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噗友的点文
tag:鳄鱼、ATM、奶嘴
台词:路况多变,请紧握扶手
接到电话时,他已经在车阵中塞了二十分钟。
市区的下班时间,不意外。意外的是,他觉得自己的听力有问题。
拿下蓝牙耳机,揉揉耳朵戴回去,他对着电话再开口:“你说,你捡到一只什么?”
“鳄鱼。”发音标准到可以参加朗读比赛的悦耳声音传来,“趴在沼泽里一整天不
动,突然就一口把过河的猎物吃掉,常被做成包包卖很贵……喔,也被当成品牌LOGO绣在
衣服上的那种鳄鱼。”
他沉默几秒,“联络急救站了吗?”
“牠说牠不信任其他人类。”
“谁说?”他忍住再度拿下蓝牙耳机的冲动。耳机是无辜的,耳朵也是。
“那只鳄鱼。”对方的语气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旭哥,我听得懂牠的话!我大概
是传说中的爬说嘴。早知道就不报台大,去报霍格华兹了。应该可以直接进蛇学院!”
江旭生可以想像青年此时的表情,他勾著唇角回应:“是啊,真可惜。”
“哈哈……但没考上也没损失啊。能当你的学弟,我很开心。虽然我入学的时候你早
就毕业了……乱讲!我才没有!”
“小兔,你旁边还有别人?”
暱称小兔的青年连忙否认,“没有,我是在跟那只鳄鱼说话。好好好……我知道。”
说话声变远又拉近,“牠说牠叫索贝克,不可以用‘那只’代称。哇,你跟埃及的鳄鱼神
同名耶!太巧了吧?”
不太实用的知识增加了。
江旭生望着逐渐暗下的天色和动了跟没动一样的车阵,“你打算怎么处理鳄鱼神?”
“就是不知道才打给你啊。”望着附近逐渐亮起的路灯,小兔的声音低了些,“旭
哥,怎么办?”
“……我去接你。”
对方所在地跟他的位置正好在城市对角线的两端,考虑到这种十分钟前进不了十公尺
的车况,赶去最快也要一个小时。
待他抵达,天色已黑透。人迹罕至的郊区路边,只有几盏爱亮不亮的路灯。
大学毕业不久的青年坐在机车上,看到熟悉的银色休旅车靠近,还没开口就打了个响
亮的喷嚏。
秋台刚走,这几天气温骤降,附近没有能挡风的地方,最近的建筑物是一家远在三百
公尺外的超商。
黑发青年戴着黑色口罩,一张巴掌脸遮到剩两只眼睛。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
棉T,牛仔裤还破了好几个洞,唯一能保暖的连帽外套却抱在怀里,看起来脆弱无助又可
怜。
车上没有多余的衣物,江旭生把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裹住缩成一团的青年,“怎
么不穿外套?”
小兔抓着明显大了好几个尺码的西装外套,上头还有男人的余温。“牠说牠很冷,我
就……”
青年掀开怀里的衣服,露出一双像戴着圆框眼镜的爬虫类眼睛。
江旭生看着那只鳄鱼发出介于打嗝与猫咪呼噜间的声音,这才有了捡到一只鳄鱼的真
实感。
“旭哥,牠说你很帅。”小兔笑着充当起人鳄间的翻译,“……虽然戴着口罩。”
“……谢谢。”没想到活到这把年纪会被一只鳄鱼称赞。他对着鳄鱼自我介绍:“你
好,我是小兔的……”江旭生犹豫了一下,“长辈。你不用信任我,只要相信他就好。你
希望他怎么帮忙,我会尽力协助你们。”
他挺直腰杆站在凶猛的爬虫类眼前,假装没注意到青年在听见称谓时瞬间皱起的眉
头。
等待的时间里,小兔已经跟索贝克聊过一轮。
“牠说牠跟朋友吵架,一气之下才离家出走。现在后悔了,想回家。”语毕,小兔在
鳄鱼头上摸了摸。
“牠家在哪里?”
