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不是伊索斯圣堂。”雪礼诗小姐嗅闻哈德兰一早从埃德曼庄园后方摘下的鲜花,双颊微
微泛红,“父亲当时是请一位圣堂驻手来家里替我量手围。”
“您还记得那名圣堂驻手的长相吗?”
雪礼诗小姐歉然地摇头,“我没有印象,他的下半张脸包著头巾,只能看到一双眼睛。”
“您能详细跟我说明当时的情况吗?”哈德兰耐心地诱导,“为什么突然想订做蝎狮手炼
?”
“父亲说,有一名圣堂驻手的铸工技艺很精湛,戴上他制作的蝎狮物品,就能有摩罗斯科
大人的守护,如同摩罗斯科大人所说的心想事成。”雪礼诗小姐露出羞涩的微笑,“今年
我就曾向摩罗斯科大人许愿,希望能顺利嫁给合适的对象。”
“您一定能得偿所望。”哈德兰客套地笑。“埃德曼公爵夫人提到,您似乎有什么话想对
我说?”
“这就要问问杜特霍可阁下,”雪礼诗小姐在哈德兰诧异的目光中轻巧地补上一句,“我
觉得我的手炼很灵验。”
哈德兰茫然地望着她,在她逐渐不安的神态中察觉到她的暗示。哈德兰干笑,“抱歉,我
——”
“抱歉。”雪礼诗小姐涨红了脸,神色比他更难堪,“我不是、我以为,您答应邀约可能
是对婚姻有些想法。”
哈德兰暗咒,他许久没有参加社交季,距离这些打情骂俏的调情技巧很遥远,才会让自己
与雪礼诗小姐陷入这种尴尬的状态,他拼命回想自己曾经释出什么讯息给雪礼诗小姐造成
错觉,同时轻咳一声,以最诚恳的姿态道:“我对您的手炼很有兴趣,这不是——借口。
您刚刚说,它很灵验?”
“嗯,有时候,我难以下定决心时,总是有道意念牵引着我去作出选择,得到我想要的结
果。”雪礼诗意兴阑珊地说,“可能是我想多了。”她以折扇遮住半张脸,短促地干笑,
“我现在觉得它好像没那么灵验了。”
“是吗。”哈德兰沉默。
“我先告辞了,午安。”雪礼诗小姐失魂落魄提起裙䙓,转身离开,背影挺得笔直而僵硬
,像是即将倒塌的砖墙在狂风中苦苦强撑,反而显得更加狼狈。
哈德兰没有追上去。
雪礼诗小姐的话里有些东西让他很在意,他的脑海里闪过模糊的猜想,但需要蒐集更多证
据。
“你们聊得很愉快。”
熟悉的气腔在他身后响起,哈德兰身形一僵,缓慢转过身,皮拉欧双手环胸站在他身后,
瑙鲁耸肩,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我在——”哈德兰顿住,“这是探险队公会的任务。”
“嗯。”皮拉欧低声道,“你有很多任务,我知道。”他垂眸,“我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你忙你的任务,让瑙鲁陪我去斯堪地大草原吧。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回北之海域一趟。
”
那不轻不重的话扎得哈德兰眼角微抽,他分明感觉到这些日子里皮拉欧的态度逐渐软化,
现在渔人又再度拉开距离。
他眨了眨酸涩的眼,“瑙鲁有其他的任务。明天,我明天陪你出门。你想去哪里都行。”
○
他在勘查地形时分心,这是不可原谅的新手错误。
不知从何处出现细长的腕足卷住哈德兰的左手腕,他用力挣扎,左腕刚愈合的伤口迸裂而
开,他从腰间抽出尖刀,划断綑绑他的腕足。
月光石散出的微光现出深海生物的巨大轮廓,他转身拼命向上游,左腕伤口飘出的鲜血却
