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2568(12)

楼主: saxonwing (翾刖)   2022-07-22 22:24:54
  12
  “樊少勋,你是独子,总有一天要结婚的。”
  樊少勋很希望是自己听错了,但四周相当安静,陈舜清和石先生为了不打扰他们,早
就上楼回到房间;周煦把话说得轻描淡写,但也清楚又缓慢,没有丝毫听错的可能。相同
的感觉又浮了上来,心脏被谁强行扯出,那句话在陷落的胸口中来回摆荡,剧烈的疼痛让
他几乎说不出话。
  像是在石阶上滑倒,他错愕,毫无心理准备,不知道自己到底踩错了哪一步才会这样
,狠狠摔在泥土地上;撞伤的部位又痛又麻,那一瞬间,无关于意愿,泪水迅速聚集于眼
眶之中。
  不对,他早就看见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线索如此明显。
  周煦推开了他。
  “即使我已经拒绝李小姐也一样吗?”
  他艰涩地将话说出口,咬著嘴唇,心知肚明周煦并非误会他和李昀瑄之间有什么暧昧
,仍然希望这句话有任何的意义。
  “这世界上不会只有一个李小姐,少勋,以后还会有张小姐、谢小姐、赵小姐或许小
姐。”周煦皱起眉头,嘴角却扬起安抚性的弧度,语调温柔:“李小姐说她是你阿姨的邻
居,下一次可能就会是阿姨和姨丈餐厅的常客,或者是你父母哪个朋友的女儿,甚至是彻
头彻尾的陌生人。”
  “你真的不知道我会拒绝她们每一个人吗?”委屈又愤怒,他压抑著快要溃堤的眼泪
,声音里已经有藏不住的哽咽。“还是不相信?”
  “二十七岁的你能够拒绝,三十岁的你呢?三十五岁的你呢?四十岁的你呢?你能拒
绝父母对你说‘该结婚了’、‘想在死前抱到孙子’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周煦继续说,视线却从他脸上移开了,声音听起来温柔又空洞,不知道到底在说给谁
听。
  “即使不快乐,你还是会把家庭的责任扛下来,牺牲自己的生活也没有关系,我喜欢
的就是这样的樊少勋啊……”
  樊少勋没有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听见周煦的告白,一句话都说不出口。眼泪还是掉下来
了,他可以接受周煦说已经不喜欢他,或者前女友一样觉得跟他在一起太沉重了,想要放
手;可是明明喜欢、明明不想放手,为什么要推开他,在两个人之间自顾自砌一道看不见
的墙?
  他可以为了回家照顾生病的父亲,放弃自己梦寐以求的工作,追求枯燥贫乏的安稳,
也可以每天只往返分行和家里,像只仓鼠在滚轮上日以继夜奔跑,虚耗掉每一天。他愿意
为了家庭妥协、牺牲很多事情,可是周煦是他不能妥协的那一部分,已经尝过活着的滋味
,怎么可能愿意再一次死去?就算必须在两者之间抉择,他也毫不犹豫。
  如果周煦不想要,他的觉悟又有什么意义?
  “那现在算什么,周煦?”他咬牙切齿地问。
  “在你想结束这段关系之前,我都会陪着你。”周煦看向他,然而在眼神短暂相接后
,又将头别开。
  问题是他不想!
  可是周煦好像已经准备好要离开他,执著相信在他的未来中没有他们。
  他愿意在这段感情里奋不顾身,可是周煦愿意接住他吗?他想起他们多次在暧昧旖旎
的气氛下对彼此动情,眼见欲火就要一发不可收拾,焚尽身体表层的每一寸皮肤,然后延
烧入骨,纵然天降大雨也无法浇熄,却总是在周煦各种说服人的理由下无疾而终。
  也许那就是周煦的防线,给彼此退路,分开的时候才不会太过伤感。
  但他早就给了对方伤害自己的权利。
  “你一直拒绝我,也是因为这样吗?”
  他在周煦脸上看见交杂着痛苦与极度渴望的神情,想要却不敢伸出手,已经解释所有
。樊少勋不知道自己该气愤或心疼,或者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
  “胆小鬼!”
  周煦没有回答或是辩驳,只是在听见时身体震动了一下,抿紧嘴唇。
  “胆小鬼。”他又说了一次,任由眼泪浸湿脸颊,在泪眼模糊中望着那双让自己心痛
的眼睛。“要怎么做,你才会相信我?”
  他突然觉得很荒谬,他们曾经如此快乐,认识周煦后他从泥土之中复生,突然懂得腐
叶之上也能成长为一片茂盛的森林,然而得来的幸福此刻在手中尽数碎裂,戛然而止,他
不明白阻碍是什么?不知道周煦到底在害怕什么?
