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皇帝的日常烦恼 (四)

楼主: PlatDuJour (深河井)   2022-08-28 11:03:50
第四章 谁都有小时候
  天还未央,泛著紫光,皇帝穿戴一身整齐,在众人拥簇下准备上早朝。盛承恩跟着朱
寰在一旁屈身恭送,接着便返回深宫内苑等候。
  虽说看在盛承恩的面子上人人尊称他一声三将军,但事实上‘将军’之衔只是口号罢
了,就跟路边卖豆花的婆子对着街边混混吆喝一声大爷是差不多的档次,随便都能来几句
。真正的盛三仅仅是个教卫散官,专门带兵练武强身,档次甚低,没资格跟着内臣们上早
朝。
  许多人都说,论武术,盛三的实力绝对超越两位兄长,但他的个性耿直、不懂心机,
实在不适合当领兵将军。但也是因为位居闲职,所以他也不太怕招人非议,要不是背后有
绍德皇帝撑腰,分分钟就是被人背后捅刀的笨蛋类型——意思就是盛三有跋扈的本钱,还
跩得心安理得。
  盛夏时节,内苑的聚春亭隐没在一片姹紫嫣红的繁花中,邻近的太琼湖畔微风吹来,
却毫无一丝凉意。亭内的盛承恩扯著领子略感焦躁,一旁池水荡漾,仿佛蒸著一股化不开
的溽热。
  京城实在是太热了!
  这里不似北疆干燥,虽然盛承恩换上了青绢制成的薄衣,但还是难抵艳夏,觉得自己
像蒸笼里的白糕,再不去想想办法等会儿就熟烂了。亭内铜炉煮著沸水,朱寰涮著去暑的
凉茶,洁白的额上浮着一层薄汗,带着薄红的脸颊仿佛能掐得出水,两旁的宫女持着团扇
搧凉,热气湿透了她们背后的衣裳,纤纤玉手早已疲软无力,看得盛承恩都有些心疼。
  此处前有水榭后有高山,已是皇城内最佳的避暑之地,盛承恩左思右想,除了“冷宫
”之外,好像没有其他地方比这里更寒凉的了。说起这冷宫呢——盛承恩想起四皇子过去
的住所,大概就跟冷宫差不多。
  那儿还真是老旧破烂,夏季夜雨时还会漏水,雨水沿着横梁滴在棉被上,盛承恩好几
次被水滴惊醒,让他不得不跟小皇子同挤一张床。天气燠热,住所潮湿,李祯康娇贵的肌
肤长出了红疹,前胸、后背、大腿内侧,一发作起来就是热痒难耐、痛不欲生。不得宠的
皇子没母亲撑腰,也没好的嬷嬷婆子看管,根本见不著太医一面。盛承恩担心他落下病根
,每天夜里趁人不注意之时偷跑去内苑的林子拔草药回来替他敷药。可是四皇子这家伙把
礼教看得跟命一样重要,脸皮又特薄,说什么也不肯脱光衣服敷药睡觉,而且他又极为怕
痒,连让盛承恩碰一下也不愿意,每次都逼得他用暴力胁迫李祯康就范。
  破规矩特别多。盛承恩对李祯康小时候的评价就只有这几个字。
  想起那时候的李祯康,还未长开的小脸蛋红扑扑的埋在枕头里,气得咬牙切齿,但脸
上却是又羞又臊,像个小姑娘似的。脱下衣裤鞋袜,裸著背膀跟双腿,任人揉捏,嘴上还
不敢骂骂咧咧,只能憋红了俊脸。眼角含着耻辱的泪花,双手掩著亵裤,死都不肯罢手让
他擦药。
  盛承恩忍不住噗哧一笑,真难想像这样的孩子以后竟成了帝王。
  “何事让盛大人如此愉快?”朱寰吹凉了茶,轻啜了一口。
  “回宫里就想起了儿时嘛……”盛承恩对于据说是凉茶的那滚烫茶汤一点兴趣也没有
:“陛下还真是可爱。”
  朱寰嘴里的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第一次听见有人把可爱这词用在李祯康身上,还真
是令人毛骨悚然,是没见过他真正的模样吗?!朱寰不着痕迹地抹抹嘴唇:“大人自幼便
与陛下一块长大,这份亲暱是谁都不能比拟的。”
  “是了。”盛承恩满意地点点头,又问,“西边的碧萝宫还在吗?”
