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去年元夜时

楼主: goldenink (没有画面)   2022-02-20 23:48:42
  正月十五上元节。
  街市张灯结彩,入夜后人声鼎沸。男男女女或在小摊停留,吃一碗应景的酒酿元宵;
或在成排灯笼前交头接耳,苦思灯谜。爱热闹的孩子们提着各色花灯,嘻嘻哈哈穿梭在大
街小巷;虔诚的人家携家带眷到寺庙点灯祈福,望佛祖慈悲看顾,保佑来年风调雨顺。
  这一夜,满身血污的谢松石趁著过年没宵禁,混在人群里进了城。
  他费了半炷香时间,好不容易从城门口挤到玄武大街的天香楼前。
  仰望号称天下第一楼的金字招牌,他捏著怀里干瘪瘪的钱袋子迈向前去,突然一顿。
低头看,右脚的靴子不知何时被挤丢,光溜溜的脚丫被某个烂酒鬼砸碎的酒坛碎片扎个正
著。
  他抬脚拔出碎片挤去污血,索性把另一只靴子也脱了,赤著双足脚踏实地。
  饶是混迹江湖多年见惯大风大浪的他也不免吐出长长一口的浊气。
  真他娘的要命。
  掏出银袋数了数,碎银加铜板正好可以买一碗天香楼一年只卖一次的招牌酒酿元宵,
多半颗都不行。
  他抬起手,朗声朝经过身边的店小二要了一碗。
  店小二打量眼前的客人,不确定这位是从城外乱葬岗爬出来的无名尸,还是忘记背布
袋出门的丐帮长老,惯于送往迎来的笑容倒是没变。
  “客倌您是要内用,还是带走呀?”
  谢松石张了张嘴,余光扫到角落的身影,改了主意。
  “……里头吃。”
  “好咧!一碗招牌酒酿元宵,客倌里边请!”
  那店伙像是背后长眼睛,连转头张望都没有,直接引著谢松石去到角落。
  “小店人多位子少,两位客倌不介意的话,挤一挤?元宵佳节,相逢自是有缘嘛!”
  独占一方四人桌的青衫书生抬起头,盯着虽然面容俊朗却一身血污绝非善类的谢松
石,勉强应了声。
  占著玄武大街最热闹的地段,高达五层的天香楼日日高朋满座,元宵这天更是人满为
患。谢松石盯着在这种大好时候独坐一桌的斯文书生,心想他约莫是老板的远房亲戚或哪
个吃饱没事干,就爱出门人挤人的富家公子。
  纵使碗里的酒酿元宵再怎么天上难有人间无双,一直被人用盯着五花肉的眼神打量,
是头猪也食不下咽。
  热腾腾的元宵还剩一半,书生放下碗,抬起头,冷冰冰地问:“兄台有何指教?”
  不亏是读书人,一句怒气冲天的质问也如此体面。
  谢松石笑着朝他伸手,“在下谢松石,公子怎么称呼?”
  无视那只布满刀茧的手掌,惜字如金的书生回了一个字:“苗。”
  “喵?”
  “……苗,草田苗,苗疆的苗。”
  “是那个揠苗助长的苗吧?”谢松石嘿嘿笑着,一副我也识字的得意嘴脸。
  苗公子扶着白瓷碗没吭声,看起来像在考虑把元宵往对方脸上招呼值不值得。
  既然对方没说话,就是默认。相当擅长得寸进尺的谢松石自顾自地和桌子对面的陌生
人聊起来。
  “苗公子你眼角的桃花痣真好看,跟我家那口子一样,都是红的。说起我家那口子,
那可真是……”
  酒酿元宵很快就送上来,但那一碗可抵平常百姓一顿饭钱的元宵也没塞住他的嘴。谢
松石像许多年没和活人说过话,话匣子一打开就关不上。
  讲话也不耽误他吃东西,几颗元宵下肚,他已经从当年负伤落难,对救命恩人一见钟
情,到后来赶跑所有上门的媒婆,死缠烂打终于磨到对方点头两情相悦。
  只可惜好的开始不是成功的一半。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
  “我知道他是心疼我三天两头受伤,才希望我早日退隐。但我就是个武艺稀松的三脚
猫,除了这个也不会别的,和我那帮兄弟靠这点拳脚功夫混饭吃罢了。武功高强的大侠终
究少数,哪来那么多武林盟主天下第一?”
