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Homegazer
发现伍世霖那个晚上，经过一连串兵荒马乱，又迁躺在床上睡意正浓时才想起自己那天又
没有打电话给男友。
但每天规律的生理时钟和捡到外国落难客的忙乱，让又迁在心里扬起失落的同时，矛盾地
扬起庆幸，最终不敌劳累就酣然入睡，一觉睡到闹钟响起前五分钟。
又迁在床上坐起来，关掉闹钟，同时也确认在又一天没有联络后，男友依然没有主动打来
一通电话，传来半句讯息。
三天了，他们没有任何联络，在更之前他们也有过一个礼拜只打一次视讯电话的状况，而
这种情形在他回乡超过一年以后越来越常出现。
他烦乱地叹了一口气，接着想起隔壁房间还睡着伍世霖，今天除了要和产销合作社确认采
收送货日、分级，还要为这位不速之客安排接下来的去处，注定仍是闲不下来的一天。
又迁传了两句讯息给男友，一句道早安，一句说想念，等了三分钟没有被读取后便起身洗
漱，到为伍世霖安排的房间门口敲门。
里头没有任何回音，他又敲了几声，等待了大约半分钟才轻轻推开门。里头的摆设依旧，
梳妆台上依然被他乱七八糟地叠著几落纸类资料和半尺高的琴谱，相形之下，床上带有荷
叶边的粉色薄则被过分整齐地折叠好放在枕头上，而房里空无一人。
他愣在原地好几秒，才后知后觉自己毫无防备地招了一个陌生人进家里来是多危险的一件
事，在这种门不锁也不用担心的乡下地方过久了，他的警戒心也跟着下降，只把对方当作
不熟当地的落难来客……现在是不是应该先去查看一下存摺和阿妈的首饰柜？啊还有阿公
——
又迁还在疯狂脑补吓唬自己，窗外传来的说话声便唤回他的注意，他探身一看，早就起床
的阿公踩着雨鞋从门外的小径走进门埕来，手上拿着两颗爱文芒果，正在对他身后的伍世
霖说话。
他连忙穿上拖鞋跨出大门，阿公蹲在门前的台阶前，拿着小镰刀徒手切芒果，直接就著皮
切出小方格递给专注看着他动作的伍世霖，“食看觅咧，无骗你，真正甜的。”
（吃吃看，不骗你，真的很甜。）
伍世霖接过那片芒果却没有立刻开始吃，而是双手捧著，直直盯着黄橙色的果肉，像是不
知道该从何下手。
阿公见状笑了起来，边削下另一半果肉边说：“连檨仔都袂晓食？恁遮的少年人喔……”
（连芒果都不会吃？你们这些年轻人喔）
伍世霖不知道是不跟老人计较，还是根本就听不懂台语，他依然那副没表情的酷样，观察
阿公怎么把果肉翻过来就口吃，随后学他的动作依样画葫芦，却吃得不太顺利，鼻子都被
沾溼了，果肉也没吃进去多少。
阿公哈哈哈地笑了起来，伍世霖继续努力吃芒果，两个也不知道能不能沟通成功的人其乐
融融，又迁站在一旁觉得自己好像是错棚的外星人，咳了一声才换来两人的目光。
“咳……早。”
阿公把手上被切完最多肉的部分，剩下椭圆果核形状的芒果残骸塞进又迁手里，催促他：
“早顿共你买好囥伫桌顶矣。”（早餐帮你买好放桌上了）
又迁捧著芒果望向伍世霖，“你吃早餐了吗？”
“人早就起来佮我食过矣，你去食，我带(tshuā)伊来看杨桃。”
（人家早就起来跟我吃过了，你去吃，我带他去看杨桃）
“……喔。”
又迁站在门前，看身形佝偻的阿公和高大的伍世霖消失在门埕转弯处，然后才如梦初醒地
走进厨房把芒果吃干净，洗手吃早餐。
等又迁换好衣服鞋子，在杨桃园旁边找到两人时，不知为何阿公的话题已经来到这片山的
产权问题了，他自己是已经听过千百万遍耳朵长茧，但实在不懂为什么要说给一个陌生人
听，而且对方可能根本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下一秒又迁又被打脸了。