  碧萝宫是李祯康儿时的寝居。萝是种依附其它种植物而生长的藤蔓,柔弱又不起眼,
四皇子连住的地方都特别寒酸。经他这么一提,朱寰才想起了还有这个地方。皇城历经百
年曾多次扩建,里头建筑物各有其风格特色,有些小而秀美、有些大而华丽,亭台楼阁比
比皆是,每历经一代皇帝,就会留下不同形式的建筑物,李祯康当上皇帝以后也作了同样
的事情。
  “碧萝宫似是与以往不太相像,大人想去瞧瞧吗?”朱寰微微一笑,随之瞇起的漂亮
双眸仿佛藏着一点狡狯的光。
  盛承恩知道李祯康是个念旧的人,毕竟在他的回忆中能让他珍惜的东西不多,但当盛
承恩瞧见崭新的碧萝宫时还真是吓了一跳,红墙绿瓦,艳阳下闪闪发亮,完全不同于以往
的模样。心头涌起一股热意,盛承恩想也不想就钻进了宫殿内,前庭花草繁盛,骄阳下绿
意盎然,石板砖不再破损,里头红栏擦上了新漆,清风徐徐吹入,竹帘微微飘动。虽然说
换了新装,但碧萝宫仍残留着以往的痕迹,墙上互比谁长得高的刻痕、幼时拿来逗李祯康
的蛐蛐罐,一旁还有花灯、纸鸢跟小陀螺。此情此景,盛承恩几乎笑弯了腰,那些东西都
是他瞧着李祯康从没见过,自己捣鼓出来骗小孩的玩意儿,没想到陛下如此难以忘怀。
  跟在盛承恩身后的朱寰挑了挑眉,她是第一次踏进这座宫殿,据她所知,碧萝宫在四
皇子出宫后就荒废了,一登基以后李祯康就立即重修此处。皇帝这般重情,可不是人人都
有的恩赏,李祯康是如此地珍惜著盛承恩。
  ‘盛三还得娶媳妇的。’朱寰不由得想起了李祯康的无奈,她想,还真是可惜了。
  日渐正中,皇帝早朝结束以后,照惯例会接见内臣议事。盛承恩瞧着时辰也差不多,
便打算随着朱寰回聚春亭去。然而一跨出碧萝宫,眼尖的盛承恩遥远的宫街上有一道伶仃
的人影,他仔细一瞧,竟然是排行第五的岐王——李祯吉。
  李祯吉小名吉五,母妃韩才人长相不佳,母子两人在后宫备受冷落,连带着这家伙的
童年也不甚光彩,大概就比他的四哥李祯康好一点点,起码他母妃还活着。记忆中的五皇
子小时候特别贪吃,吃得浑身白白胖胖,穿着绣有紫云的蓝袍活像一颗彩球似的总会被其
他兄弟姊妹嘲弄一番。然而他本人对此并不感到羞耻,反而还会利用身材愚人调笑,尽情
地扮演丑角用以躲过灾祸。具有权势的皇子——如陈皇后所出的太子与三皇子——都对李
祯吉抱持着戏谑的心态,不放眼里,反倒不怎么欺负他。
  十岁那一年,记得有一次三皇子要所有年幼的孩子一人搧李祯康一巴掌,那时候盛承
恩被壮硕的宦官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嘴里被塞著布条,眼眶恨得出血,只能眼睁睁看着自
己的主子受尽屈辱。皇子们笑嘻嘻地排队,有人打了一掌还不够,还要再排一次再搧一掌
,轮到吉五时,他搓着衣䙓虚假地讪笑,眼神中充满了惊恐,最后在三皇子的胁迫之下还
是咬著牙打了李祯康一巴掌。
  三皇子如此对待李祯康,只因李祯康写得一手好字,让老皇帝夸了奖。事实上,老皇
帝根本不知道诗宴上的写字者究竟是何许人也。
  那天当晚,李祯康在寝宫里养伤时,有人窗台下扔进一罐瓷瓶,是一瓶上等的伤药。
那人在窗台外细声地辩称自己是一名小宦官,而药膏是韩才人托送来的,希望四皇子殿下
能原谅小吉五,他是不得已才为之的。这骗鬼的谎言大概只有三岁小儿才信,盛承恩耳力
极佳,一听就知道那是李祯吉哭鼻子的嗓音。
  如今也已经十九岁,岐王筋骨长开了,一身紫衣挺拔俊俏,清瘦的脸蛋反而将五官托
得更加深邃,倒与绍德皇帝有些相像。
  “岐王殿下。”盛承恩笑嘻嘻地朝岐王走去,不料对方反而吓了一跳。
  “盛盛盛盛盛盛——盛承恩?!”李祯吉脸都吓白了,“我我我我我,本、本王只是
来探望母妃,你你你你怎么在这深宫内?!”