   “在南横过夜的人,目标总是日出时的风景和云海。仅为那短短的几分钟,需要从
平地爬升到海拔2722公尺的大关山隧道,如果从西半部出发的话,要一路经过宝来、梅山
、天池然后越过塔关登山口,才能看见最美的景色。”
   周煦忽然没头没尾说起毫不相干的话题。樊少勋不记得到达垭口山庄之前的路途,
他只记得他晕车晕得乱七八糟,仅有昏睡和呕吐的记忆,甚至不记得周煦曾经陪在他身边
,递给他水和晕车药。他对眼前这个人第一个印象,就是在那片璀璨的星空之下;偶尔会
有种错觉,仿佛他注定在那一刻遇见周煦。
  “为了等待日出,大家会在垭口山庄休息,订不到房间的人不惜在停车场搭帐篷,可
是不管有多一位难求,每个人都会在天快亮的时候离开,没有人会留在那里。因为垭口山
庄只有2568公尺,就算旁边有向阳大崩壁,也不像制高点可以看见太阳从云海之中浮出的
景色,充其量不过是个中继站。”
  周煦看起来温柔又疏冷,如同山一样,看似不拒绝任何一个人,却也不接受任何一个
人,将川流不息的世界推拒在自己之外,包括他。樊少勋像光脚踩在碎玻璃上,尖锐的碎
片刺进他的脚掌,疼痛让每一步都窒碍难行,找不到办法可以接近。
  “2568公尺是不够高的,少勋。”周煦平静地说,几乎像在提起别人的事。“没有办
法让人留下来。”
  又是同样落寞的眼神,于是他知道了疼痛是为了周煦。
  “总有人上南横不是为了日出……你说傍晚的大崩壁就像‘火烧山’,我难道不能为
了那片大崩壁再去一次南横吗?对我来说2568公尺足够了!”
  “有一天你想起这段旅程,发现自己竟然没有看过大关山隧道的日出,而每个人都在
说从云海中慢慢探出头的光线有多美……”周煦靠近他,终于肯迎向他的视线,用指腹温
柔擦去泪水,低声说:“你会后悔的。”
  “不要擅自帮我决定!”他抓住周煦的手,痛得无法呼吸。
  “我没有帮你决定。”
  周煦的脸色看起来像刚吞下世界上最苦涩的果实,低头亲吻他的指节,干燥柔软的嘴
唇在手指上缓缓擦过,动作轻柔地如同下一秒他就会破碎。然而他已经破碎了,周煦将他
们之间的每一条路都堵死,即使他能潜进海中三年,能够找到那颗七彩琉璃珠吗?
  “我让你自己决定。”
  虽然背对背躺在床上,谁都没有睡着,但是也没有人说话,呼吸声、翻身、衣服和被
子的摩擦,所有细微的声音和动作都显示对方近在咫尺,樊少勋却想着从来没有一刻像现
在感觉周煦如此遥远。
  分明没有分手,然而像极了最后一夜。
  不知道经过多久,光线渐渐透进室内,也隐约听得见窗外的鸟叫声,他实在是累了,
意识处于一种朦胧的状态,似乎还能知觉身边的动静,但不能确定眼睛还睁著。周煦突然
翻身坐起,这个动作虽然轻,还是惊醒了他,反射性地也爬起来抱住周煦,害怕一旦松手
,对方就会消失地无影无踪──就算他清楚知道周煦不会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少勋……我只是要去厕所。”周煦苦笑。
  他松开手,默默地看着周煦的背影走向厕所,不到一分钟就回到他身边,坐在床沿揉
了揉他的头发,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宠溺和温柔。
  “多睡一点,今天还要去新埔。”
  “周煦,我不知道怎么做才能让你相信我……”他想了一夜,犹豫着该不该证明自己
,但要是将姊姊不同意他们交往的事说出来,不论他是否决定无论如何都要跟对方在一起
,周煦只会更快放弃他。
  “我不是……”
  “可是我会努力试试。”他打断周煦的话,伸手揽住对方的颈项,将脸埋进肩膀与脖
子相交的那一块区域,闭上眼睛闻著周煦独有的味道,为怀抱中这个人感到疼痛的同时,
也清楚感觉到自己的执著与爱意。“以前我总觉得被困住,一辈子都逃脱不了,可是因为
你,我办到了过去的我做不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完成这些事。”周煦语调轻柔,隐隐有为他骄傲的意味。
  “所以,我想试着让你相信我。”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不管要花多久。”
