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正是时候
人类男性引领在前方行走，不时转过头来关切地看着自己的同时，540也在不断地在分析
著面前的这个人类，以及他所身处的环境与状况。
在降临这个星球，来到这座岛屿之前，540已经在时空的缝隙之间迷失许久。他的感知意
识遇到不明原因的阻挡，接受不到协助自己进行旅行的母星指导者，也找不到自己预定的
航道，直到他精疲力尽，放任意识在黑暗中流动，再醒来时才觅得一条发著微弱光线的狭
窄隧道，通往此处。
这颗行星的重力那么大，像泥沼般拖着540的双脚，让他连站立都感到困难。他在植满林
木的山里度过了三个星球日，以非常困难而缓慢的姿态移动脚步，歪歪扭扭，失衡跌倒了
无数次。
在看见同一棵树三次后，他才确定自己在这座山里又遇见了在宇宙中经历过的，同样原因
不明的迷航。他最终在重力的拖拽下跌坐在这棵树边，因为肉体的困倦而澈底失去意识，
罕见地进行一次“睡眠”。
再次醒来时，540看见漆黑的夜空，与被云雾稍微遮挡的星星。从这颗星球，或者说从这
个岛屿看见的星空非常特别，不同于他在母星上所看见的，也不同于他旅途中在星际之间
所看见的，但他一时说不上来它因何特别。
540在重力与压力中静静看着那星空半晌，挣扎着想站起身，随后便看见这个人类男性出
现在自己面前。
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脱离了原因不明的迷失，但他感觉屏障并没有消失，较像是自己与这
座山的维度重叠，他闯入了山林，一个人类闯入他的周围。
540走起路来仍然摇摇晃晃地，因为重心不定和混乱的现况，他感到有点晕眩。
“你还好吗？是不是头晕？你血糖太低了吧，再撑一下，到我家我就找东西给你吃。”
虽然无法读到人类男性脑中所想，但他看起来已几乎消除对自己的疑虑与敌意，而无论他
误会了自己什么，至少对方的误会让540能避免不必要地透露自己的资讯。他的族群没有
说谎的能力，说越多，只可能让他意外接触到的人类产生恐慌，暂时维持目前的状况对他
来说有利。
如人类男性所言，他们只移动了大约一千个臂肘长的直线距离，就抵达了对方的居所，
540随着男人进入一个开敞着的铁门，一踏入房屋所在前方的平地，左侧的小方屋便冲出
来一只犬科动物，对着他嘶吼嚎叫。
“金煌！嘘！不要叫，没事啦，他不是坏人！”
540在脑中将人类对犬科说的这段话进行分析，他理解了人类试图降低犬科对他的敌意，
也理解在这里豢养犬科，给予名称是极平常的现象，却无法理解为何是用水果的名称为其
命名。
犬科因主人的呵斥而降低声量，却依然戒备地看着他，并从喉咙发出低鸣，540只好与牠
对视，两秒钟就让牠安静了下来。
“煌煌好乖，明天请你吃排骨。”
又迁并没有注意到平时尽忠职守的金煌今天为何那么快就放弃戒备，他着急著安顿遇难的
可怜外国朋友，匆匆越过金煌，并回头对沉默的男人说：“我家还有我阿公——阿公你听
得懂吗？爷爷，grandfather.”
