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古木新花年年发、肆拾

楼主: ZENFOX (☁禪狐☁)   2022-10-10 21:12:44
  元夕时节人人都忙碌,有人礼佛祭神,有人趁此机会向心上人传递情意,小孩
子则忙着玩。银华国的上元节一般是五日,但在风月坊有整整十天都在过上元节,
因此从初八就开始点灯。
  风月坊和其他街坊一样也有灯会,舞龙庆贺之外也有杂耍、猜灯谜,但这些远
比不上各教坊的花草会更引人关注,因为花草会上有艺者们表演,已出道的艺者们
在新搭建好的舞台上公开演出,而出道的新人则是在教坊内表演给贵宾欣赏。
  金霞绾也拉着哥哥们去看百戏散乐,回教坊时学了几招逗江东云开心,江东云
虽然在笑,但眉眼仍有愁绪。金霞绾拉着江东云的手说:“师父别担心,我都和严
叔叔说好了,他一定会出席收我的簪子。”
  江东云说:“我相信他会守信,不过我也给荣亲王府递了帖子。”
  这下轮到金霞绾忧心了,江东云拍拍他的手安抚道:“他不一定会收你簪子,
也许之前只是随口一问。不过你也该收心了,到时的演出也关乎花晨院的名声。”
  金霞绾讷讷回应:“徒儿明白。”
  由于江东云这般提醒,金霞绾也不敢再贪玩,但他也晓得江东云这几天尤其忙
碌,得应酬许多贵人,又为了不让他分心,所以出外时也不带上他,而是另外找其
他哥哥。他很快振作起来,抱古琴去找严穹渊讨教。
  严穹渊在草地上铺了块白布,坐在那儿打坐冥想,听见仿佛雀鸟飞进院里的动
静就看向来者。
  金霞绾抱琴从一侧矮墙翩然飞落,冲著高大男子咧嘴灿笑:“严叔叔,你能不
能再教教我啊?”金霞绾个子不高,抱琴的样子就是谁家的琴僮,秀气温顺一副惹
人怜的模样。
  严穹渊觉得有些晃眼,收回目光问:“你是来问琴艺,还是来问武艺?”
  “都有。”
  “你不是弹琵琶?”
  “我都学啊。可师父要我在花草会上弹琴,然后舞剑。你帮我看看好么?”
  “好。”
  严穹渊有心收金霞绾为徒,虽然金霞绾拒绝,江东云也绝对不答应,但他对收
徒一事也并不执著,只是单纯惜才而已。所以金霞绾自己跑来找他求教,他也二话
不说就答应了。
  两人练琴练了一天,有大半天都是在研究琴谱、指法,严穹渊跟他说基本功虽
然练得不错,但还是差了一些,因为金霞绾过于贪心,什么都想学,这才什么都差
了点。
  严穹渊把一首流水弹了又弹,让金霞绾看着学,再换金霞绾坐下来练,严穹渊
盯着少年的手势看,出手指点:“化物为龙,非池可容,头角峥嵘,变化无穷。你
悟性佳,意境入心识,运用自如,但也因为太容易自恃聪明,不够沉稳。”
  金霞绾被念了好几遍,若是几日前他肯定要和姓严的打起来,但现在他有更要
紧的事得应付,所以硬生生压下脾气乖乖练习,态度也好了不少:“是,我再练一
练,严叔叔你帮我看看。这样呢?”他试着再练一遍右手指法,严穹渊握他的手找
了下感觉,反倒令他有些分神。严穹渊的手好宽大,能轻易包住他的手,而且那只
手也挺好看,修长匀净,蕴含力量,手上的薄茧擦过他皮肤时有点痒,。
  “专注,再练。”严穹渊察觉少年无来由的走神,出声提醒,他的语气总是疏
离冷淡,可金霞绾如今却觉得听久了也挺温柔,像和风细雨一样,无情似有情?
