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焕词不懂，为何方才在刘靖飞面前和自己称兄道弟，说著赵魏和平、一笑泯仇的的
青年，此刻正捉著一柄精钢厚刀，沉沉地架在自己颈侧。
　　“……王兄，有话好说？”他谨慎地止住脚步示弱，避免对方真砍了下去。
　　“将军乃是我赵国百姓的盖世英雄，终日与你这等人物厮混那、那什么的……”对方
的神情不自在，终究没把真话说出口，只忿忿地哼了一声。
　　“不只是我国，天下苍生谁不盼着边境的和平？而你毕竟不是赵国人，咱们此行是要
拼上性命的，将军明知如此依然重义允诺，弟兄们只有感激。他把你托给俺们兄弟，俺自
然是该护你周全的，可他若一心记挂着你而误了大局……”
　　“那么，”程焕词很快地了然：“我会成为后顾之忧。对你们而言，只会拖后腿。”
　　王小二一怔，他没想到程焕词那么聪明。
　　“俺们……弟兄们所有的希望都寄在将军身上了，”既然已被点破，王小二索性全部
摊牌，说到激动处，青年的话声开始梗咽：“大家、大家都还盼著事成能为将军洗雪冤名
，还他清白后凯旋回朝呢，可……将军竟说他不回去了，要和你一起隐居终老！”
　　“什么，他真这么说？”
　　程焕词没料到刘靖飞竟肯为了自己放弃重返朝堂的机会。
　　这要是真话，莫非刘靖飞已无心功名？
　　若是如此……
　　即便不是男女之情，这世间能有几人肯凭一个义字随无名之辈浪迹天涯？
　　足矣。
　　程焕词手按心口，眼睹发热。
　　自己的心意不过儿女之私，舍便舍了。若教龙城失飞将，岂堪英雄意难平？
　　感觉压在肩上的厚刀微微颤抖，怕是王小二的心绪也不安宁。
　　罢了，何苦让他们同袍间兄弟为难。
　　程焕词按下胸中激荡，和缓劝道：“王兄弟，在下虽非赵国人，可北周也是我魏国大
敌，我愿全力帮助你们。”
　　“你先别急，我可以走。”
　　“但离开前，想请你们帮我一事，若这事不做，我怕哥……怕刘将军无法安心随你们
前去。”
　　王小二使刀的力气小了些，但仍半信半疑，怕他耍诈：“只要你是真为了将军好，别
说一事，俺没什么不能做的。”
　　“你们营里可有纸笔？让我留封信给他。”
　　“什么信？你可休想讹我。”
　　“你可以找识字的人看着我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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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焕词对着素帛吹了几口气，纤指沾沾布面，确认指印和墨迹已干。
　　“善自珍重。弟君魁顿首。”
　　他在荒村里为自己起的字，原以为此生不会有机会用到，未料却在这种时候得以具文
留世。
　　“好了。”他搁下赵兵借予的笔墨，将信交给几名识字的文官，一面解释：“你们想
想，我的尸身怕是比我的性命还有用。”
　　“若将杀害我的罪名安在周军的头上，你们再带回这封我亲写的绝笔书，想来哥……
刘将军定可全心取胜，不但为我复仇，事成后也会随各位班师归朝，不再有避世之心。”
　　“什……什么？”
　　“与其说我出走教他挂念，不如说我一听你们透露了周王所在，便为报家国受欺之仇
，不自量力独闯周兵大营，果然行迹败露，成了他们出征的祭旗。”
　　“而你们在营里发现我留下的绝笔信，赶去营救，只带回我的首级。”
　　这话竟是献头之策，面前一干人尽皆愕然，几位文官也点头证明他的信中所写确如所
说。
　　“我的脸上有将军亲自烙下的字，他必定认得，假不了的。”
　　至于此举合不合理、是否不智……反正到时人死都死了，随他们说。
　　程焕词不是冒然赌命，他另外留了一策，只要刘靖飞读了信，便一定会回国接受原属
于他的荣衔与名誉。
　　“犯不着呀，程公子，”一名文官起了侧隐之心，劝道：“弟兄们只是忧心你误了将
军的前途，并非想取你性命……”
　　不……他们其实是想过的。只不过杀一个魏国人事小，此时程焕词对他们来说却已非
魏人，而是共谋将军前途的同伴。
　　“我心已决，你们原本会出此计，想来亦是找不到别的方法了吧？”
　　眼见四下一片欲言又止的默然，程焕词淡淡一笑。
　　反正离了刘靖飞，他本来也已经不想活了。
　　程焕词转过身，对着门外旷野，伏身拜下。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草民程焕词，字君魁，愿奉上首级，求兄长刘靖飞率军攻克
北周，旗开得胜，荣归故里。”
　　他这一生原本前途已断，是刘靖飞给他活路与温暖，是刘靖飞让他在苦寒中看见希望
，他们在雪夜相拥着数过一个又一个九日，从凛冬到开春。
　　若要教他命里不再有此人相伴，便是世间再多风景，程焕词孤身一人，也无心细看。
　　倘若刘靖飞亦心悦于己，哪怕再微渺的希望，程焕词都不会放弃厮守的念想。
　　可一思及刘靖飞带着旧部回来时欣喜的神情、洗雪污名的机会、妻儿团聚的愿景……
　　若要阻断刘靖飞的光明前程，程焕词是万万不肯的，可届时他这无根无依的亡命之徒
，又该何去何从？
　　卿为家国，某为知己，各遂所愿，甚好。
　　程焕词行完叩礼后站起，转而面向赵军躬身，双手在胸前交叠，那是他们魏人殉祭时
的手势。
　　他生而无愧，不想跪着死在赵人手上。
　　只愿这一祭，能换得来世安宁。
　　程焕词垂首盯着地下黄土，等待颅颈分离时的景色。
　　“我心已决……动手罢。还有切记，事后也千万别阖上我的眼……我必须得死不瞑目
，才像是被周军处决的样子。”
　　满室静寂。
　　久之，但闻一声铮鸣，终于有人拔了刀。
　　一双军靴步步趋近，立在身前。
　　程焕词的双手不觉拧紧了衣料，暗自屏息。毕竟要亲眼看着自己的死状，说不怕是唬
人的，可饶是如此，他还是强争着不愿闭上眼。
　　我还想见哥最后一面。
　　程焕词又咽下一口唾液，心跳如擂鼓，便听得持刀为首的军官一声大喝：“弟兄们，
整军，稽首！”
　　在场所有将士整齐划一地跪下，对着这位曾受他们欺辱的降俘行了大礼。
　　自己总算在临终前获得了身为军人的自尊，这是最好的结果了罢。程焕词张口轻轻唸
出他在信里的道别：“死生不负。”
　　须臾，红水泄地。
　　不负苍生不负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