“嘛是诚心适乎？家己厝外口的龙眼毋是家己的。”这是阿公的小结论，他总算八卦够了
。（满有趣的吧？自己家门口的龙眼不是自己的）
伍世霖面目平静地举起手上还带着树叶的一串龙眼回他：“毋过你拄才才挽来食尔。”
（可是你刚刚才摘来吃）
阿公像是嫌弃他都市人不懂乡下的人情世事那样摆摆手，“抑毋是种欲卖的，人袂计较啦
，无挽来食嘛是拍损去。甜乎？”
（又不是种来卖的，人家不会计较啦，不摘来吃也是浪费。甜吧？）
“甜。”
不不不你们的对话为什么那么理所当然？！连自己名字是什么字都不知道的歪果人为什么
可以用那么标准的台语跟当地老人对话？前一天他甚至还觉得对方听不太懂自己的中文欸
！
不知道是不是又迁的内心独白太过喧嚣，正跟阿公分食那串龙眼的伍世霖转过头来对上又
迁的视线，眨了眨眼。
又迁快步向前，满脸一言难尽地看伍世霖用非常笨拙的动作剥龙眼，趁阿公转身没注意时
小声问：“你不是跟我说你不是台湾人吗？可是你会讲台语，而且还有我们这里的腔调。
”
伍世霖沉默片刻，用他依然平静到有些平板的语气道：“我能说台语，但我不是这里的人
。”
“你是ABC？ABT？”
“莫阁伫遐ABC狗咬猪，看欲带(tshuā)恁同学去佗行行咧。”
（别在那边ABC告嘎滴，看要带你同学去哪里走一走）
又迁愣了一下，“毋过今仔日……”（但是今天……）
阿公像在赶苍蝇一样不耐烦地摆摆手，“今仔我来就好，恁看欲去佗去，下昼请伊去庆发
食。”（今天我来就好，你们看要去哪里就去，中午请他去庆发吃）
庆发是附近县道边的一间台式桌菜餐厅，平时这附近的人若有外地的亲朋好友来访都是带
到那里吃一顿好的，阿公自然也觉得应该这么安排。
但身边这个面无表情的高大帅哥身上实在太多谜团，又迁下意识就觉得那不是适合用来款
待他的地方，而且如果可以，早上他就想搞清楚该怎么处理这位客人。
不过这些都没办法向阿公解释，又迁只好嘴上先答应下来，领着伍世霖往园外的小径走，
一直到看不见杨桃园了，又迁才停下脚步，转身面对伍世霖。
“好吧，你老实说，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伍世霖手上还拿着一串龙眼，和他没有表情的脸搭起来有点滑稽，但他非常认真地回答又
迁：“我昨天已经回答过，我是540，因为交通方式出了问题，不小心来到这里。”
和昨天一样的说辞，说得也很坚决，又迁犹豫了，但还是鼓起勇气质疑他：“伍世霖真的
是你的名字吗？你昨天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么写，你住的地方我连听都没听过。”
“540是我的名字，我住的地方对你们来说很陌生，很遥远，但它是存在的。”
伍世霖的表情异常认真，或者说又迁观察到他对自己与阿公的任何问话都是异于常人地认
真，面对这样的态度，他实在硬不起来去进一步责问。
“那你现在怎么办？你说你车坏了，还在修？修车厂在哪里？我载你去看看，如果是认识
的还能帮你问一下状况。”
这一次伍世霖迟疑了。他微微敛眉，思索片刻才再次对上又迁的眼睛，“我的交通工具不
在这里的修理厂，我来的方式比较特殊，系统目前还处于断线状态，我也在尝试联系。”
“……”又迁张口又闭上，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从哪里吐槽，他现在已经认真觉得自己遇到
神经病了。
口袋里的手机此时发出传来讯息的提示音，又迁下意识拿出来看，发现是男友传来的，他
想先滑掉关闭萤幕，却不慎点了进去，对话画面立刻跳了出来。
嗯。早安，上班了。男友只回了这两句话。而自己不小心已读了，却根本不知道该回些什