  几日相处下来,金霞绾渐渐对严穹渊改观,觉得这人并非是老古板或矫情之人,
而是谨守原则罢了。古琴的修炼告一段落,金霞绾又请严穹渊看自己舞剑,院里除
了结香花,雪柳也盛开着,枝条上满满的小白花繁茂绽放,从树栏里往外伸展,就
像海滨的白浪一样。
  严穹渊拿了一个小鼓配合金霞绾演奏,那把剑是江东云送金霞绾的,剑身也是
依其身量打造。少年的身形相较其他哥哥们仍有些单薄,手脚腰身都纤瘦得不盈一
握,但这种脆弱只是假象,他虽然不曾被江东云选为暗卫,肉体锻炼却从没少过,
在他的每个动作都能看出纤瘦身躯中蓄著足够的劲道,每分力皆拿捏得宜,完美呈
现舞谱所描绘的样子。
  金霞绾舞毕,挽剑归鞘凑上前问:“如何?”
  严穹渊说:“若是纯粹在花草会献艺,这样的表现也是绰绰有余。”
  少年安心一笑,随即又问:“不过这当然只是在花草会表演,除此之外还能做
什么?”
  “你说呢?”
  “刺杀?”金霞绾一脸鬼灵精怪的表情说笑,严穹渊的眉眼也染上淡淡笑意,
他收好剑过去坐在严穹渊身旁问:“你这样教我也不藏私么?”
  “何必藏?同一首曲,不同人弹就会有不同的意境,传艺传心,不必藏私。”
  “唔,你对别人也这样?”
  严穹渊喝了口茶回他说:“琉璃天是穷山恶水,没有别人。”
  金霞绾听出这是故意用先前的话在调侃他,笑着拿手肘轻撞对方说:“唉呀。
那你就是只对我好囉?因为我是江东云的养子、徒弟?还是因为我是聪明的金霞绾?”
  “因为你是金霞绾。”
  金霞绾没想到他这么坦然的回答,赧笑道:“我以为你会说都有。”
  “只是实话实说,没必要敷衍你。”
  金霞绾问他说:“我这样找你演练,到时花草会上你再看我演出不就没惊喜了
么?”
  “你想给我什么惊喜?还是免了吧。”严穹渊蹙眉瞇眼,露出敬而远之的表情,
惹得金霞绾哈哈大笑。
  终于来到十七夜的花草会,江东云亲自帮金霞绾收拾仪容,金霞绾换上订做的
衣饰,衣袍是槿紫到檀紫色的渐层晕染,衣袖、襟领上的流云花草刺绣是霞光般的
红。金霞绾来到表演的会场,那宽敞的厅里布置了春天的花木,他安静待在帷幕后
等待,华丽的屏风前有三位艺者在弹奏琴瑟,也是今年他们教坊出道的人。
  受邀的贵宾陆续收了那些艺者们的簪子,那些客人即使知道金霞绾是压轴,也
没有人会去要他的簪子,因为这些艺者们的簪子会由谁来收都是早就有默契的,甚
至早在几个月前艺者与熟客就会互相试探,而江东云一方面的应酬也都在为了这些
事做准备。唯独金霞绾的簪子会由谁收下无人确知,因为江东云很少让他真正出去
应付客人,总是要带在身边,好像金霞绾就是块宝贝,恨不得能藏起来。
  花草会进行到一半荣亲王就来了,论身份地位自然是由他坐在最好的位置,江
东云也会亲自上前招呼他这位贵客。陆永观盯着江东云给自己斟酒的手,握住后轻
轻抚摸其手背问:“你家霞绾是压轴?”