“牠也不知道。只知道同伴来来去去,消失的再也没回来。”
“听起来像是养殖场。”江旭生掏出手机搜寻附近的鳄鱼养殖场,距离最近那家的车
程要一个半小时,在隔壁县。
他点进那家养殖场的官网,正要将老板站在大门口的照片亮给鳄鱼看,小兔凑上前看
了眼,摇摇头。
“这家我刚刚找过,索贝克说没见过这个人。”
“或许老板不常出现,都是员工负责照顾。”不死心的他找了几张工作人员有入镜的
照片,递给戴着大眼镜的鳄鱼看。
低沉的咕噜声响起。小兔还没翻译,又打了一个喷嚏。
“外面冷,先上车再说。”
青年隔着口罩揉鼻子,带着闷闷的鼻音问:“那我的车怎么办?”
江旭生看着陪主人在这里被冷风吹了大半天的黑色125机车,“锁大锁拔钥匙,忙完再
来牵。”
“丢在这里会被偷吧?”小兔摸摸大学时代就陪着他的爱车,“还是……旭哥你载
牠,我在后面跟?”
听得懂人话的鳄鱼率先投下反对票。牠用长尾巴缠着小兔的腰,两只前爪扒在青年的
衣襟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男人笑了,微瞇的双眼看起来很温柔。
“你看,鳄鱼神抗议了。”
他打开后座车门,想到另一个问题:“牠可以坐车吗?”
鳄鱼咕噜噜地回。
“牠问会不会很危险?”
“放心,我是安全驾驶。”
原本江旭生打算把鳄鱼放在宽敞的后座,没想到索贝克身为爬虫类,似乎对捡到牠的
小兔有雏鸟情结,连分开坐都不愿意。没办法,他只能让小兔抱着牠一起坐后面。
比起冷风飕飕的外头,车里暖和太多。江旭生听见小兔悄悄松了一口气,随后响起咕
噜一声。
这回不是索贝克。
他将保温瓶和置物箱里翻出来的奶油饼干一起递到后座。
“随便垫一下。”江旭生发动引擎,在狭窄的乡间小路回转,“先带你去吃饭,吃饱
再帮牠想办法。”
听见索贝克嚷着口渴,小兔从自己的背包拿出喝了一半的矿泉水全喂给牠。等伺候完
鳄鱼神,才转开保温瓶,倒出冒着热气的无糖红茶。
江旭生开起车来确实安全,车辆行进间平稳顺畅,一滴红茶都没有溅出来。
小兔拿下口罩,捧著杯子小心吹凉,靠着雾茫茫的热气掩护,从后照镜看那个在昏暗
郊外专心开车的男人。
后方传来听不懂的鳄鱼话,而后是青年明显压低音量的回答。
“我没有发情!我只是……算了我不想跟鳄鱼聊这个。”
正当青年担心对话会不会传到前座去,驾驶突然打开音响,传出一首节奏明快的流行
歌曲。甜美女声和轻快旋律组成的音浪拍碎窘迫的氛围,把听众带到歌曲中阳光灿烂的度
假胜地。
就是这种不着痕迹的体贴才要命。
青年低着头,不敢再看开车的男人,将杯中红茶一口气喝光。
休旅车在一首接一首的歌曲伴奏下驶离乡间小路,开往市区。
街边成排的招牌灯点亮黑夜,光线照进车里,副驾驶座的车椅下似乎有东西。
小兔弯腰去捡,发现是一个奶嘴。
“……旭哥,你……”
在等红灯的江旭生透过后照镜看了他一眼,“怎么了?”
“你车上……怎么会有奶嘴啊?”小兔深吸一口气,“你当爸爸了怎么不跟我说?我
知道的话、我……”
“我姊前阵子带小孩回来,坐过我的车。”江旭生接过那个沾了灰尘的粉红小花奶
嘴,“原来是掉在这里,她在家找了好久。”
“是这样喔……晴姐生宝宝了啊。恭喜恭喜!是女生吗?”