成了最好的诱饵,泄漏他的踪迹,深海生物迅即伸出腕足卷住他的左脚,将他往海里拖。
他呛出一口气,挥舞著尖刀回身再砍,深海生物早有准备,另一只腕足缠住他的右手制住
他的攻击,他旋即用左手接过小刀狠戾地砍向腕足,伤口迸裂的疼痛降低他攻击的力道,
只在腕足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裂痕。
深海生物不甘地缩回伤足,重新伸出其它腕足攻击他。
他和深海生物缠斗许久,伤了深海生物的八只腕足,代价是筋疲力尽地接近窒息,只能任
由深海生物将他拖往嘴中。
在深海生物张口瞬间,他拼尽全力一刀刺向深海生物,缠绑住他双脚的腕足不得不松懈力
道。
蓦地,一股水流顺势将他往上推,他拚命滑动双手游出海面。
他深深吸气,清新的空气灌入肺腔,他用尖刀割下一片潜水衣绑住左腕的伤口,随即眺望
四周,这里距离岸边很遥远,看不到海岸线。
他以手挡了挡炙热的阳光。在海中迷失方位并未削减他的生存意志,只要想到皮拉欧还在
埃德曼庄园等他,他浑身都充满了力气。
他要活着回去,他会活着回去。
他要看到他的渔人青年再度对他绽出热烈的笑容,用赤诚的目光问他,愿不愿意做自己的
伴侣。
这一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答应。
○
皮拉欧一整日都心神不宁。
上一次,是他的白海象狮不见踪影,这一次呢?
哈德兰。
他要知道哈德兰在哪里。
“——他这阵子都是下午去捕鱼,半天之内能来回的水域应该是哈兰河、贝达湖、赛尔外
海或东海这几处。”艾蕾卡竭力思索,“他没有说去哪里。”
“他捕的是深海鱼,只可能是赛尔外海或东海。”皮拉欧的脑海里浮出房中的水缸,“龙
干、黑白小丑、硰刺、鼱逤、三角洱——有砂岩、软礁、水星螽的海域。”他在心里建构
地形轮廓,交叉比对他去过的海域,“——是东海。带我去东海。”
“哈德兰很快就回来,你先别冲动。”艾蕾卡忆起上次皮拉欧落单后发生的惨剧,提议道
:“我让法恩斯去东海找他。”
“瑙鲁,带我去东海。”皮拉欧压低声调,蓝眸微微发光,一股强大的精神压力宛若骤起
的巨浪铺天盖地笼罩住在场的所有人。
艾蕾卡的脸色微微泛白,瑙鲁的额侧冒出冷汗,两人瞧见对方的狼狈,同时为渔人身上的
不知名力量感到震惊。
“我先带皮拉欧坐祖克鸟去。”瑙鲁向窗外吹出一声特殊的长哨音。不久,巨大的祖克鸟
出现在后方的森林上空,牠朝庄园飞来,停在草地上。
瑙鲁协助皮拉欧坐上祖克鸟。皮拉欧抓紧手中的缰绳,在祖克鸟起飞时僵直背脊,他喜欢
站在高大的柳橙树干上眺望云海,不代表喜欢坐在会动的生物上离海面那么遥远,这种踏
不到地、触不到海的感觉太让他精神紧绷。
幸而,他们没有在鸟背坐上太长的时光。祖克鸟降落在东海沙滩上,引起附近渔民一阵骚
动。
瑙鲁向渔民打听哈德兰的下落,皮拉欧已经心急地跳入海中。
哈德兰,你在哪里?
他默念哈德兰的名字,精神力以他为圆心顺着海流一路向外扩张,逐渐扩及大半个海域,
他掌控的海域愈远,海波经共鸣所累积的能量愈大,海水宛若即将沸腾般隐隐震动,仿佛
在蓄积热量,等待爆发的瞬间。
脑海中奏起激昂的乐曲,他依着节拍驱动掌控的水流。
震动。
同步共鸣。
漩涡即刻在海底形成,水流急速旋转,漩涡愈来愈大,东海海面波涛汹涌,海面之下,皮
拉欧睁著灿亮的蓝眸,操控著漩涡移动,从岸边向海外搜索,一吋一吋地翻搅整个东海。
哈德兰,你在哪里?