  江东云像是早料到他这么问,微笑答道:“是。”他应对自然,但是听到陆永
观问及金霞绾,身子还是有些僵。
  陆永观握著江东云的手也感觉出对方细微的反应,轻笑道:“你别担心,我永
远都是你夫婿。”
  江东云颇意外这男子竟会讲这种话来哄自己,心中却更是慌乱了,他猜想陆永
观八成就是来讨金霞绾的簪子,才会刻意这样安抚他,他虽然俊容含笑,心中却焦
虑得不得了,不由自主朝严穹渊看过去。
  严穹渊虽然也是贵宾,不过坐的位置离陆永观有些远,所以江东云的视线很快
被陆永观察觉,陆永观问:“那就是琉璃天的仙人?都说琉璃天住着一仙人,能追
星逐月,事实上应该是位武林高手。长公主也认识他。”
  江东云没想到陆永观消息这样灵通,但那些公主、王府、大官们的府第藏有一
些别人的眼线也是很自然的事,有时就算察觉了也不见得会立刻将那些眼线摘除。
他应道:“是,他是住琉璃天,不过并非那位仙人,那仙人是位隐士,但已经故去
了。”
  “他是你朋友不是么?这阵子都住这里。”
  “只是小时候曾经玩在一块儿罢了。多年未见已经生疏,不过长公主那里不便
招呼江湖人士,所以才让他客寓敝院。”
  “嗯。”陆永观沉吟了声,没再继续问下去,有些心不在焉的吃东西喝酒,俨
然是在等压轴上场。
  已经收艺者簪子的贵客可以离场,不过他们也都好奇压轴而留下来。终于到了
金霞绾出场的时刻,金霞绾原先是很紧张的,不过一走出来瞥到严穹渊也在席间,
一颗慌乱的心渐渐稳住。
  严穹渊本来只是静静品酒,也没吃什么东西,由于他一脸冷漠,难以亲近的样
子,所以也没和其他宾客交谈,他看金霞绾神情认真的弹琴,也半阖眼享受。其他
人因之前歌舞而高昂的情绪也随着琴音逐渐沉淀下来。夜渐深,花草会即将尾声,
金霞绾的琴曲让人感到平静却不寂寥,琴音将这厅里和外面园子都变成另一个境域,
月色宛如流水,垂柳犹如碧泉,花香和著酒香将欲念织入美梦里,谁也不会记得这
里是个销金窟。
  弹完一曲,金霞绾拔剑起舞,他不是今次花草会唯一独舞的艺者,跳的舞谱也
并非独一无二,而是花晨院里收藏的舞谱,其他人也都能练,但就如严穹渊所言,
同一首曲由不同人演绎会有各自的意境,同一首舞亦然。
  这剑舞刚柔并济,金霞绾穿着一身紫色衣装,转身时就像一轮盛开的花,他容
貌清雅,却比其他人还平淡,甚至淡到让人不会再初见时多瞧一眼,可是只要目光
稍有停留,就会不知不觉上心。
  他的舞和琴又不同,是意兴张扬,生气勃勃的,淡雅平凡的他平日像影子,此
刻却把周围的缤纷色彩都吸引过来,花香和酒香也在他旋身时融在一起,他成了许
多人的一场梦。
  金霞绾舞得专注,是因为他把心思放在一个人身上,他必须如此,才能不慌不
乱的面对这些,他告诉自己今晚是为了这一人献艺,所以他的乐舞只为了这人,在
飒爽而华丽的转身刹那,他带着笑意朝那人眨了单眼。
  只为这一记眼波流转,严穹渊前所未有的乱了心神,好像被勾起久远的记忆,
有个人为了他歌唱,为他翩然起舞,而他的心也从此为之鼓动。
  “好!”压轴的表演结束,陆永观鼓掌叫好,也将其看客从美梦中惊醒。他起
身走向金霞绾,引来在场所有人的注目。
  严穹渊也同时起身,江东云跟着走到一旁盯紧他们的举动,一旦有两人要跟金
霞绾讨簪子,他就必须负责让那两人挑选兵器比斗。
  陆永观对金霞绾说:“你真是令本王大开眼界,没想到以前那个老是黏在东云
脚边、像个小豆子似的孩童,如今也是这般灵秀的妙人了。”
  金霞绾不安得掌心微微发汗,余光见严穹渊也起身走来才逼自己镇定下来:
“王爷谬赞了。都是师父教得好,霞绾跟其他哥哥们比还差得远。”
  陆永观笑道:“名师出高徒啊。”他回头欣赏江东云有些不自然的笑脸,满意
道:“可惜本王一直珍惜东云的簪子,不然今晚也要收下你的。你的簪子,要交给
那位严兄弟是么?”
