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深深爱上你
海潮声自远方传来,浪花拍打岩岸,渗扩进岸边的砾滩,将黄土染深,又再次退回一片蔚
蓝里。
林劲醒了,先是听到熟悉的海潮声,再来才感受到清早透白的天光,自老屋各缝隙射进来
,在木造地板上映下一长长巨大火柴般光亮。他想翻个身裹进被子里,就发现一手被另一
股重量压着──林少人仍握着他的手,整整一晚没放。
林劲睁开眼,注视著林少人。林少人睡意仍深,脖子上的脉动随呼吸微微起伏,冬阳洒上
他的脸,照出浓黑眉毛、内双的眼与高挺鼻梁。每次看着林少人,林劲总会特别感受到年
轻的美好。
林劲将林少人的手轻轻松开,藏进棉被里盖好,又看了他好一会儿才静静起身离开。披上
外套,走上门外的木造长廊,远远就能看见老人已经晨起,拿着网子在海边打捞。林劲迎
著呼啸的海风走往老人的方向。
“早啊。”老人一瘸一瘸地走着,声音倒很清朗。
“早。”
林劲伸手想帮老人一同打捞,老人摇摇头道:“只是些没用的东西而已。海是我朋友,所
以我每天早上就来走走看看,好的坏的都帮它带走。你是客人,别忙。”
“那我就不打扰了。”林劲在砾滩一块大石上坐下,眺望海上无船也无鸟的寂寞晨色。
老人巡著涨落的海潮,走向林劲说:“昨天就觉得你很眼熟。”
“我是演员,您可能在电视上看过我?”林劲应道。
“哎呀,我这老头子,好几年没看电视囉。”老人笑说,从口袋里翻出一张照片递给林劲
,“这张照片夹在屋里一堆书里头,我看其中一人跟书上的作者照片很像,但旁边那人应
该是你吧?”
林劲接过照片,那是他第一次与尹怀伊来这栋老屋时的合影,看来是尹怀伊将它夹在某本
书中留了下来。
“昨天小弟说你们的朋友过世了,难道就是这位作家?”老人问。
林劲点点头,“嗯,他两年前自杀了。”
“自杀啊......”老人收起捞网,插到砾滩上,也在林劲身边坐了下来,说:“你别看我
这样,一年多前,医生判定我只剩下几个月的寿命。我没钱也没亲人,一个人晃荡想随这
大海去了的时候,就发现了这栋屋子。这屋子实在太破,跟我的人一个样。我想人生最后
几个月,不妨就跟它一起相处吧,于是就住了下来。你看,转眼一年过去,我还在这里,
它也还在这里。”
林劲轻抚著有些受潮的照片。少说有五年以上了,照片里的尹怀伊那么年轻又开心,如今
都已如烟散去。
老人接着说:“屋里的书我都看完了喔,有一本叫做什么......什么旋转木马?”
“《最后一趟旋转木马》。”林劲答道。
“对、对,这年头的书名真诗意,人老了记不住了。”老人感慨笑着,说:“那书里有个
濒死老人的故事吧,写那老人在死前去了动物园、游乐场,最后去到一栋海边小屋。看到
那里我就觉得,世事都是命运啊。”
“那也是这位作者的另一半最喜欢的故事。”林劲淡淡地说。
“真巧呀,那他的另一半现在还好吗?”