他心急地让漩涡逐渐往外海移动,就怕再慢一步,只能看见狩猎者冰冷的尸体。
只要想到哈德兰是为了捕条深海鱼哄他开心而下落不明,他的心像破了洞,浓烈的悔恨宛
若惊涛骇浪在洞里猛烈扑腾。
他恨不得让时间倒流,反复自问,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在纠结立场问题?为什么要为
了那些不重要的人和哈德兰赌气?
相处的时间已经那么少,为什么他没有珍惜?
哈德兰不愿意和他回到北之海域,他常常上岸来陪哈德兰不行吗?
哈德兰喜欢住在埃德曼庄园,他就去庄园后方打猎,待在庄园的浴池里,不行吗?
他甚至想,只要哈德兰回来,回到他怀里,刺杀、火焚和斯堪地联邦的敌视都无所谓,司
琴者的位置谁想要就拿去吧。
他什么都可以拿出去交换,只要把能把活生生的狩猎者带回来。
他计较哈德兰的感情不够纯粹,想收回部分的感情,不愿再全数交付,但感情哪是说收回
就能收回,他给出去的就是他的全部,哈德兰就是他的全部。
他愈想愈心急,这样搜太慢了。
他再度催发精神力,共鸣漩涡往外扩大一倍,他绷紧精神移动巨大的漩涡,将它控制在一
定的范围内搅动海流,尽可能减少对海中生态的影响。
这是相当于同时在三条黑鹭鲸的嘴里拔牙,危险指数在北之海域名列第一的任务。
若他操控不当,或在释放共鸣漩涡之前耗尽体力,漩涡就会不受控制地恣意肆虐,摧毁整
个东海。
他滥用共鸣能力,不配为司琴者。
但他一定得做,他一定要找到哈德兰。
他凝聚精神力向外推,将共鸣漩涡再扩大一倍,惊人的漩涡在外海引起滔天巨浪,雪白的
浪花层层拍打,澎湃的海流更加难以控制,他的体力加倍耗损,他的双臂微微颤抖,双目
发出晶灿的异光。
他苦苦支撑片刻,在共鸣漩涡即将失控的瞬间,他感觉到熟悉的形体进到漩涡的边缘。
是哈德兰!他找到哈德兰了!
他浮出海面,用强大的意志力让哈德兰顺着共鸣漩涡转到距离自己最近的位置,而后一口
气释放精神力,凶猛的水流依照惯性朝他冲来,在水流与哈德兰撞向他的霎那,他单手捞
住哈德兰的腰,一手拨转水流,狩猎者冰冷的身体冲进他的怀里,堵住他破了洞的心。
哈德兰周身是伤,左手腕绑着湿透的碎布,碎布上染满血,他双目紧闭,已经没有呼吸。
皮拉欧浑身冰冷,紧紧抱住哈德兰的腰,他贴著哈德兰的胸口,探查哈德兰的心跳。
深色的潜水衣之后,狩猎者极其微弱的心跳声宛若一头步履蹒跚的巨象,沉沉地踩踏他支
离破碎的心脏,无法遏制的心疼从胸口蔓延而开,他的眼眶热得发烫,湿热的泪液几乎滚
落眼眶。
比被匕首猛烈捅刺还痛,比被烈火焚烧还痛。哈德兰的惨况让他恨不得代为全数承受。
他陡然想起刺杀夜里,冲上前的哈德兰眼底宛若世界末日般灰败,整个人仿佛承受了刀伤
与火焚——就像现在的他,不由自主地与哈德兰的伤共感疼痛,甚至更甚。
他撬开哈德兰的嘴,捏住哈德兰的鼻子,深吸一口气,吻住哈德兰,将空气强行渡到哈德
兰嘴里。
狩猎者的唇很软,但很冰冷,不复往日热烫。皮拉欧深深渡了几口气,同时在心里祈求海
神放过哈德兰。
哈德兰仍然毫无反应,皮拉欧不愿放弃,他持续不断地渡气,反复用嘴摩娑著狩猎者的唇
,轻轻吸吮哈德兰的唇瓣。
片刻后,哈德兰本能性呛咳,皮拉欧的动作一僵,手忙脚乱地轻轻拍抚哈德兰的背,引导
哈德兰自行呼吸,狩猎者惨白的双唇逐渐恢复血色。
皮拉欧久悬在眼眶的泪液终于落下,逐渐平静的海面晃出泪波。他的薄鳃向外张开,频频