  严穹渊刚好走来,他和金霞绾互看一眼,再朝陆永观行礼道:“草民见过荣亲
王。”
  陆永观扬笑道:“来这里是要放松的,不必拘谨。好啦,你们聊,我也想和东
云先走了。”他走回江东云那儿,其他宾客看荣亲王这样也没有再停留,纷纷散场。
  “霞绾,你是否愿意把簪子给我?”严穹渊刚要伸手讨簪子,话音未落,少年
就赶紧把簪子塞到他手里,还把他手指凹起来包好簪子。
  “给你、给你。”金霞绾急切的样子,好像很怕簪子会被其他人抢了似的,看
得严穹渊失笑。
  被陆永观揽著肩膀带离的江东云瞥见那一幕,眉间微结,心中有些沉闷,但陆
永观看了过来,问他怎么了,他立刻微笑摇头说没什么,只盼今夜落灯后不要再出
什么风波才好。
* * *
  金霞绾来到严穹渊的住处,本来都是夫婿前往艺人的住处,但严穹渊住的地方
是花晨院最好的院落之一,而且能避开其他人,金霞绾的住院离江东云太近,所以
还是来这里比较好。
  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金霞绾余光数着廊道上点的地灯,严穹渊回屋就把灯笼
收好,点亮室里的灯火后回头问:“虽然现在问有些晚了,你有没有要喝水或是吃
点什么?”
  金霞绾摇摇头:“我不渴也不饿,你呢?”
  “一样。那就休息吧?”
  “喔。”金霞绾认定严穹渊是个老实人,听对方说要休息也不紧张,跟着走进
寝室里,他看严穹渊走到暖阁旁指着床跟他讲:“你睡床吧。今晚我睡这里。”
严穹渊说完迳自在暖阁躺下。
  金霞绾走到床边看床被铺得整齐,朝严穹渊喊:“床够大,你要不要过来一起
睡啊?”
  严穹渊闭眼回应:“不必,你睡吧。我习惯一个人了。”
  金霞绾说:“你怕什么呢?都是男子,又不会躺在一块儿就怀上了。”
  “胡说八道什么,早点歇著。”严穹渊语气还是很平淡,也听不出愠恼的情绪。
  金霞绾撇撇嘴有些无趣的爬上床就寝,放下床帷后就困了,意识蒙眬间想着严
穹渊收了他的簪子,也没仗着这点戏弄他,真是个不错的人啊。他其实不认床,在
哪里都好睡,但一想到这床是严穹渊睡了一阵子的,心里有点害羞,也觉得新鲜。
  他睡眠一向较浅,这一晚特别明亮的月辉透进窗纸照入室里,深夜时分他醒了
过来,下床走到暖阁看严穹渊。这男人半张睡颜被月色照亮,眉眼柔和俊美,宛如
仙人,他看着有些心动,揉了揉心口告诉自己不要乱想,把对方落到一旁的毡毯拿
过来替人盖好。
  严穹渊一把捉住金霞绾的手腕,然后睁眼一瞧,望着那张清雅藏艳的小脸才想
起自己在花晨院,嗓音微哑道:“是你啊,做什么?”
  “你毯子掉了,我帮你盖好啊。”
  严穹渊看他一脸无辜,松手坐起来问:“睡不好么?”
  “不是,我睡得浅,有时半夜会醒来。”
  “哦……睡得好才长得高。”
  金霞绾垮下脸,哼声走开:“要你管啊!”