“他也已经不在了。”
海潮声更大了。从日出的方向,那看不见尽头、好似无法计量的远方卷卷而来的海潮,下
一秒也持续推动着什么。收拢了垃圾、浮游、回忆、伤心等种种存在,让海潮推往这又推
往那,无声地推向下一个更寂静的所在。
“人生很难预料啊,”老人回头看了看屋子说:“昨晚小弟说了不少。”
林劲的视线从照片上扬起。
“上楼搬棉被的时候,他好像很怕打扰到我,又怕我会赶你们走似的,说了很多,焦急的
模样真少年。还有啊,被子也挑了好久,我说都洗净晒干了,他还是一脸不放心。”老人
笑着说。
“少人是个很认真的人。”林劲说。
“没有人会对任何事情都认真的。我这把年纪了,看得出一个人为什么用心。”老人接着
喝的一声,撑著膝盖站直身说:“现在我只看当下了。未来在哪里?不知道,只能让每个
当下带我往前走。往前,往前,不断地往前,直到没有下一天。到时回头看,哎呀,哪有
什么未来?都是当下而已。年轻人,把握当下吧。”说完,老人拍拍林劲的肩,跛着脚拄
著捞网离开了。
一会儿,太阳从海平线上徐徐升起,冬阳不比夏日,即使日升也无法普照大地。从云间洒
下的天光似来自天国的问候,白鸟展翅飞过,带走岩间枯枝,贝壳冲上砾滩,埋进积了咸
水的砂洞,与迷途的螃蟹同进同出。
无数重复的、美好的、流淌著乐声、笑声满盈的过去,在林劲脑海如断片的胶卷一次次重
播,直到画面开始散落、破碎、交缠又倒带。记忆里,混合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的
深刻过往,唯独再也感受不到旧人的体温,那是怎样都追不回来的了。
林劲动动手,只留昨夜男孩的温度仍在掌中。
“嘿。”林少人从身后走来,出声唤他。
林劲转过头,回以浅浅微笑。男孩总能令他感到心安,堪比冬日暖阳。
“你有睡好吗?”林少人走到林劲身旁坐下,伸个懒腰道:“这房子怪吵的,不过吵得很
好睡,有时候太安静反而睡不着。”
“是啊。”林劲点点头,瞥了眼散著晨气的男孩,转了话题说:“抱歉,昨天我实在太失
态了。”
林少人不忍叹口气,伸手撩起林劲额前垂下的发丝,牵起林劲的视线说:“没关系,在我
面前怎样失态都无妨,道歉什么?要道歉的话也该是我,让你心情难受了。”
林劲摇摇头,“不会啊,我很开心。”
林少人的手停在空中,海风吹出林劲侧脸的轮廓,他笑眼闪动地说:“因为你,我有了新
的回忆。”
林少人愕然愣住,又马上笑了出来。这是比他预期更好的答案。他捧起挂在脖子上的相机
说:“那你要陪我一起去拍照吗?”
“好啊。”林劲笑道。
“我刚才看了一下地图,从屋子后面往上走,是不是有个进山的步道?”
“那边早坍陷了,没办法走。我带你从另一头上去,有一条比较缓的坡道可以爬到山顶.
.....”
新生的话语随风成形,连同崭新的记忆,温柔地铺散在熟悉的大地上、潮汐之中、山间鸟
鸣里。
林少人跟着林劲的步伐,踏过藏了千百回忆的小径,在他独享的观景窗里留下欢快、淘气
,骄纵也美丽的身影。他更加确定,自己早已无法克制地为眼前的人深深着迷。
■
从东部回来后,林少人很快就要去日本实习。几年前他跟摄影团队一起去日本工作过,当
时只待在大城市,九州这是第一次去。程令欢对他要独自出国十分忧心,早早就开始帮忙
准备,什么保暖衣物、成药、急救用品、日常工具等全备上了,只差没连自己一块儿送进
行李。
与此同时,林少人也顺利为原本的拍摄工作找到帮手。近来片场流出传言,说严苡绯与林
劲一同执导的新戏已在募集团队,可见尹怀伊的遗作改编进行得顺畅。一切看似都步上轨
道,林少人终于有了可以安心去日本的实感。
出国前几天,虽然暂停了拍摄工作,林少人仍如常到Vetus上班。前阵子周毅凡跑了一趟
南部买酒,好些天没来店里,今天总算现身。他们俩好一段时间没见面,趁著又是个大雨
夜,店里客人早早散去,林少人有个决定要告诉周毅凡。
“我回国后就会跟令欢分手。”
“你说什么?”周毅凡一个踉跄,手中的威士忌杯险些翻倒。
“我要跟令欢分手。”林少人重复道,从酒柜里拿出一瓶Highland Park放上吧台。
周毅凡按捺下讶异之情,谨慎地问:“出了什么事吗?我就觉得你从花莲回来之后变得很
怪。”
“其实那趟我是跟林劲一起去的。”林少人坦承道。
周毅凡不禁睁大了眼,“可我问令欢,她说你是跟N台去拍摄外景......”
“嗯,我骗了她。”林少人淡漠地说。
“你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要分手,难不成跟林劲有关?”周毅凡嗅出情况不对,急切起
来。
林少人仍没事般,啵的一声打开酒塞,浓烈的酒气即刻盈满桌边,说:“我喜欢上林劲了
。”
“喜......欢?”周毅凡木然地复诵道,下一秒几乎是跳起来说:“等等等等,你喜欢上
林劲?女孩男神同志天菜林劲现在连直男都能掰弯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林少人叹道。
“你都说喜欢上林劲了要我怎么正经?”周毅凡大声嚷着,“这种事可不能随便说说!你
有女朋友,而且你没喜欢过男生吧?你不可能喜欢上林劲的啊!”
林少人拿起酒瓶直盯着看,Highland Park 18年,尹怀伊的爱酒,说:“我的确没喜欢过
男生,但我也没喜欢过任何人。”
周毅凡实在错愕,急靠向林少人身边说:“你在说什么啊,你喜欢令欢不是吗?”