么。
这样疏离的交流让他失落，却同时也让他松一口气，这互相冲突的感受让又迁丧气地叹息
了一声。
伍世霖在此时突然道：“我等一下就会离开。”
又迁倏地抬起头，扬著眉毛呆了好几秒，尴尬地摇头，“不……我不是要赶你走……”
“我知道。”伍世霖平静地说，“我会离开，走出去看看。”
看自己究竟是遇到未知原因的屏障，或只是单纯在山里迷了路。人类能在自己的领地里如
往常来去自如，他也许也可以，不去走走看，这些都不得而知。
一如他当时启程的目的。
我们已经在足够高的维度，拥有健全的体魄与精神层次，达到整体性灵的富足，你的意识
智慧也已经发展成熟，你的旅程看起来毫无意义。
但我想知道，以这样富足的型态出生、成长，对我来说……对我们来说，存在还有什么目
的？
意识的存在与进化就是目的。
但是我……我想，我是在困惑。
为什么？我能读出你在困惑，但不懂你的原因。
就像你对于我想出去的想法感到不解，对于我身处的世界，我每天都感到……困惑。
在540的星球，文明已经发展至与地球截然不同的层次。生命的诞生与延续不须完全由家
庭创造，物种生命可由生物科技精准操控，由星球统一扶养教育新的生命。粮食与居住是
最不需要担心的问题，只有灵魂的成长与成熟是唯一的命题。
一旦智慧纯熟，他们便能与万物共享讯息，因为将物体的组成与本质都参透，不必为温饱
担忧，心灵层面达到足够的高度，也不再有强烈的情绪变化。
长寿与无虞的生活带来心灵的平静，心灵的平静带来无欲无求的每一天。到540出生之时
，他的星球已经很少制造生命了。
540是星球上612号培育中心出生的第540个生命，完整编号是CUI612540。他和基因上的父
母只见过一面，在成长中心，由系统安排的形式上的会面。
他的父母在共享的意识里早已熟知彼此，但再多也没有了；他们望着彼此，与望着自己时
的眼神，和他们看着培育中心窗边的花圃时甚至没有两样。
一直到长大成人，精神层面成熟，540都没有忘记当时那场景。那并不是很明确的情绪，
只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并不妨碍540成为和星球上所有人一样的人，但父母的眼
神却始终挥散不去，以一种突兀的异样感存在脑中。
那感觉让540困惑，而“困惑”对星球上的人们来说是情绪的一种，拥有情绪代表他发展
不成熟，或者精神层次有缺陷，尚待成长进化。那使他在族人意识的河流当中显得格格不
入，经过很长时间，他才懂得利用方法将那些感觉隐藏，无视就是最好的伪装。
540找过星球安排给每个灵魂的导师沟通，然而他的困惑没有得到解答，却兴起了离开星
球，到宇宙去旅行的念头。
判断540需要回到科技中心进行精神梳理，或者批准他的旅行申请，导师最终选了后者。
你也许会受伤，灵魂破碎。导师说，不是出于担心，仅仅是客观的判断，以和他父母相仿
的眼神看着他说。
便是那和他的父母，同伴，星球上的其他人一样平静无波的眼神，让540毅然离开了故乡
，离开加里曼。
我必须出去看看。540说。
虽然他连自己要找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如同他在母星的每一天，没有目标，也并无方向。
但宇宙如此辽阔，如果连智慧文明已是高级的故乡都无法给予他答案，那他就到宇宙里去
找。
于是540离开了他的母星，只身投入浩瀚星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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