  两人各自躺回去,片刻后金霞绾忍不住出声轻喊:“你睡了么?”
  “怎么了?”
  “聊一聊吧?”他对严穹渊充满好奇,虽然对方没答应,但也没拒绝,于是他
自顾自的聊起来:“你一直都住在琉璃天么?听说那里大山大水,不过什么人烟都
没有,深山茂林间还常有瘴气,你一个人怎么过啊?”
  严穹渊说:“我说故事给你听,你听完就睡吧。”
  “我又不三岁小儿,用得着你哄我?”
  男人迳自说起久远前的事:“很久以前琉璃天是锦山国的一个偏远部落,只不
过后来被邻近的云岐灭了。那部落的一些人往外逃逸,其中一人和锦山国的将军变
成莫逆之交,后来锦山国和云岐国有纠纷,将军把琉璃天收复回来,可部落已经不
在了。
  那将军当时正和锦山国的公主相恋,公主也和那部落遗民成为挚友,挚友选择
回琉璃天生活,将军跟公主没有强留。后来锦山国的国君、贵族沉迷于修仙炼药,
荒废政务,听信奸佞,导致民不聊生,最终被银华国并吞。将军战死了,公主被掳,
银华国天子强收公主入后宫,封为贵妃,那时贵妃肚子里已经有将军的遗腹子,而
且若强行堕胎有性命之危,最后她还是把孩子生下来,但她害怕孩子被杀,只好拜
托和自己有交情的长公主把孩子送出宫,藏到民间。
  琉璃天的友人略懂一些卜算之术,算出公主有难,到了人间才发现一切都变了,
他打听到贵妃与孩子的事,受贵妃所托去找到孩子,将他教养成人。”
  金霞绾听到这里,说:“你就是那孩子吧?这么听来,你和我师父也挺有缘,
师父要不是太惦记长公主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跟你们一起去琉璃天。”
  “嗯。我也不是一直都在琉璃天,偶尔会到外面走走。”
  “那你认识很多江湖朋友么?”
  “也没有很多。”
  金霞绾笑了声:“我就说嘛,你一定是都不笑,冷冰冰的,这样很难交朋友的。
不过行走江湖,自由自在的很好吧?”
  “看你怎么想了。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一套规矩,不熟悉别人的规矩容易惹麻
烦,所以说入境随俗,才能自在行走,若以为自由自在是可以不管不顾他人,那便
是大错特错。”
  金霞绾皱了下鼻子:“又在说教。”
  “事实如此,你不爱听就算了。反正再过两日我就走了。”
  听到这事,金霞绾彻底没了睡意讶道:“你这么快就要走了?”
  严穹渊半开玩笑应他:“嗯,舍不得我?”
  金霞绾逞强道:“怎么可能舍不得。我只是没听说过这事,有点意外,你去悼
念过贵妃了?依你的修为不是能潜入皇宫偷瞧?”
  “能,但是不能。”
  金霞绾听懂他的意思,能潜入,却选择不这么做,这是因为严穹渊有自己一套
行事准则。
  严穹渊说:“见过送葬行列,远远的看了。”
  “节哀……”
  严穹渊知道这少年心性不坏,还会想要安慰自己,他说:“我没事。其实我一
出世就和她分开了,没有相处过,也不曾知晓她是怎样的人,有些事只是听师父告
诉我的,就算心里怅然,那也都是因为自己的想像。我跟你相处过,对你还比对她
熟悉。”
  金霞绾捏著自己的手指,一面听对方讲,他想了想说:“可是,就是因为这样
才悲哀难过啊。”他说出口就后悔了,严穹渊说不定根本不需要他安慰,气氛好像
变得尴尬。
  “霞绾。”严穹渊忽然轻唤。
  “嗯?”少年觉得那有些沉砺的嗓音,磨得他心尖微痒、发酥,说不上来是怎
样奇异的感受,好像会想更亲近对方,想更了解一些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要怎么活?”