他笑道:“是男孩。她一直肯定自己会生女儿,准备的婴儿用品全是粉红色的。”
“哈哈……这下糗了。”
绿灯亮,江旭生回头专心开车,嘴里不忘回答:“不糗。男生用粉红色也很好。我小
时候也喜欢粉红色。”
“咦?完全看不出来!”
江旭生低低笑着,转了话题。“我……应该没办法当爸爸了。”
“为什么?”
他看向不远处的速食店,切了右转灯变换车道。
“我离婚了。”
“啊──?”
后座传来咕噜噜的叫声,似乎在抗议青年激动之下把牠抱得太紧。
小兔先是低声跟索贝克道歉,接着追问:“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都没听说?”
“去年底。”江旭生淡淡地说:“这种事没必要到处宣传。年初你刚回来,忙着适应
新工作,我就没提了。”
“旭哥,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
“想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离婚?”
方向盘一转,银色休旅车驶进速食店的取餐车道,男人答非所问:“带着牠不方便下
车吃饭,买两桶全家桶和一盒蛋塔好不好?牠吃炸鸡吗?”
小兔愣了下,收拾好被选择性忽略的心情,听完鳄鱼的回答才转述:“牠说没吃过,
但可以试试看。谢谢旭哥。”谢谢记得他喜欢这里的炸鸡,更喜欢蛋塔。
晚餐时间已过,餐点很快透过窗口送了出来。扑鼻的炸鸡香瞬间弥漫车内,油炸美食
的罪恶香气让青年本来就咕噜叫的肚子叫得更凄厉。
江旭生把车停到附近公园的停车场,摇下一半车窗通风。听着后座一人一鳄边吃边
聊,似乎很开心的声音,没什么食欲的他扯下口罩,慢吞吞地点起一根菸。
一手挂在车窗边夹着菸,一手拿手机搜寻有没有失踪鳄鱼的新闻,可惜没有收获。
“旭哥,不饿还是要吃点东西啦。这个给你。”
他记得江旭生不喜欢吃脆皮的怪毛病,特地把鲜嫩多汁的鸡腿留下,仔细剥除酥皮,
用餐巾纸裹着递向前。
不忍拒绝的江旭生只好放下手机,接过那只香喷喷的鸡腿。
放下心的小兔拿了一块蛋塔,咬了一口灵光一闪:“发现有鳄鱼不见,养殖场应该会
报警吧?我们打电话去附近的派出所问看看?”
江旭生两三口解决那只鸡腿,偏头把最后一口菸抽了。
或许是抽菸的缘故,声音低哑了些。
“一个分局底下有十几间派出所,县内七八个分局……每间都打电话大概得打到明
天。”他的目光扫向后座体长不到一公尺的鳄鱼,“再说,只是走丢一只小鳄鱼,或许老
板不会放在心上。”
“那怎么办?”小兔摸摸怀里听说只吃生肉,结果吃炸鸡也吃得很开心的小鳄鱼,
“还是我去拜托养蜥蜴的大学同学,请他在爬虫板和粉丝团问看看?”
“这也是一个办法。”江旭生又想到,“你问问鳄鱼神,牠住的地方有什么特征?”
小兔吃掉最后一口蛋塔,露出苦笑,好像连嘴里的甜食都不甜了。
“这个我问过了。牠说有水、有草、有石头……还有白天会盖住头顶的网子。”
“了解。”也就是说毫无参考价值。“那牠还记得离家出走那天的事吗?任何细节都
行。”
青年回想起闲聊的内容,“牠说那天雨下得很大,听到工作人员聊天,说什么台风天
不放假……”
“前阵子的台风?”江旭生回想片刻,“是轩岚诺吗?”
小兔掏出手机查询,“应该是。”没办法,他也对没达到放假标准的台风印象不深。
知道鳄鱼趁著台风天逃狱对解谜的助益不大,江旭生继续问:“牠到底是怎么逃出来
的?”