林劲也问了林少人同样的问题。一想起林劲,花莲那晚的一切便又立刻复苏过来,在林少
人脑海盘旋不去。
“令欢是我的恩人,也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很感谢她,可是......”林少人越说越厘清了
思绪,得到肯定的结论:“我现在才醒悟我对她的感情不是喜欢。”
“你到底在说什么......”周毅凡登时心生愤怒,不懂林少人怎么会淌进同志这滩浑水,
更生气他想放手程令欢,激动地说:“什么叫做你对令欢的感情不是喜欢?让我告诉你什
么才叫喜欢!他难过你也难过,这不叫喜欢,这叫同情;他开心你也开心,这才叫做喜欢
。还有,跟他在一起很开心也不叫喜欢,那只是朋友,跟他在一起会很想触碰他,甚至想
跟他发生关系,这才叫做喜欢!怎么,你不敢碰人却想上了林劲吗?”
林少人默默瞥向周毅凡,没有回话。
周毅凡更惊讶了,“好啊、好,就算你真的想上他好了,那也不叫喜欢,那只是性欲!能
够忍住性欲才是真的喜欢。”周毅凡说著单手扶额,“天哪,我怎么会在这里跟你谈论这
个话题......”
林少人看着周毅凡,平静地问:“这就是你喜欢我爸的心情吗?”
“什么?”周毅凡霎时愣住。
“你刚才说的那些,就是你喜欢我爸的心情吗?”林少人倾斜酒瓶,倒出深琥珀色的液体
,斟满两只郁金香杯。远方墙上的大海报中,白罂粟花堆里的林劲仍静默地注视着他们,
即使没有灯光,也依然吸引著所有来客的注意。
林少人说:“你知道我爸有妻小,却还是喜欢他,和我已经跟令欢在一起却还是喜欢上林
劲,应该是相似的吧?明知不可以,所以才更确定那是真的。”
周毅凡这晚转换了太多情绪,而今将走向最糟的一块,他拿起酒杯豪饮而尽,说:“我们
不是说好不提他的事了吗?你不要忘了,就是你爸害我们沦落到这地步!因为太爱一个人
而失去理智,最后......最后......”周毅凡忍着气道:“这个剧本太熟悉了,你爸如此
,林劲也是如此,你怎么会喜欢上──”
“林劲跟我爸不一样!”林少人应声反驳。
“不一样正好!他可是林劲,不可能跟你在一起!”周毅凡也即刻斥道。
“我知道!”林少人砰的一声将酒杯敲上桌面,说:“他当然不可能跟我在一起!他对我
好都只是我痴心妄想,像我这种人根本没机会接触他,我差得远了我都知道!”
周毅凡倏地顿住,他从没见过林少人这副模样。总是好好先生,随和、开朗又阳光的男孩
,谈起林劲真完全变了个样。
木已成舟──周毅凡震惊也哀伤地心想,忽然对自己刚才的重话感到抱歉,说:“对不起
,我说得太过份了,我只是......很惊讶,毕竟你跟令欢在一起这么久了,而且你又一直
很避讳你爸的事,总是说爱上一个人很可怕,是地狱,会死人......”
林少人的眼神不自主地飘忽起来。他比谁都心知,爱上一个人最后会沦落到如何惨绝人寰
的地步──温热的鲜血不断从男人胸口涌出的画面,像一根鞭,在他每次动心的时候就往
他身上抽,提醒着他爱是比这般更加疼痛,并且无法复原的极刑。
可是,跟林劲在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那种充满温暖却也伤感,心脏震得厉害的感受,
无法抹去;更重要的是,林劲看上去也很开心,他希望林劲能够一直开心下去,不要再陷
在悲伤里。
周毅凡叹了口气,直白地说:“我不会告诉令欢你要跟她分手,但我希望你好好想一想。
你真的喜欢林劲吗?喜欢这种热情也常只是一时的,很快就会褪去,你可能只是暂时被他
迷惑了。”
如果很快就能褪去,那么他至今在林劲身上看到的那些痛苦又是什么?林少人心想,却没
有再开口。
片刻寂静,周毅凡转头看向窗外说:“雨看起来不会停了,我们今天早点打烊吧,应该不
会有客──”
这时,叮铃一声门打开,一个金发黑眼的男子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准备打──”
周毅凡还没说完,男子便开口道:“请问这里是钢琴酒吧吗?”
周毅凡愣著点了点头。
“可以让我弹个琴吗?”
这问题太过突然,令人心生好奇。周毅凡与林少人不禁对视几眼,放了男人进来。
这个暴雨的夜晚,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