  眼看对方没反驳,谢松石喝了口甜汤润润喉,续道:“再说,比起循规蹈矩的正道侠
客,更强的往往是邪魔歪道。”
  不知是有所感触还是被圣贤书薰陶出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高尚情操,苗公子咬牙应了
一句:“邪魔歪道都不得好死!”
  “说得好!哪怕他武功盖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终究也斗不过老天爷,没一个有好
下场!”
  对面的碗已经空了,谢松石忘记自己阮囊羞涩,抬手招来小二,叫了热茶和点心。
  铸铁壶装着上好的铁观音和一甜一咸两碟茶点送上来。
  谢松石将桂花糕推到苗公子跟前,又斟上茶水,继续聊他家那口子。
  “我也被烦得受不了,只好跟他说,我跟兄弟们约好,再过几年,等咱们都老到挥不
动大砍刀,就把棺材本凑一凑,开个镖局什么的,帮左邻右舍护送点青菜萝卜、柴米油盐
去大县城卖,安安稳稳过日子。”
  捧著热茶暖手,苗公子不以为然,“一般百姓怎么会花大钱护送这些东西?”
  “哎!苗公子你这话说得跟我家那位一模一样!”谢松石把最后一颗芝麻元宵吃了,
边嚼边说:“不用花大钱,让我们捞点油水就好。半篓青菜几颗鸡蛋总行吧?这样他们方
便,我们也饿不死,不是皆大欢喜?”
  或许是被迫听了整晚说书听出点感情,那书生像个称职的茶楼听众追问:“后来
呢?”
  “后来啊……”谢松石脸上打从提起心上人就没停过的笑容歛下去,“后来的事情
……我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再过几天就是元宵,我有事得出趟远门。我不敢告诉他实
话,但他好像知道,临走前缠了我好久,害我差点下不了床。最后是答应要带天香楼的酒
酿元宵回去,他才肯放过我。”
  谢松石深深叹了一口气,“都说温柔乡是英雄冢,古人诚不欺我。”
  “但你还是走了。”口吻笃定,仿佛亲历。
  谢松石点头,“至交有难,就算仇家是魔教,我也只能咬牙提刀上啊。不然别说带领
一帮兄弟在江湖立足,我还算是个人吗?”
  眼前红彤彤的凤爪似乎让谢松石想起什么,他皱眉放下筷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后来我马不停蹄赶回去,他却不理我了。他肯定是气我忘记买元宵回去。他生气的
时候,眼角的桃花痣就会红得像滴血,双颊也红扑扑的,天仙都没他好看。所以我常逗他
闹他,故意惹他生气。”谢松石苦笑,“大概是报应吧。天仙似的人儿纡尊降贵许了我下
半辈子,我却不懂珍惜。”
  “活该。”
  “公子教训得是,我何止活该?我简直罪该万死!”谢松石甩了自己一巴掌,没多
久,右颊就肿起四条指印。“但我真的不甘心啊!只能像个登徒子,躲在家门口的大槐树
后,从日升盼到日落,就盼他出门时能施舍我一眼,对我笑一笑,哪怕骂我、打我都
好。”
  “他看不见你。”
  “是啊,他眼里已经没有我了。”
  两情缱绻时互许三生,他不过出趟远门,天地就变了样。
  被拒于门外的谢松石只能透过那扇不常关的小窗窥探,看心上人常常夜半惊醒,捧著
那件谢松石最常穿的,破了补、补了又破的长衫,枯坐到天明。
  他家那口子也是个书生,是个怀才不遇的落第秀才。能写诗会作画,但论起针线功
夫,比村口瞎了一只眼,高龄七十有三的李大娘还糟糕。
  缝补好的针脚歪歪扭扭像条抽筋的蛇,补丁的颜色也常跟衣衫底色相去甚远,让他常
被猪朋狗友取笑,问他何时要转投丐帮?
  “要节俭!省下来的这些都是以后的棺材本,知道吗?”