俨然成为鳄鱼神代言人的小兔回答:“那天风雨很大,盖住鳄鱼池的防晒网被吹开,
一部分掉进池子里,牠就沿着网子爬出来了。”
“然后?”
“附近都是荒地,牠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朝着亮亮的地方一直走、一直走……走到
没力气为止。刚好我今天跑腿去那附近送东西,回程停下来想拍夕阳,听到草丛里有怪
声,才发现牠。”
“怎样的怪声?”
拍拍怀里用扭动以示不满的鳄鱼,小兔安抚著:“好啦,也没有很怪。就是听到有小
朋友的声音哭着说想回家而已。”
夕阳西下的荒郊野外,听到这种声音确实很奇怪,甚至有些吓人。
“小兔,你一直都听得懂动物说话吗?”
青年摇头,“没有。虽然我很喜欢动物,但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一次听懂。”
面对这种突然开窍的情况,江旭生也不知该做何反应。他只好先处理眼前的问题。
“牠说的那个亮亮的地方,是哪里?”
“就是一间亮亮的小房子。那个门有时候会突然打开,还会发出刺耳的声音,有点恐
怖。”
江旭生看着已经吃了两只鸡腿三块鸡胸,正在吃第六块炸鸡的鳄鱼,想起鳄鱼肉吃起
来很像鸡肉的说法,觉得这画面有点地狱。
“旭哥?”
江旭生回过神,根据小兔的叙述做出判断:“那应该是超商。牠还记得房子的颜色
吗?”
四大超商的代表色不同,如果知道招牌颜色,搜寻范围能缩小很多。
小兔歪头听着咕噜噜的鳄鱼话,“鳄鱼没办法分辨颜色……牠只知道那个小房子有些
地方,跟草有点像。”
“绿色的话,有统一和全家。”他想起小兔捡到鳄鱼的地点附近,就有一间全家。
江旭生重新打google地图,当初搜索时是以发现地为圆心,才出现最近的养殖场在临
县的结果。但如果鳄鱼神是从另一个方向穿过那间全家才抵达发现地,那搜寻结果会有所
不同吗?
显示搜寻中的圆圈转了两圈,果然出现另一间养殖场,地点偏僻但距离并不远。
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二分,早就过了养殖场的营业时间,但他不想把事情拖到明天。
打过去的电话响了十来声无人接听,他决定直接驱车前往。这类养殖场应该有人全天留
守。
放下手机,江旭生正要跟小兔说明自己的打算,看见青年捧著速食店的纸杯小口喝着
赠送的可乐。
保险起见,小兔没有把这种黑不溜丢全是人工添加物的东西分给鳄鱼喝。
两人的视线正好对上,车里为了让他们进食方便特地打开的车内灯还没熄灭。
气氛瞬间微妙起来。
“……旭哥,你要喝可乐吗?”青年基于礼貌问了一句。他记得男人只喝水、红茶和
咖啡,全是无糖饮料。
江旭生盯着那双因为映着灯光而更亮的眼睛,点了点头,“谢谢。”
于是男人一低头,叼住青年作势往前递的纸杯,将剩下的可乐喝了见底。
确实很甜。
后来的路上,车里依旧放著热闹欢乐的流行乐,但青年的心情再也欢乐不起来。
小兔紧紧捏著那个纸杯,忽然觉得生而为人没什么好开心的,不如当一个免洗纸杯。
半小时后,他们停在目的地附近。
眼前的小路不仅狭窄到休旅车开不进去,路面连柏油都没铺,满地黄泥因为前阵子的
大雨溼软难行,处处积水。
江旭生熄了火,望着车前灯映照出来的茫茫前路,陷入沉思。
既然前头有养殖场,应该会有能供大型车辆通行的路线,只是google没显示。他点开
地图左滑右滑,没找到第二条替代道路,大概只能等明天养殖场有人上班再打电话问。
“……小兔。”
“嗯?”