540停了两秒后回答：“懂，你父母的父亲。”
“对，我爸爸的爸——阿公！”
阿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前，正打量著突然的访客，“啥人？”
“呃嗯……”又迁迟疑了两秒，结结巴巴地乱编：“啊就我……我大学的同学，来揣我耍
啦！”（来找我玩啦）
540闻言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在又迁阻止他之前，阿公便又问：“大学同学
？哪会这阵来？”（怎么会这时候来？）
“他拄才下班才来，窒车啦。”又迁领着高个子的男人进屋，一边飞快地说著话搪塞，想
快点摆脱阿公的追问，“伊嘛犹未食，我入来灶跤煮寡，阮家己来，你免无闲。”
(他刚刚下班才来，塞车啦。他也还没吃饭，我进去厨房煮一点，我们自己来，你不用忙)
阿公不太在意小细节的优点在此时充分展现，两个大男生的确随便弄点东西都能填饱肚子
，于是他只是又交代了冰箱里有什么食材能用之后，便又回到客厅去听电视抓明牌了。
又迁松了一口气，搭著540的手臂在厨房餐桌前的木椅坐下，为他倒了一杯水，“喝水可
以吗？”
“可以。”
540举起杯子端详，白色柱状的无耳瓷杯上画著锦簇的红花，他将整杯水扫过一遍，水是
内含物单纯的天然水源，没有异状，于是他尝试着喝了一口，甘甜的滋味让他惊讶，他立
刻接着将整杯水都喝光，放下杯子时，发现又迁正盯着他看。
“很渴？再喝一点。”又迁将水杯重新填满后干脆将水壶放到男人面前，接着左右观察起
面前这个莫名出现在自家果园的陌生男人，再次提出刚刚问过的问题：“你有受伤吗？有
没有哪里痛？”
540咕嘟三声又喝完了一杯水，视线随着自己放下的杯子下移，又因为对方的问话上移。
“没有。”540毫无情绪地回答，“水，很好喝。”
又迁因为话题的跳转而笑了两声，随即又担心起这个人该不会精神有问题，迟疑地在他对
面坐下，将这二十分钟里发生的事又仔细想了一遍。
“你旅行来台湾，车坏了，迷路到我们这边来？”
540不置可否地和又迁对视。
“你叫什么名字？”
“540。”
说出真实答案后，540虽然并没有称之后悔的情绪，却也慢了一秒地分析出这个回答并不
妥当。至少在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以数字作为名字绝对都是异于常理的事。
谁知面前的人类男性却明显地兴奋了起来，笑着拉高声音：“我以为你是外国人欸！我有
个国中同学就叫吴士麟！”
540挑了挑眉：“……”
“你的名字怎么写？”
540这次多停了两秒。在遇见这个人类后的这一刻钟里，他已经知道适当的沉默就可以让
面前的人自行整理出能让自己理解的状况，这让他规避了意外与人类接触可能带来的混乱
恐慌。
然而这个问题显然无法用沉默带过，因为人类还在追问：“是二声吴还是三声伍？”
540迟疑片刻后，说：“我不知道。”
“啊？”又迁愣住，他们对答流畅，让他一时忘了对方可能不是台湾人的事，“还是你是
有中文名字的外国人？像柯博文还是南怀仁那样？例如Woodsley之类的？”
“不是。”
“那就是华裔朋友囉？”又迁歪头想了想，“三声伍？伍子胥的伍？”
540低头去握水杯，没有说话，又迁却觉得那是一个点头，便接着猜：“我猜是世界的世
，甘霖的霖。”
540仰头喝水没有正面回答，于是俯仰之间他便拥有了一个地球名字。
“所以你不是台湾人。”
这次540毫无迟疑地摇头。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又迁不好意思说出太刻板印象的猜测，而且他是真的分辨不出来
。
540在脑中计算两秒，决定照唸系统提供的参考说法：“离这里很远的地方，名称你没听
过。”
又迁眨眨眼，“你说说看嘛，我高中地理不错。”
地球的地理学并不能解释宇宙时空概念里的位置，然而540无法让维度不同的人类理解这
一点，只能如实应答：“我的家乡叫作加里曼。”
“……”又迁脸上的表情顿住，“那是哪里？”
540这回停顿得更久了一些。距离银河系数万光年外，位于一个蝶状星系的翅膀边缘，某
个与其主序恒星维持完美距离的行星。这是标准答案，却绝对不是能对地球人解释清楚的
答案。
“以方位来说，是这里的北边。”
“真的哦？我完全没听过，真歹势。”又迁决定等一下再拿手机Google，抓抓头不好意思
地说：“是在俄罗斯附近吗？这么说来你的轮廓是有点像那里的一些民族。”
540没有回答具体方位，而是回应了另一个问题，“我们那里的人没有特定的轮廓。”
“也是啦，我们台湾也是各种族群混一混变得很多样。”又迁感觉面前的人不想就自己的