  金霞绾说:“我现在这样就很好啊,自由自在的,师父也是这么希望的。你不
也说外面每个地方规矩不同,那行走江湖也未必逍遥吧?”
  “找到自己的道,认清方向,心中清明就是逍遥。茫茫然不知所谓,才会误以
为能为所欲为是逍遥自在。”
  “你能不能别再说教啦?”金霞绾一时受不了他讲的那一套,烦躁回嘴。
  严穹渊问:“一直关在风月坊、花晨院里,是自由自在?”
  金霞绾一时答不上话,严穹渊也没再说什么,但那句问话让他陷入迷惘。由于
江东云的疼爱和庇护,使他在花晨院里是特别的存在,既不像其他人需要在欢场陪
酒卖笑,也不必事事操心,他只要伺候好江东云就够了,江东云是他师父、养父,
但对他做的事更像是豢养宠物?
  只是因为没人敢对江东云的作为有异议,所以他就理所当然这样被教养长大,
想到这里,他也觉得自己在花晨院的处境很尴尬。现在他还小,别人不会多说什么,
等他年岁渐长以后,江东云还会一直这样宠着他么?他要如何自立?如果他连一般
艺者都不算,他在这里是为了什么?
  这一晚两人都没睡好,不过金霞绾眼下青黑得比较明显,他早起打水顺便伺候
严穹渊洗脸,只是两人没有交谈有些尴尬,他说要回去找师父,严穹渊只是点头没
有挽留,让他心情更差。
  “哼,谁稀罕他。”金霞绾脸色沉郁回到自己房里更衣,之后再去江东云那儿,
看到一名俊秀青年收拾一些衣物走出来,正要送去清洗整理,他上前喊住人:“长
宁哥哥,师父在房里休息?”
  唤作长宁的青年摇头:“不在房里,稍早更衣梳洗完去了长公主府。”
  金霞绾满脸疑惑:“咦,昨晚荣亲王不是和师父在一起么?”
  长宁神神秘秘的凑到金霞绾耳边低语:“他们俩昨晚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天刚
亮就不欢而散了。”
  金霞绾一脸狐疑,江东云向来很能哄荣亲王高兴,而荣亲王也很宠著江东云不
是?
* * *
  江东云有些不安的坐在长公主府的偏厅里,心绪纷乱,前一晚陆永观说想要带
他离开京都,他原以为陆永观一直以来只是拿此事说笑,因此屡屡敷衍,谁知陆永
观竟是认真的。他承认自己多少有些动摇,可是他在花晨院生活这么久,岂能轻易
说走就走。
  他回应陆永观说:“我在京都,在教坊有太多责任,不可能就这么一走了之,
更何况我要以什么身份跟你走?即使我跟了你,也会坏了你的名声。”
  “名声?我从不在意那种虚的东西,花晨院的人都出自你调教,不是都能干得
很?你把教坊教给长宁或别人都好,这里没了你也一样歌照唱,舞照跳不是?要是
暗卫那些就更不必你费心,你当真以为陆晏是真心为你?她不过是把你当成一颗好
用的棋,有哪个正常的娘亲会让孩子一生都活在教坊的?”
  陆永观话说得越发难以入耳,又把江东云的生母说得如此不堪,江东云忍不住
动怒回嘴:“你不是她,不知道她的为难之处,她对我不是真心,难道你就是?”
  陆永观被这话一刺激,便对江东云道出了另一个隐瞒已久的秘密:“姑且不说
我,你就没怀疑过自己的生父真的死了?就是死了也该有名有姓,可陆晏从没跟你
提过不是?因为从来就没有那个侍卫,你的生父根本还在人世,他就是──”
  长公主府第,江东云被外面的动静拉回神,他等了一个时辰多才见到陆晏出现,
立即起身问候,并为了临时来访而道歉。
  陆晏坐下后摆手让其他仆人都退出去,门关了起来,但窗子是虚掩著的,要是
有人接近也能随时察觉。有别于以往,陆晏这次见到江东云并没有露出特别高兴的
样子,她神态慵懒的半阖眼,抚摸自己的尾指指套问:“很难得见你这样冒失,究
竟所为何事?”