“帮我问鳄鱼神,牠愿意再等一天吗?”
耳熟的音节让他不用等待翻译,就知道答案。
江旭生改变劝说对象,看向后座的青年:“如果牠真的是从养殖场逃出来的,那我们
把牠送回去,不见得是件好事。”
意外捡到鳄鱼之后,全心全意只想送牠回家的青年到这一秒才发现盲点。
一人一鳄叽哩咕噜了一会儿,江旭生看到小兔很心疼地搂着小鳄鱼,在牠头顶摸了又
摸。
“牠怎么说?”
“索贝克说牠知道。但牠还是想回去见那朋友一面。牠生气的时候咬了人家一口,牠
想跟对方道歉。”说著说著,小兔戳了戳鳄鱼的头,开始对伟大的鳄鱼神说教:“人家跟
你摇尾巴求偶,不喜欢的话,拒绝就好了,干嘛咬人啊?……呃……这样喔……”
江旭生适时问了句:“怎么了?”
小兔抬起头,表情有些尴尬,“牠说对方是公的,牠也是公的,而且牠们都还未成
年,所以牠觉得对方故意闹牠,才咬了人家。”
江旭生盯着那双像戴着大眼镜的大眼睛,水润润溼亮亮的,莫名有些委屈。
听说鳄鱼就是住在沼泽的猫咪。于是没养过鳄鱼只养过猫的他曲起手指,轻轻在鳄鱼
下巴处搔了搔。
“雄性跟雄性之间虽然没办法生育后代,但喜欢对方的心情跟异性之间是一样的。”
相较青年的摸头安抚,男人轻搔下巴的动作似乎更舒服。索贝克瞇起眼,将下巴凑向
男人的手。
江旭生又耐心地摸了一会儿,语气温柔,“有人喜欢你是很幸福的事,要好好珍
惜。”
小兔看着温情安抚冷血动物的男人,觉得当免洗杯也不好,现在更想当一只鳄鱼。
不知为何只是跟无法沟通的鳄鱼神聊了两句,后座的青年就一脸哀怨地望着他。男人
在摸完鳄鱼后,顺手摸了摸青年的头,“外套穿好下车,我们走过去。”
虽然保暖效果都不佳,但棉质的连帽外套还是比中看不中用的西装外套好一些。于是
不怕冷的男人贡献出他的西装外套给鳄鱼神,青年穿着自己的外套下车。
烂泥路旁长满半人高的芒草,不知道里头躲著什么妖魔鬼怪。稳定的光源除了被乌云
遮蔽一半的月亮,只剩休旅车的车头灯。
男人从后车厢拿出一根高尔夫球杆,走到前面开路。
呼咻咻的风声和不知名的虫叫让有点夜盲的小兔更紧张,两手环抱怀里的索贝克,就
算牠抗议扭动也没松手。
江旭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故意开玩笑道:“前方路况多变,请紧握扶手。”
紧张兮兮的小兔忍不住回:“哪来的扶手啦!”
男人伸出手,“这里。”
小兔盯着那只指节分明的大手,上头确实没有结婚戒指的踪影。
咚咚咚的鼓声不知从何处传来,似远又似近。
在小兔东张西望寻找声音来源时,男人先一步抓住他的手,迈开步伐往前走。
索贝克维持着前肢攀着衣襟,长尾巴环著腰的姿势,单手抱起来不太费力,但小兔仍
觉得手软。特别是跟江旭生牵着的那只手。
短短两百公尺的小路,心跳如鼓的青年脑中闪过无数画面,一瞬万年。
对温度变化非常敏感的鳄鱼嚷嚷了大半天,全被当成风声虫叫的背景乐。
直到养殖场的招牌出现在眼前,小兔才清醒过来,没好气地低声回了一句:“人类没
有尾巴!”