  周煦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交叉放在他的腰后回抱,樊少勋听着两人的心跳和呼吸声,
枕着周煦的体温,竟然渐渐有了睡意。空气微凉,半梦半醒间他收到了回答。
  “好。”
  
  
  樊少勋今天闹钟定得比平常更早,闹钟响完第一次后他就醒了,时间才早上五点,他
尽可能轻手轻脚走进浴室盥洗,不打扰还在酣睡之中的家人,尤其樊少慈的房间就在走廊
的另一端,她的灯最近总是直到凌晨都还亮着。
  挑了套轻便透气、方便活动的衣服,将防水薄外套、渔夫帽和一些必需品塞进随身背
包里,拉开抽屉找东西时,周煦给他的菸就静静躺在那里,全新的,没有拆封过。最近他
几乎不再抽菸,只有从北埔回来那一天的晚上,他把行李收拾妥当,将该放回原位的东西
都放回去,同样是拉开抽屉时看到那包剩下最后一根的菸,是在北港时周煦塞给他的。不
是特别想抽,他却鬼使神差点燃了它。
  味道似乎变得不同,原本滑顺好抽的菸现在抽起来都是苦涩。
  他拿着水瓶走出房门时,刚好遇上樊少慈从房间里走出来。他道了早安,觉得姊姊有
哪里不一样了。不是外貌上明显的改变,但整个人的感觉变得明亮许多,照理说早上照顾
爸爸、下午到小姨的餐厅帮忙、晚上还得继续读国考的科目,休息的时间应该比以前更少
才对,那股总是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却消失了。
  “你要出门爬山吗?”
  “对,去屏东。我会把车留下来给你们。”
  樊少慈稍作犹豫,问:“跟周煦一起?”
  他楞了一下,没想到姊姊会问这个问题。自从那一次争执后,他跟姊姊没有再聊到关
于周煦的话题,多数对话都放在家里的改变上,看护刚到家里的那段时间,父母对于外人
帮忙照顾父亲还是有些别扭和不安,他和姊姊尽可能安抚长辈,默默忍受因不习惯和焦虑
产生的抱怨。所幸这段时间已经撑过去了,有些在家人面前觉得难以忍受的事情,在外人
面前反而更容易一点。
  “没有,自己去。”他摇摇头,知道姊姊大概会感到疑惑,但不打算做解释。
  如预料的,樊少慈露出些许困惑的表情,某种程度上似乎松了一口气,不过没有追问
,只是多做叮咛:“一个人去山上要小心点。”
  他点点头,知道姊姊只是关心他。
  “对了,少勋,我打算跟爸妈提全日看护的事,多出来的支出我可以负担,小姨有给
薪水。”
  如果是以前的姊姊,应该不会主动做出改变,因为觉得没有用,改变不会成功,也因
为时间久了,虽然痛苦却还能忍受,所以认为不需要提出来。和周煦的相遇改变了他,也
间接改变了姊姊和他们全家的生活,否则他和姊姊可能还要关在牢笼里很久。
  他衷心感谢这些改变的发生。
  “我知道了。”
  列车一路往南,清晨六点半往潮州的电车上乘客稀少,这节车厢只有他一个人。樊少
勋很少搭火车,大学时期往返家里和学校两个城市,为了省钱多半搭客运夜车来回;毕业
后几乎只在市区内移动,开车就足够,搭火车对他来说是新鲜的。他望着窗外的景色和自
己偶尔映照在玻璃窗上的倒影,想起周煦说过父亲带他坐火车的事。
  没有细想,他模模糊糊地疑惑过这些故事中没有母亲的存在,但周煦也说过母亲很早
就已经离开。
  从北埔回来之后,有什么改变了,却也不是肉眼可见的变化。他们还是会睡前讲电话
、约出来吃饭,交换浅尝辄止的吻,然后回到各自的工作与生活之中,承担彼此应负的责
任。可是周煦的细腻开始让他想要落泪和心疼,无法再单纯享受感情中的愉悦,更多的是
苦涩。
  偶尔周煦会说起自己的事,例如帮着周澈做美劳作业,被老师大为赞赏,最后班上推
派他去参加美术比赛,竟然也抱了个佳作回来。
  这个周末周煦难得不用带团,但他还是决定要自己去爬尾寮山。小百岳的计画是他自
己的决定,为了有一天可以和周煦一起爬百岳的体力训练,他不想要总是依赖他人,纵使
对方是周煦。
  从屏东转运站搭乘往大津的客运,又花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尾寮山步道的入口。南方的
城市不像北部,入冬之后没有台风,自然就不太下雨,泥土地面很干燥,不担心湿滑容易
