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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声步下表演厅的台阶时,范晴已经一个劲地走到了最前排。
偌大的深黑里,座席区填字般散著零星的身影。若不是学校制服衬衫如此死白,我不可能
注意到那些存在——因为台上的人太过耀眼,舞台光异常炙热,像是要将整个宇宙的安静
都收于一束,只为射向那个万人之最。
范晴向我挥挥手,拉回了我的视线。
我弯身进入座席区,落座正中央隔壁的位置。范晴一手搭上我的,双眼已直直盯向红绒布
幕敞开的舞台。
台上罗密欧正来到茱丽叶家的后花园。强光下爱恋满溢的世界,让一切都更显崩坏,也更
显甜美。
“罗密欧啊罗密欧,为什么你偏偏是罗密欧呢?”茱丽叶一身灿白地说。整席观众看似皆
屏息静待,即使只有少许幸运的人。“换个名字吧!名字本来就没有意义,玫瑰即使不叫
玫瑰,依然芬芳;你即使不叫罗密欧,也丝毫无损你的完美。抛弃你的名字吧,我愿意用
我的整颗心,换你那身外之名。”
罗密欧抬头看向阳台上的茱丽叶,一双执著的眼好似深情难再。“好,从今以后,我再也
不是罗密欧。只要是凭爱情之力所能做到的事,我都愿意冒险一试......因为与其得不到
你的爱而活,我宁愿死在仇人的刀剑之下。”
“你爱我吗?我知道你一定会说爱,我也一定会相信你。但是罗密欧啊,如果你真的爱我
,就请诚心地告诉我。因为早在你还没开口之前,我就已经把所有的爱都给了你了。”茱
丽叶隔空向罗密欧伸出手,泫然欲泣。
钢琴奏著伤感的旋律,那是我前阵子才为他重新改写的一段。范晴握着我的手益发紧揪,
像是被眼前的情景给带动了情绪,而我心里那股自他说了那些话以来便日日增长、无法对
任何人倾诉的心情,也在每次见着他时就如海潮般汹涌而起。
林劲一个回眸看向我,很快又落回视线。罗密欧黯然地说:“......我祈求能留在这里,
永不离开。”
“如果我还在二班就好了,”身旁的范晴忽地说,“这样我就可以取代严苡绯,当林劲的
茱丽叶。”
我看向定定望着舞台的范晴,顺着她的目光,眼前的男孩耀眼得天怒人怨,我近乎不甘地
想着。
来到话剧比赛的前一晚,必然要先为庆功预演一番。
看完排演,买了学生的大餐,放学后我们如常地聚到林劲家吃喝谈天。薄得透音的砂墙与
满满补丁的绿色纱门,将我们欢闹的声音传得老远;总是潮湿的浴室地板,以及整栋公寓
里飘散不去的年久霉味,被刚出炉的薯条与汉堡肉的香味掩去。
范晴散下原本绑着的包头,扎成一束马尾,在林劲身边坐下说:“今天看了你们的排演就
觉得,虽然吕霜盈钢琴弹得很好,但就是跟你不一样,好像少了什么。”
“吕霜盈国中唸音乐班,而且主修钢琴,弹得肯定比我好。”林劲笑说,“如果真要说哪
里不同,应该是因为那些曲子是我写的吧。”
“果然有差吗?”范晴问。
“乐器不会骗人。”林劲的话声流泻出一股愉悦的柔和,“演奏者如果紧张,琴声就会紧
绷;演奏者如果自信,琴声就会昂扬。即使只有一点心思,都会透过琴声传达出来。那些
曲子是我写的,我又饰演罗密欧,当然比吕霜盈更能投入其中。”
范晴转着眼珠思索著,聪明地反刍道:“所以,钢琴是可以用来沟通的。这好浪漫喔。”
“浪漫?”林劲感叹一笑,“你电影看太多了,而且没有那么简单啦。”
范晴嘟起了嘴,说:“可是你跟子桓......不就是这样吗?”
我蓦地回神,但林劲只是自然地答道:“子桓是什么人啊?他不用弹琴,就谁都可以理解
的了。”他一手抵在脸颊,遮住了下半张脸,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我将手上的洋芋片递给范晴,转回话题:“话剧比赛的钢琴,你自己弹好录下来放不就行
了,干嘛给别人弹?”
“只能二选一啊。总不能霸占著钢琴,又想要男主角的位置吧。”林劲说。
我感觉他话中有话,避开范晴的视线瞥向他,但他沉着的眼教人看不出心思。
范晴接道:“就是啊,也要让其他同学发挥一下嘛。而且在钢琴和罗密欧之间选择的话,
当然是选罗密欧啊,因为罗密欧有茱丽叶呢。”
我更意识到了什么,转头看向范晴,她一双大眼笑笑地问:“子桓,你也是这样想的吧?