  “是为了我的身世。”
  陆晏正要端茶喝,听见这话又把茶搁回桌上,神情语气有些冷:“该讲的不是
都告诉你了,如今你还要追究什么?”
  江东云本来没勇气直视陆晏,从方才说话时就双手交握,随着内心杂念纠结,
手越握越紧,他定了定神抬头看向陆晏问说:“我的生父是谁?”
  陆晏闭眼深深吐呐后,看向江东云的目光变得温和一些,她带着若有似无的叹
息说:“不是跟你讲过,他是宫中一名侍卫,当初因为和我私通,被暗地解决了么?
你生父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江东云定定的看着陆晏,陆晏偏过脸望向窗口露出忧伤的样子,他知道这是陆
晏演出来的假象,他接着说:“荣亲王不是这么讲的。”
  陆晏斜睐他一眼,并不急着上钩,而是反问:“哦,他是怎么讲的?”
  “他说,我的生父是当今天子。”
  陆晏蹙眉笑出声,掩嘴轻喃:“天啊,他可真敢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啊。这么
荒谬的事,你觉得有可能么?”
  江东云平静道:“依常理来说,父女乱伦的确不太可能,但是发生在皇宫便什
么都有可能。”
  陆晏端起茶喝了一口,两人在偏厅里都不说话,长久的静默后她才放回那杯茶
说:“随你怎么想吧,不管怎样,你都是我的孩子,过去我想方设法护着你长大,
今后也一样不会让你出事,只要你在京都、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会保护你。谁是
你的生父,不重要。”
  江东云似乎也在方才想通了什么,点头答应:“我明白。只是从荣亲王那里乍
然听到此事,一时有些混乱,这才贸然跑来。”
  陆晏温柔亲切的笑看他:“不怪你。”
  “不过荣亲王那人,你不要轻信他才好。他不可能对你有真心的,唉,事到如
今,怕你错信了他我才跟你讲这些,你可曾想过,除了我的手足以外,其他亲王为
何都死得剩他一个,那些叔公、伯公全都没了?这都是因为陆永观和我的父亲有私
情,陆永观真正爱的是皇位上的那个人,而你又与那人神韵有几分肖似……不过你
也不必太伤心,说来说去,对你最好的还是我,毕竟我是你的娘亲。”
  江东云没想到会听到这些事,这番话比陆永观讲的那些更荒谬、更大逆不道,
虽然眼下无从查证,但他心中还是受到不小的冲击,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时今日心绪
起伏这么大了。不过他最意外的是,他比自己以为的还要在意陆永观。
  不过面对陆晏,他并没有显露太多情绪,只是低头附和几句,说些让陆晏安心
的话:“不必担心,我没有全然信赖他,他不过是花晨院一位熟客而已。花晨院是
为了公主您才存在的,我也是……他私下如何、过往又如何,我一点也不关心跟在
意。不过这倒是个新的情报,避免我将来误触逆鳞惹他不快,在此谢过公主了。”
  江东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结束这出闹剧离开长公主府的,恍恍惚惚走在路上,
漫无目的的游荡,他暂时还不想回教坊。
  其实他谁也不相信,只信自己。陆晏不可信,陆永观不可信,但凡皇族权贵,
没有半个人可信,但风月场所亦然,欢场上无论是伎是客也都是虚情假意的,他这
一辈子都活在虚假之中。
  唯独有一人不同,他的徒儿,也是他的养子,金霞绾,那是他无意间发掘到的
宝贝,那么纯粹率真的孩子,只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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