跌倒。杂木林的树木高度偏矮,阳光轻易照进林中的路径,他还是无法分辨这些树木的品
种。
  尾寮山的山径很平缓,宽度足够,就算是他这个登山新手也不困难,路的两旁多是杂
草与落叶,可能是太过干燥,没看到什么之前见到好几次的贴地植物和蕨类,更像普通的
产业道路。途中从树木的空隙之中向外望,天气很清朗,能够看见一整片平坦的河谷及远
方层层叠叠的山峦,由近至远逐渐淡去颜色,最远的山不是翠绿的,而呈现一种淡蓝。
  可惜他对山的名字毫无概念,没办法一一指认辨识。
  差不多走了一半以上的路程,他发现道路两旁的植物有些不同,出现丛生的细竹,林
道也开始变陡,由泥土路转变为石阶,挑战性和前半段完全不是同一个程度,加上天气暖
和,汗出得多更容易觉得累。
  他索性在观景亭停下,刚好时间也差不多,可以稍微休息吃午餐。
  可能是天气好又是周末,凉亭里已经有一群登山客先到,相当专业地拿出装备来煮食
。他从背包掏出在屏东车站前买的饭团,配着水慢慢咀嚼,觉得还是更喜欢家里巷口的饭
团摊,口味不算多,但是吃起来清爽不油腻,配料的组合往往比他自己搭的还要好吃。去
藤枝的旅程他就是买那家饭团摊,老板娘还问他怎么难得买了两个饭团。
  一阵咖啡的香味从旁边传过来,先到的那群登山客已经吃完午餐,正在用酒精灯煮好
的热水手冲咖啡。对方态度友善招呼他要不要也来一杯,樊少勋有些窘迫地收回盯着酒精
灯的视线,以自己没有喝咖啡习惯拒绝了,匆匆把剩下几口饭团塞进嘴里,接着往上攻顶

  最后这一段山径十分陡峭,一旁还有绳索可以拉着辅助,大概是高度攀升的缘故,两
旁植物从细竹变成蕨类,不过长得稀疏,也干枯了不少,地面除了石阶外还有盘根错节的
树根。纯论高度来说,尾寮山似乎跟五指山海拔差不多,甚至更高一点,也许因为南北部
气候不同,整体感觉却差异很大。
  最后到达山顶时他已经花了四个小时,是以往走完全程的时间长度,有预感接下来几
天会肌肉酸痛到不行。山顶因为有杂木林遮蔽视线,景观并不太理想,有些登山客兴奋地
跟三角点合影,和同行的朋友轮流帮彼此掌镜,他也帮别人拍了几张照片。
  站在那里,他突然很想抽根菸,将手探进背包里,指尖在底部捞到了菸又把手收回。
  下山时樊少勋注意到路旁有间小小的土地公庙,几个也正在下山的山友经过时会稍微
停下,双手合十静默祷告,然后才继续他们的旅程。母亲有拜拜的习惯,他虽会帮着准备
,对信仰的概念却非常浅薄,搞不清楚哪位神明生日和过年送神的差别是什么?供奉的菜
色为什么不同?但他想敬神的心情应该都差不多。
  他也停下脚步,学着山友们的动作合十,在心里向土地公打了招呼后,他却词穷了。
如果在上山途中发现小庙,还能请土地公保佑登山一路顺利、不要下雨,但现在已经是回
程,距离步道入口不远,好像不需要特别祈求才是。
  想了许久,他许了愿,希望周煦一切安好。
  回程同样是搭火车,冬天的阳光消失地特别快,晚上六点多窗外就已经一片暗色,看
不清楚沿途经过的景色。
  这是他第一次自己规划了一趟旅行,纵使不小心挑战了百岳前的中级训练地,对新手
来说实在勉强,有种发薪日前误闯高级餐厅的力不从心感,在体力和意志力上都是很大的
考验,他也顺利自己爬完了一座山,这些都是他以前不会去做也做不到的。现在他不仅完
成了,还很有成就感,能从中享受乐趣。
  可是他总是想着周煦,想着周煦肯定能够告诉他树木的品种,想着周煦一定知道那两
条交汇河流的名字,后面的山有什么动人传说?想起在周煦家喝过的咖啡、他们一起吃过
的饭团、爬过的山,最后在土地公庙前,考虑要为谁向神明祈愿时,脑海中冒出的人也是
周煦。
  他学会了怎么去安排一趟旅程,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愉快,可是忍不住觉得如果周煦
在身旁……只要周煦在身边,就算不知道树木的品种及河流的名字也无所谓,整趟旅程都
会变得不一样,因有对方存在而熠熠生辉。
  他想见周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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