就算听不懂鳄鱼话,也能猜到谈话内容。男人勾著唇角往前走,发现养殖场大门口的
警卫室亮着灯,里头有人。
吩咐那两只在原地待命,把高尔夫球杆交给青年防身,江旭生向警卫室走去。
几分钟后,他跟警卫交涉完毕,带回好消息。
“我说我们来帮宠物鳄鱼找玩伴,警卫说老板不在,但负责的员工还在,我们挑好可
以付现带走。”
知道男人刻意帮小鳄鱼留了一条活路,青年三步并两步地上前,隐约又听到击鼓声。
小兔按著咚咚咚的胸口,随便找了话题。“所以……这边真的没有别的路吗?”
“后门那边有一条大车可以走的柏油路,但不知道为什么,google上没显示。警卫说
外地人通常看到前面的泥巴路就放弃了,我们是有缘人。”
小兔笑了,他举起索贝克的前爪挥了挥,“一定是伟大的鳄鱼神保佑!”
男人笑着应和,“感谢伟大的鳄鱼神。”
两人按照惯例喷酒精、量体温进了门。
谢过警卫要沿路介绍的好意,等外人澈底走远,江旭生才低声开口:“是这里吗?”
小兔点头,“索贝克说牠记得这个警卫,他有一次值勤偷喝酒,把啤酒罐掉到鳄鱼
池里,捞了半天才捞起来。”
“……幸好没有跌下去。”
“是啊。”
两人在幼体鳄鱼池绕了两圈,终于找到索贝克熟悉的池子。
曾被台风吹坏的防晒网因为入夜被收拾好放在旁边,红砖砌成半人高的矮墙围成方
形,角落有几颗供牠们爬上去晒太阳的石头和几丛自由生长的杂草,高度大约淹过人类脚
背的淡绿池水里趴着四只体型跟索贝克差不多的未成年凯门鳄。
“索贝克说,牠那个朋友不在这里。”
“会不会是别的池子?”
小兔指向角落某颗石头,“那颗是索贝克最喜欢的石头,上面有牠某次滑倒抓过的痕
迹。”
在警卫为他们打开的LED灯照明下,那里确实有一块被利爪划出痕迹的黑色大石。
既然不在这里,死亡或被买走的可能性就很高。
男人跟小兔对看一眼,正酝酿说词,就看到泪水从圆滚滚的鳄鱼眼睛涌出。
索贝克在哭。
鳄鱼哭起来没有声音,不像人类会吸鼻子、瘪嘴巴。透明泪珠源源不绝地从那双大眼
睛流出来,好像可以流到世界末日。
小兔隔着外套抱着索贝克摇晃,像在轻哄受了委屈的小宝宝。
“不哭不哭,你乖乖……”慌乱的青年将求助目光望向身旁的男人。
“先别哭,或许你朋友只是被带到别的地方。我去问问。”
江旭生朝警卫室的方向跑去。
只负责巡逻场地的警卫用内线电话联络照顾鳄鱼的员工,对方在宿舍里刚泡好方便面要
吃第一口。
听到有人在找那只鳄鱼,那人随便吞了几口,就抓了外套匆忙赶来。
对方三十多岁,戴着跟凯门鳄一样的圆眼镜,一路奔跑的喘息因为口罩的遮盖,让眼
镜泛起雾气。
他拿下眼镜擦了擦,笑着说:“叫我阿布就可以了。”
双方简单寒暄后,阿布带着他们到后场的小房间,那里是专门照顾生病鳄鱼的地方。
“你们要找的应该是大炮。”发现客人没反应过来,阿布补充说明:“就是十四号
池,尾巴被咬伤的那只,对吧?”