  “当然是来找陛下的嘛,这还用问吗?”盛承恩迅雷不及掩耳地用手臂勾住了李祯吉
的颈后,“我问你,最近陛下有没有得罪了谁?或是谁埋怨陛下?”
  李祯吉不安地看了他一眼:“你、你问这做甚?天子行事哪会得罪谁呀!”
  盛承恩又说:“这些年我都在北疆,又鲜少过问经世济民的政事,朱姑娘久居深宫,
我也不好问女人家这种事儿……这京城内的消息你定比我懂,有听到什么风声吗?”
  想起昨夜的刺客,盛承恩就按耐不住脾气想找人问个仔细。但这问题问得莫名其妙,
李祯吉一脸煞白,还摸不著头绪,他悄悄地瞟了一眼盛承恩身后的朱寰,恰巧朱寰也朝着
岐王殿下轻盈地福身行礼,李祯吉霎时间吓得更惨,双腿都快忍不住发抖。长年在京城的
他,不会没听过朱寰是谁……但盛承恩知不知道朱寰是什么人物?他敢肯定,直肠子的盛
三一定不曾疑惑过这女人,只当她是绍德皇帝的宠妾。
  “盛大人呀!”李祯吉急忙扯掉盛承恩的手臂,“你想太多了,本王的封地再岐昌!
离京城那么远,怎可能知道。”
  “岐昌就在京城的西边,离京又不远,当初你为了你母妃才求封岐昌小国,不是吗?
”盛承恩插著腰说,“真是的,有什么好不敢说的?”
  谁敢在皇城议论朝政啊!李祯吉差点就跪在地上求他别问了。他撇了旁边一眼,朱寰
正笑盈盈地看着他,实在是太吓人了!
  “我低调行事过日子,什么事都不知道!”李祯吉崩溃大喊,连自称都忘了。
  青石砖上遥遥传来杂沓的足音,三人转头一望,原来是绍德皇帝驾临西宫了。他们躬
身行礼,盛承恩与朱寰举止自然如昔,只有岐王殿下脸色惨白、四肢僵硬,连额上都冒出
了冷汗。
  “怎都在这儿?”李祯康负着手,神采昂然,毫无疲态,身后还跟着一群宦官跟几名
内臣。
  “回陛下,是盛三想来瞧瞧。”盛承恩笑嘻嘻地说。
  李祯康喔了声,脸皮子泛起一层薄红似乎有点尴尬,他侧头觑了一眼朱寰。这深宫可
不是一般男臣能伫足,除非是有人领路,只见那女人温婉地微笑,假装无辜呢。
  “真是没想到……”李祯康缓缓地转过身子,“连岐王也在。”
  李祯吉浑身一颤,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样无法动弹。他仍旧半弯著腰垂著脑袋,战战
兢兢地说:“回、回陛下,臣方才去见了母妃,恰巧在这儿遇见了盛大人与朱姑娘。”
  “太妃娘娘吗?”李祯康笑了笑:“朕也很久没见见她了。”
  “母妃一切安好。”李祯吉说完就后悔了,他不应该如此急躁,这口吻好像不愿让皇
帝见到自己亲生母亲一样:“陛下若肯驾临延福宫,太妃娘娘必定是万分欣喜。”
  “改日岐王陪着朕一道去吧。”李祯康盯着他,嘴角微勾,眼眸中却潜藏着深不可测
的含义:“也好叙叙旧,说说过去的事儿。”
  说完,绍德皇帝就带着盛承恩与朱寰一道离去,只岐王驻留在原地,弯著腰,目送他
们一伙人消失在宫街尽头。
  叙叙旧?绍德皇帝跟他才没什么好说的。要说什么?说说看太子跟三皇子雍王是怎么
死去的吗?说说看他还记不记得陈皇后病榻前歹毒含恨的遗言?李祯吉的胃部如同吞了大
石一般,既沈甸又疼痛。
  他想起了一些无法忘怀的往事。
  李祯康十五岁出宫以后封为肃王,封地肃凉不过就是个岭西的一处贫瘠小国,满目黄
土,民不聊生。而三皇子则封为雍王,领地就在富庶的津南。
  在这繁华的盛世里,没人渴望着战争,“商”便成为了国的血骨,任人啃食攀附,迷