”
我正答不上来时,林劲一声低呼说:“啊,已经这么晚了,你们该回去了。”
范晴看向桌上的电子闹钟,“真的耶,一不注意都要九点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明天一早就是话剧比赛,必须比平时更早到校准备。
范晴移身到林劲旁边,偎著林劲说:“可是今晚还没听你弹到琴耶,这次《罗密欧与茱丽
叶》剧里你最喜欢哪一段?弹完我们再走。”
林劲拿过电子琴放在脚上,“一定要说的话......应该是第三幕第五场戏吧。”他边说边
缓缓在琴键上落下和弦。
“这场戏在说什么?”范晴问。
他们距离太近,范晴几乎要贴到林劲身上。
“......我去外面收拾一下。”我起身离开,步出房门,林劲的声音从后头传来:
“这是罗密欧要被放逐的前一晚去和茱丽叶道别的场景。天就要亮了,茱丽叶很伤心,罗
密欧回她说,天越亮,我们哀伤的心,却越黑暗。”
林劲的话声渐小,很快地仅留悲凄的旋律,在一片空寂里回荡。
五十年老公寓的二楼没有开灯,除了林劲房间,室内一切没入全然的黑暗。我走到小客厅
的沙发坐了下来,心思百转地收拾著桌上晚餐的残骸,绿色纱门掩映着窗外明明灭灭的灯
光,犹如有夜莺啼叫。分明是夜色,但我想起来了,以前因为总是做那个梦,入梦后的黑
夜会因强光化作乍亮的世界。然而现在,光亮不再,就仅是黑夜而已了。
大致收拾完,不注意间,从房里传出的琴声也已告终。我将东西放到楼梯边,走回林劲房
间,推门道:“好了,我们差不多该——”
眼前却是范晴亲吻林劲的画面。
范晴跨坐在林劲身上,闪著珠光的唇覆著林劲的,不似突然的拥吻。
见我进来,林劲一把推开范晴圈住他的手,她的马尾不知何时散了下来,柔长的发丝披散
在细白的手臂上。
我愣住,整个人无法动弹。
范晴回过头,狠瞪向我,“我知道,他喜欢的不是我!”说完一手撑地起身,踉跄地快步
离去。她越过我时擦撞过我肩膀,眼眶泛著盈盈泪水,除此之外,还有更多我从未见过、
此刻却是不能更明摆的忿恨。
这是当然的吧,如果她知道......
我混乱地想着,顿了几秒才追上去。
“范晴!”我大喊。冲下楼梯,穿过无光的客厅,仿如救命之钥的大门敞开,我一脚踏出
黑暗。
外面的世界七彩绚烂,原本透过纱门掩映的灯光鲜明地轮转,耀眼得让人分不出昼夜。车
声、人声、各式机器轰鸣、电视台的播报从四方传来,在我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好似要蹦
到耳畔。
我快速追上范晴。她正踏上脚踏车,歪歪斜斜的身影教人心疼。
“范晴!”我更大声地唤她。
她一定听到了,却像是要逃离噩梦般,一刻也没停地急速驶离,消失在七彩轮转的马路尽
头。
我只能木然地杵在原地。
怎么会这样......
我失魂地走回林劲家,任大门恣意敞开。
不能接受......
走上二楼,拿起刚收拾好放在楼梯边的残物。应该就这样离开了,却不知为何又走回了林
劲房间。
电子琴落在一旁,林劲一动没动地仰躺在地,衣衫凌乱,眼神骇人得空。我几乎要嗅到那
股柠檬腐败的酸涩——比那个午后更加神伤、更加酸涩,仿佛这是我们的最后一面,罗密
欧即将被放逐异地,而茱丽叶就要为了唤回爱人而吃下绝命之药......
我走到他身前。
蹲下。
粗暴地吻上他的唇。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我在心里无望地呐喊。
因为你,因为你......这一切全毁了。
为什么让范晴吻了你?为什么要介入我跟范晴之间,逼得我落得如此......失败、狼狈又
伤人,爱上不该爱的人,玷污了我世界仅剩的那一点纯净——尽管只是最后一点,也是我
所有的——你。
我不过是想抓住这一丝光而已......我只要偶尔交错的眼神、第二瓶饮料、隔着另一个人
的位置、简直甜不下咽的草莓糖霜......只要这些就够了,我路子桓这辈子烧杀抢夺都不
愿对你出手,所以......到底是为什么?
我捧着他的脸,不能更暴力地吻舐他的唇,感觉指尖要渗进肌肤,我一定弄痛他了。
但我不要停下来。
那些我都没有了,我始终谨守的那麽一点他的痕迹,如今都将随着一个剧毒之吻而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懂?
像你这样的人,本就不该沾上任何人的气息、不该被任何事物填满,只要让他人爱着、享
受他人献上的爱就够了。为什么要问我那句话?为什么要试探我?你明知我过不了这一关
......我过不了你啊。
我更加死命地吻他,因为过度换气就要无法呼吸,可我实在气愤难当。
我无法忍受这感觉。
我输了,彻彻底底。
然而他却,伸手环住了我。
像是允许了我,更加蛮恨,更加地不留余地。
(下回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