索贝克跟大炮听起来不像是同一个故事的角色,但从索贝克在小兔怀里疯狂扭动的反
应看来,他们没找错。
阿布在看清小兔抱着的索贝克时,眼神一亮,但他没吭声,随即指向趴在单独隔间
角落,面壁动也不动的小鳄鱼。鳄鱼尾巴上绑着渗血的绷带,看起来格外刺眼。
“大炮已经绝食四天了,尾巴的伤口一直没好,这里的药又……”阿布及时住口。
养殖场给经济动物们用的药,也是经过利益考量。这点就算阿布没说透,在场的两人
都能听懂。
阿布叹了一口气,“老板说,如果牠这几天再不吃饭,就要把牠处理掉。”
“我记得鳄鱼如果吃饱了,可以一两个礼拜不再进食。”在停车场休息的空档,江旭
生恶补了一些相关知识。
“在野外是没错。但我们……”阿布口罩下的笑容有些勉强,“老板要赚钱。”
不乖乖吃饭努力长大的鳄鱼没有继续饲养的意义。这里是私人营利单位,不像公立动
物园愿意耗费人力物力请来国外专家,哪怕只是探亲。
咕噜噜的低鸣声响起,是索贝克。
打从被移到小房间就没动过的大炮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瞬间转身,黄澄澄的大眼睛紧盯
人类怀里的同类。
不用索贝克要求,小兔自动走上前,把牠放进大炮的隔间。
大炮水汪汪的眼睛在下一秒流下泪。
如果是人类,此时就要上演久别重逢抱头痛哭的戏码。无奈鳄鱼的前肢太短抱不了
头,两条接近成年但尚未成年的公鳄鱼只是互相依偎著,用尾巴蹭来蹭去,像在分享彼此
的体温。
感动之余又有点寂寞的小兔抱紧怀里的外套,没注意到自己的眼眶也跟着溼润。
男人靠近,低声问他:“牠们在聊什么?”
“牠们在互骂笨蛋,跟小学生吵架一样。”
江旭生轻笑一声,静静看着小兔感动又感伤的侧脸。
知道饲养员认出逃家的索贝克,江旭生也不再隐瞒,片刻后开口道:“我们想把这两
只鳄鱼都带回家,麻烦你。”
阿布眨了眨眼,“老板不在随便卖,幼体一万,算你六千六就好。”
小兔一时没算清楚,“两只不是两万吗?”
阿布笑容灿烂,“没有啊。你们只带走一只,而且是受伤快死掉的啊。”
江旭生不放心地确认:“对于那只走失的,你们怎么处理?”
阿布摆摆手,“找了两天没找到,就算了。反正是小鳄鱼,也咬不死人。这种事偶尔
会发生啦。不用太紧张。”
既然对方这么说,江旭生也不再坚持,向好心的饲育员诚恳道谢:“那么,谢谢
你。”
小兔也跟上,“谢谢你!阿布大哥!”
感人时刻没持续多久,等他们到办公室准备付钱,尴尬的事发生了。
小兔两手空空,钱包留在休旅车上,因为是月底,也没剩多少钱。男人倒是带了皮
夹,但作为一个生活规律,每天就是住家和公司两点一直线的社畜,身上只有应急的五千
块现金,其他全是塑胶货币。
偏僻到连对外道路都标示不全的养殖场没有刷卡机,更别提用手机行动支付。
阿布抓了抓头,“还是你们明天再来?”
“但明天老板就在了?”江旭生说。
阿布点头。
不放心把小兔一个人留下当人质,重逢之后的索贝克又死也不肯再跟大炮分开,两人
只好把牠们留在阿布提供的塑胶水箱里,准备去附近的超商领钱。
小兔的白球鞋在这条泥巴路来回走一遍,已经脏成泥巴色,更别提江旭生刚买没几天
的新皮鞋。两人站在车边用纸巾把鞋子和同时遭殃的裤管擦了半天,才勉强处理干净爬上
车。
十几分钟后,他们开到索贝克口中那个亮亮的地方。
江旭生的外套被鳄鱼的眼泪沾溼,又被小兔抱了大半天,早就皱成老奶奶醃的梅干
菜。不怕冷的他索性没再穿外套,一身灰衬衫黑长裤下了车。
小兔用自己的钱买了一杯现做的热奶茶,毫不避讳地站在ATM旁边,扯开口罩边喝边盯
著男人宽肩窄腰的身影发呆。
“不是说鳄鱼的眼泪是虚情假意吗?但牠们哭得好伤心。”一时恍神,小兔将心里的
疑问说出口。
正在按提款卡密码的江旭生淡淡地回:“虚假的是人类。动物都是真心的。”
小兔叹息著,“当动物真好。喜欢谁,想跟谁在一起,摇摇尾巴求偶就好了。哪像人
类要考虑那么多。”
“你想跟谁求偶?”