出身多谈，便下了一个结论后转了个话题：“你的车呢？送修了吗？”
540细细感受了一下自己与母星的连结，然而就和来到这里时一样，突然进入一片漆黑，
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万项事物的本质，理应含有的讯息，与物种之间共享的资讯，那
些他天生就拥有的眼耳鼻舌身意，视为理所当然的色声香味触法，都像被什么东西罩住。
他原本以为是穿梭造成的故障，和人类沟通至今，才发现这是地球人感受世界的方式。
“正在修复中。”540这么回答，也是这么期望着。
又迁点点头，站起身走到冰箱前打算简单再加几道菜，握住冰箱门把时转头问：“你身上
有钱吗？”
540摇头，“没有。”
“……啊？”又迁原本只是随口一问，然后跟对方商量住宿的问题，没想会得到否定的答
案，他忍不住瞪大眼睛，“你钱花光了？还是遇到坏人了？”
“我本来就没有钱。”
540据实以告，又迁却陷入新一轮的混乱，他走回高个男人面前，弯下身撑著膝盖看他，
“你没有钱，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出了一点差错。”
又迁脑补了不少这位异国帅哥经历的苦难，又好奇又同情，但是看他这副样子，问一句答
一句，还老是答不对题，思考半晌，决定还是先解决人体基本需求。
“先吃饭吧，你也还没吃吧？毕竟是这种时间跑到这种地方来。吃面可以吗？比较快。”
相对又迁手口都闲不下来，540则是沉静地看着又迁，观察他打开冰箱拿出食材，起火动
锅。
来到这里后一直无法适应重力所带来的不适，以及一切感官仿佛都被切断的不安，在这个
散发各种气味的狭小厨房里被逐渐安抚。
于是他第一次主动开了口，对又迁说：“谢谢你。”
又迁用筷子在锅子里搅动，回头对他笑了笑，“我叫简又迁，你叫我又迁就可以了。不客
气。”
迟来的晚餐是用鲜采的竹笋，和庙里拜拜供品用的面线一起煮；冰箱里没有肉了，又迁把
剩下的最后一颗蛋煎得金黄，放在给540的那碗面上。
“冰箱没什么菜了，委屈你将就一下。”
540学又迁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该怎么进食，就在又迁刚想问要不要帮他拿根叉子，抓完
明牌的阿公探头进来。
“恁同学今仔困遮？”（你同学今天睡这？）
又迁转头看540，540无表情地回视他。
“……犹未决定。”又迁迟疑地说。
“这马几点矣，阁犹未决定？”阿公皱眉叨唸，直接下令：“予困恁老爸彼间啦，被佮枕
头拢伫衫仔橱。”
（现在几点了，还没决定？让他睡你爸房间，被子和枕头都在衣橱里。）
“哦，好啦。”
阿公交代完就走开了，客厅里的细碎声响只持续了一阵，便随着房门关上的声音归于沉静
。
又迁转回身，对上540的眼睛，有点尴尬地笑了笑，“很晚了，你今天就睡我家吧，明天
再来讨论你接下来该怎么办。”
540点头。
又迁回到自己的面上奋战，吃了两口才发现对面的人仍然没有动筷子，而是直直看着自己
。
又迁以为反而是他对留宿有疑虑，便解释道：“你等一下睡我爸的房间，那里很干净，不
用担心。不然你身上也没钱去找饭店吧？这附近也只有一间Motel，开车要二十分钟。”
“我没钱。”540只回应了自己唯一听得懂的那句。
“我知道，话说你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又迁只是自言自语，并没有真的要对方回答，他
重新动起筷子，下巴在空中点了点，“快吃吧，竹笋很甜。”
540低头，看那碗散发著水蒸气与香味的面。面条细软，汤头简单，嫩白的竹笋大方地放
了许多，面的上方卧著一颗半熟的煎蛋。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对进食的期待，这种型态的食物对他来说也很陌生，然而香气诱使
他动作，他学又迁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就要放进口中。
“小心烫！”
540顿住，抬头看又迁，对方对他勾起嘴角笑，“吹一下吧。”
他于是不熟练地朝汤匙吹了几下，像在进行实验一般谨慎仔细地细细喝下那匙面汤。
淀粉，蛋白质。540想。他又舀了一口，像刚才那样吹了吹，再次送入口中，食物流进食
道，热意从口腔延伸到肺腑。
温暖，香甜。540想。
他不知道自己叹了一口气，而坐在对面的又迁则因为他喝汤的叹息笑了起来。
chapter name from 〈给 来自月球的L〉by 椅子乐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