搧动,心脏跳动得厉害,喜悦的暖流浸润了全身。
他曾经徒手箝制死亡沙漠的黑蛰蝎后,挺过三条海中霸主黑鹭鲸的围攻,还击倒狂暴的黑
熊之王,但那些丰功伟业都比不上现在这一刻。
他赢过了大海,成功地把哈德兰从海神手里抢回来。
他经年累月锻炼的体力,他反复打磨的精神力,他与海洋共鸣的强大天赋,这些种种不是
为了让他当上司琴者,而是为了这一天,让他能从东海里拯救他的哈德兰。
他心疼地亲了亲狩猎者的伤腕,将哈德兰小心翼翼地驼在背上,随即往岸边游去。哈德兰
严重失温,身上都是细碎的伤口,他必须尽快将哈德兰带回埃德曼庄园。
“皮拉欧!果然是你!”
严肃中带着气急败坏的熟悉声调让他回过头,“爸、伯父,还有艾塔纳瓦大长老,你们怎
么——”
“你在东海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以为当司琴者就可以为所欲为吗?”森伏奇气得压不住
音量,“你给我回去殿堂反省!”
“好了。”艾塔纳瓦大长老制止了暴怒的森伏奇,急促地问:“皮拉欧,你找到蓝玫瑰和
羊肠弦了吗?”
“我找到蓝玫瑰,羊肠弦需要到斯堪地大草原猎捕黑虎羊,我很快就能拿到。”皮拉欧单
手解下随身携带的银瓶抛给艾塔纳瓦大长老,“蓝玫瑰在这里。”他快速瞥过身后气息微
弱的哈德兰,心急地道:“我必须先回岸上。”
艾塔纳瓦大长老立刻从银瓶里倒出那朵蓝玫瑰,蓝玫瑰躺在他的掌心,他一催动精神力,
热流旋即从根茎的尾端窜进他的身体里。
“没错,是蓝玫瑰。我们可以试着修复蓝金竖琴的琴柱。”他看向皮拉欧,催促道:“你
得快一点拿到羊肠弦,时间不多了。”
“大长老,他差点把东海——”森伏奇还要教训自己的儿子,忽然看到皮拉欧腹部浅浅的
伤口,“皮拉欧,你的腹部怎么了?”
“被一把理斯家族的匕首捅伤,然后又被火烧,现在还没完全痊愈。”皮拉欧忍住不耐,
三言两语带过一切,“大长老,那把匕首在埃德曼庄园,我会和羊肠弦一起带回去。我可
以走了吗?”
他的话震惊了森伏塔,“怎么会有理斯家族的匕首伤你?”
“好了!”艾塔纳瓦大长老打断搞不懂轻重缓急的森伏塔,“皮拉欧,东海的事,我会处
理,你尽快去找羊肠弦。你的伤口,我也会给你一个交代。”
事实上,皮拉欧不在意他的伤口,只在意他的狩猎者。“大长老、伯父、爸,你们也小心
,我会尽快回去。”他驼著哈德兰,迅速往海岸线游去。
“皮拉欧身上背着的人类,是不是刚刚和变异的巨大舞章搏斗的那个人?”森伏奇瞇着眼
辨认。“他的运气真好,刚好碰上我们。”
“森伏奇,你去跟背鳍耳家族会面,要求他们家族里共鸣天赋与精神力高的渔人到东海海
域巡逻,如果遇到异变生物,依情况进行猎捕,并尽快回报。森伏塔,你跟我一起回北之
海域,现在只剩你能弹奏蓝金竖琴。”艾塔纳瓦大长老率先潜入海中。
皮拉欧,动作快一点。
快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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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好像有点少根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