您别担心,武爷很信任我,所有季家销售出去的田产,武爷都会跟我讨论,如
果真要卖出任何一处,我都会第一优先知道,如果将来真的打算将紫庐阁卖出去,我会再
跟少爷您知会一声,到时候再来讨论说不定也来得及。”
当然这些话是安抚,真要售出,少爷也拿武爷没办法,但眼下对于少爷的担忧只能用
话拖上一拖。接着马优生赶紧将话题转移:“有些话我必须得跟少爷您老实说……”
马优生沉重严肃的语气让季桓竹心中一震,他真的很怕再听到什么不好的消息。
“其实我一直对老爷因为一笔欠款,就将季家所有产业抵押给罗家这件事情感到非常
不可思议,文书没有问题,有数名保正与商业执行官签名认证,真实性不假,但就在于,
这事情连我都不知道,是老爷自行去处理的,事后他也没有明说,可就现在看起来其实就
像一道最后防线似的,如果夫人没有因为无法处理季家事务而私奔逃离,她擅自抛售产业
或铁了心带着季家所有一切再嫁,那时候季家才真的可能会一无所有,包括当时还在病中
的少爷……”
讲难听一点,如果让夫人掌家,她有魄力及狠心一点,家中奴仆全换,就再也没有人
知道季家少爷的下落了,发个讣闻办个丧礼,小少爷就会从世上消失,尸骨无存。
没想到事情却走向没有人能猜测的方向前进,季家由罗家接手,而罗武映也不像是要
恶意吞并季家事业,反倒是尽力协助欠债还款及整个季家的生存,其实他没有必要这么做
,也许私底下老爷与罗家真的有达成什么协议也说不定,只是连马优生都不知道。
不过这些都是他的猜测,真相是什么,现在只有罗家人才知道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罗武映不是坏人?”季桓竹病了多年,连带脑子也不好使,现在
只能简单判断好与坏,再深思下去就令他益发头痛。
“我觉得应该不是。”马优生认真说道。
季桓竹接过明秀端来的温茶,慢慢喝了几口后,杂乱思绪才缓解一些,放下茶盅,对
马优生说道:“我晓得了,如果紫庐阁真有被卖掉的可能,再麻烦马叔知会我一下。”
“那是一定。”
马优生赶紧起身扶著少爷,要明秀带少爷回房休息。
出了帐房,一路回到主屋,季桓竹看起来都好,直到楼梯之下,他才像是再也撑不住
,牵着明秀身体一软。
“少爷?”明秀惊呼。
“没事,我脚疼,揹我上楼好吗?”
额上冒着冷汗的季桓竹重新回到房间床上,他说想睡一下,让明秀不用再旁侍候。
明秀拉起窗帘,遮去满室光亮,看着床上入睡的小少爷,他决定去倒些茶水来,万一
像昨夜少爷突然醒来想喝水就麻烦了。
明秀出房间之后,季桓竹睡得更不安稳。
与其说睡,其实更像是晕厥过去,许多混乱的影像在他脑中不断张牙舞爪般地膨胀,
破碎的说话声音此起彼落、刺耳声响震耳欲聋,人影不断交错,光影闪烁,一个接着一个
画面不停交叠融合。
闭着眼,季桓竹像是做噩梦般喃喃呓语。
挣扎着、低声哀泣著。
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声又一声的:“阿因哥哥……阿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