奢的毒素侵蚀入骨,麻痺了世态炎凉。李祯康靠着肃凉商队与世族,只花了两年的时间便
掌握了大江南北的水路与陆路,皇族之命脉就这样被他拿捏在手里。之后,天命如斯,干
旱让粮仓连连失火,在米粮窘迫之下,逼迫着太子不得不低头求肃王出面要肃凉商人提供
银两。悲天悯人的肃王一口应下,他痛哭涕泣,告诉自己的兄长自己是多么地荣幸能帮助
皇家。
  就在太子与雍王计策之下,李祯康不费吹灰之力重新踏入皇城。
  危机就像一缕荒野的狼烟,引燃了腥风血雨。他们原以为掐住了李祯康的命脉,到头
来,自己才是别人的俎上肉。
  后来,太子被废,于牢狱之中自戕,雍王夺位失败在愍山上自缢而亡,老迈的皇帝大
受打击一病不起,身骨如风中残烛,每天只能靠着药汁吊著续命。陈皇后此刻才明白她已
经失去了所有。她知道她的儿是死于他人之手,原来死亡的宿命从更早开始萌芽,可能从
他在宫里便已开始布局,谁知那条被打残的狗会记恨?还只记得那条狗是个好拿捏的蠢货

  李祯吉永远记得那一天。
  陈皇后病榻临终前,身旁只有心慈的韩才人照应着,他自己也随着母妃一同跪在寝帐
之前。苦药味与病体发出的恶臭刺激著鼻腔让他想逃走,然而,李祯康来了,他带着朱寰
一起来到了陈皇后的面前。
  朱寰的手里还捧著一碗汤药,说是专程替皇后送来的。
  李祯康冷静地站在寝榻前看着朱寰替皇后喂药。那是吊诡的一幕,李祯吉抱着自己的
母妃,两人全身不断发抖,眼睁睁地看着朱寰毒死陈皇后。
  李祯康太清楚人的贪婪与渴望,太清楚仇恨为何物,自从出生开始、从被人踩在脚下
开始,他无时无刻啜著血里的恨意长大,甚至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如何折磨自己。尝尽苦楚
百态,李祯康老早就抛弃了人性。他愿意操弄所有人的恨意,北疆武官对于忠诚的动摇、
津南世族的怕死、肃凉商人的算计,还有后宫的纷扰、内臣之间的恶斗,包含朱家的冤恨
、郎家的悲苦,他全都懂,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老皇帝病逝后,身为继承者的二皇子秦王在众官面前下跪,祈求李祯康继位。李祯吉
永远记得那一幕。他的四哥,李祯康,从头到尾笑着看着秦王,最后一步一步地踏上皇位

  韩才人曾告诫儿时的李祯吉,宫闱凶险至极,谁都有可能掌握权势,谁都不能得罪。
李祯吉知道,如果儿时的他没扔那瓶药,他可能也活不过当年。
  烈日之下,尘封的往事让李祯吉有些恍然,他豁然想起盛承恩方才问他的那一句话—
—谁恨著帝王?
  李祯吉垂下眼眸,盯着脚下的青石砖,拢了拢袍服。
  似乎风雨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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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重点:孩子的教育不能等。
下一章快乐吃糖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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