“我、咳咳!咳咳咳……”
收好卡片,江旭生把钞票取出来,另一手不慌不忙拍上小兔的背,“慢慢喝,没人跟
你抢。”
钱已经领好,江旭生带着小兔走出超商,来到车边正要开门。
呛咳到双眼发红的小兔停下脚步,抬头盯着眼前的男人,“真的,没人跟我抢吗?”
江旭生停下动作,侧过脸看向青年,“你指什么?”
“旭哥,你为什么离婚?”
青年的双眼溼亮,像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
男人舍不得让他伤心,只好回答那个曾经逃避的问题。
“……她说她不爱我了。”
“你呢?你爱她吗?”
“我……”他下意识把手伸进裤袋找菸。
青年上前把男人的手拉出来,将温热的纸杯塞进手心。
“热奶茶,无糖。”
男人拿着奶茶,看向无糖不欢的青年,躁动的情绪被安抚了。
“……不爱了吧。”他扯下口罩喝了一口,暖流顺着喉咙抵达胃袋,将温度辐射开
来。“可能……本来就没有很爱。”
挺没良心的发言,但此时此刻他不想当一个虚情假意的人类。
“那可以换我吗?”青年又上前一步,站在男人双手合围就能拥抱的距离。“换我爱
你。”
“小兔……”
知道江旭生会说什么,小兔难得没礼貌地打断,“旭哥,从小到大,我喜欢的人就只
有你一个。说出来不怕你笑,就连我国中做春梦,梦到的都是你。”
住在隔壁,从小陪他玩耍读书的大哥哥,怎么就变成春梦的对象?那时候的少年惊
讶、害怕、茫然、烦恼……然后随着年纪增长,最终坦然地接受事实。
我有一个喜欢的人,他是大我五岁,住在隔壁的大哥哥。
那份懵懂青涩的爱恋因为他的自卑与自尊迟迟没有说出口,总觉得自己不够好,还配
不上心上人。于是他努力考取第一志愿,毕业后又挤进大公司拚命往上爬……然后,他听
到对方闪电结婚的消息。
万念俱灰的他辞了压根没兴趣的工作,消沉一个月后,决定回老家。
得不到也没关系,偶尔见面说说话总行吧?
以为此生无望的单恋,却在意外捡到一条鳄鱼后,迎来转机。
“雄性跟雄性之间虽然没办法生育后代,但喜欢对方的心情跟异性之间是一样的。”
小兔复诵刚才听到的话,轻轻拉过江旭生的手,接过那杯热奶茶,扯下口罩对准男人
方才喝过的位置,喝了一口。
奶茶沾上唇角,微亮水光在超商的日光灯下像某种邀请。
“有人喜欢你是很幸福的事,要好好珍惜。”小兔笑着,腼腆但很坚定,“旭哥,我
想让你一直幸福下去。”
男人望着可以说是一路看着长大的小孩,怎么都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作梦都不敢想。
原来那些性别、年龄和身分的巨大差距与无数失眠的暗夜,只要这孩子轻轻几句话,
就能消失不见。
他不知道自己犹豫了多久,或许几分钟,也可能不到几秒。
最终,江旭生伸出手,牵起小兔还空着的左手,缓缓十指交扣。
“走吧。”
“……去哪?”
“先去把鳄鱼神跟牠男朋友带回家。”
“然后?”
男人面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青年,忍不住用另一只手曲起指节搔了搔对方的下巴,“然
后,带我的男朋友回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