  每当他想买件新衣,在灯下瞇着眼睛补破衫的那一位就会这么唠叨。他只能好好好、
是是是地敷衍,省得对方一激动把针尖扎上那双原本不该沾染阳春水的手。
  之后他才想通,那是因为他们没有子嗣养老送终,得提前打算。
  而这条断子绝孙的不归路,是他强拉硬扯,亲手抓着他的天仙,一步一脚印踏上
去的。
  谢松石一直守着,在家门口站成另一棵槐树。
  看那人去村里的私塾教小孩儿读书,只是常常授课到一半,突然走神;看那人清明上
坟烧纸,探望谢家二老,骗鬼说他过得很好,谢松石很照顾他;看那人端午蒸上满满一锅
粽子,特地调好蒜泥酱,但一口也没沾;看那人在中元节准备三牲四果鲜花纸钱,几乎把
当教书先生的微薄束脩都用尽;看那人收到邻居送的火腿蛋黄月饼,只吃一角,剩下的放
在桌上,直到发出阵阵馊味才收拾掉。
  那个人在腊八煮了腊八粥,冬至搓了冬至圆,都是孤孤单单一个人。
  就连最该热闹庆祝的新年,也是独自守着要灭不灭的炭炉,熬到子时煮好饺子随便吃
了两颗,才吹熄烛火就寝。
  那一大盘可以吃的元宝在隆冬很快就凉透,连同旁边的蒜泥酱,无人问津。
  一年到头唯有那一天,谢松石大著胆子摸进屋,坐在桌边的老位子,将那二十八颗饺
子,一颗接一颗沾酱吃了。
  吃到最后,他一口铁齿铜牙差点被饺子崩飞。
  屋里没灯,他就著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看清了凶手。
  那是一枚上头沾著猪肉油花和韭菜末,还有淡淡牙印的一文钱铜板。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据说在过年饺子里吃到铜板的人,来年能平安如意。
  谢松石将那枚铜板洗干净,悄悄放在对方的床头。
  ──祈求满天神佛将我所有的福气都赐给他。
  他哪里也没去,用一种被凌迟的心情等待那一刻到来。
  某日黄昏,一位仙风道骨的白衣道长被那人带回家。
  对方身上似乎有什么厉害的神通,他靠近不得,只能强忍不适躲在阴气较重的大槐树
后。
  看起来就不是好东西的牛鼻子居然还下了咒,让他连听都听不到,只看见他家那口子
讲著讲著低下头,随即倒在对方怀里,两人抱成一团,难分难舍。谢松石看得浑身冒火,
只想把那牛鼻子千刀万剐卤来吃!
  若他当初没出门,若他早一天、哪怕早一个时辰回来,又或者他出了门,记得依约去
买元宵,这一刻是否就不会降临?
  后续的卿卿我我无须再看,他转身就走,再也没回过那个家。
  在外流浪如同孤魂野鬼的日子不好过,可再难熬的日子,也比不上撞见心上人对别人
投怀送抱。
  月相阴晴圆缺,又是一年元夕。
  他着魔似地来到天香楼,买了一碗那人始终舍不得买的酒酿元宵,和一个萍水相逢的
书生畅聊大半夜。
  书生听完他的故事,招来店小二收拾桌面,续了茶。
  桂花糕被吃到剩一角,苗公子将浅碟推到谢松石跟前。
  “吃点甜的,静心。”
  以前也听过这说法,但他一时想不起来。谢松石依言吃了,没尝出什么好滋味。
  “我也有个心上人,男的。”乍看能掳获众多姑娘芳心,让媒婆们踏平门槛的青衫公
子平静地说起自己的故事。
  谢松石捧场道:“这年头,找个男人作伴也挺常见。当今圣上不就纳了好几个男妃?
我听说前些年暗影神教和晓月宗会打得要死要活,就是因为两边的头头爱上同一个
男的!”
  懒得评论他人八卦江湖传言,那书生望着杯中冉冉飘散的白烟续道:“我们在一起五
年多了。虽然吵吵闹闹,但他真的对我很好。”
  “他跟着我住在山腰的小村里。冬日难得放晴,我趁他不在家,把他负责的粗活揽
下,整整洗了两大篮脏衣。井水冷到我的手都冻麻了,但只要想到他可以少受点罪,就觉
得双手冻坏了都值得。”
  “……你对他也很好。”
  
  苗公子不予置评,轻轻吹散眼前的热气,像揭开掩盖真相的迷雾。
  “我洗著洗著,发现水面飘出几抹红。那不像血,是淡淡的朱红色……”
  “那是什么?”
  “朱砂。”苗公子望向楼外越来越深的夜色,回忆当时。“我赶紧把他的衣衫翻过一
遍,发现一张被捣衣杵捣烂的黄符。那是我耳提面命再三交代他要随身携带,可以避凶挡
煞的保命符。”
  谢松石安慰道:“符纸这类东西,多半是求个心安,你别太担心。”
  对方摇头,“那张不同。那是真能挡煞保命,代主受过的灵符。”
  “公子是志怪小说看多了吧?世上哪有那么神奇的符咒?”
  确实很爱看那些神神鬼鬼的书生绷著俊脸,沉声道:“那是我修道多年的大哥所赠,
定有神效。”
  “你还有个修仙的大哥?”
  “他是我爹年过六十才求来的独生子,四岁那年跟家人在市集走散,被人牙子拐走,
有幸被修士救下拜入道门。直到我爹临终,他才回来见他老人家最后一面。这保命符是他
当初送我的见面礼,也算诀别礼。”
  “诀别礼?”
  “我爹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回来见最后一面,斩断尘缘,从此修仙大道便是一片
坦途。”
  谢松石大摇其头,“不是还有你吗?”
  苗公子扯了扯嘴角,“大哥的亲娘在他走失那年疯了,后来吞金走了。我爹年纪太大
已不能人道,我是小妾跟被下药的管家生的孩子,跟他毫无瓜葛。能收到这份礼,已经是
他菩萨心肠了。”
  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何况是这么奇葩的家务事,谢松石想了想,决定还是沉默是
金。
  苗公子终于笑了出来,“如果当年我没逃家,现在也是富甲一方的大老爷吧?”
  谢松石起身,作势就要撩起衣袍抱大腿,求贵人老爷赏饭吃。
  苗公子没拦他,半笑不笑地看他唱戏,眼角的桃花痣红艳艳的,煞是好看。
  谢松石望着那张脸,突地心头有点酸。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我没告诉过他,他一直以为我是个无父无母还应试不中的穷
秀才。随便想也知道,要是真的孤苦伶仃,平安长大都是问题,哪里还能读书识字去考
试?”
  “或许……因为你不想提,他就不问。”
  “或许吧。”穷书生叹了一口气,“总之,我把那张符洗坏了,他再也没有回来。是
我害死了他。”
  “生死有命。就算你大哥的符真有效,能挡一次,能挡一辈子吗?”
  “既然能挡一次,当然能挡第二次。我可以再上山去求大哥,或是随便哪个能帮忙的
道长高僧都行,不管花多少钱、要我做什么,只要、只要能救他……”
  “阿辰,你别这样……”
  苗芳辰猛然抬起头,“你想起来了?!”
  谢松石想笑却笑不出来,伸手在他面前停了半晌,最后隔着衣袖,蹭了蹭眼角那颗
痣。
  “很冷吧?”谢松石苦笑,“听说阴气会害人生病,但我实在忍不住……”
  “更过分的事你都做过,事到如今装什么正人君子?”苗芳辰状似冷漠的面具完全碎
裂,他怒道:“想摸就摸,想亲就亲啊!碰一下就走,你当是夹着五花肉沾蒜泥吗!”
  谢松石噗嗤一声,“你不是蒜泥,你是我的天仙呢。”
  谨遵兄长嘱咐,苦熬一晚总算等到这颗臭石头自己想起一切,本来就脾气火爆的苗芳
辰气血上涌,顾不得什么人鬼殊途阴阳相忌,抓过谢松石的手臂恶狠狠地一口咬下!
  “痛痛痛痛痛!你想谋杀亲夫啊!”
  咬出一圈血还不够,苗芳辰用手指沾了血,就著那圈血印画了一只四脚朝天,能把人
丑到死而复生的大王八。
  其实皮粗肉厚不怕咬的谢松石盯着那只每回把人欺负到哭,隔日必会出现在身上某
处的报复记号,忍不住摇头叹息:“怎么画了那么久,半点长进都没有?”
  苗芳辰眼角的桃花痣因愤怒而发红,眼眶也莫名红起来。
  “当然要越丑越好,看你还敢不敢惹我生气!”
  谢松石没了打闹的兴致,紧紧盯着许久不曾面对面的心上人,温声道:“放心,以后
不会了。”
  “你说的?以后不准再惹我生气……欺负我也不行!”
  谢松石不敢再许诺,只道:“我带着这印子投胎,下辈子你看到手上有这只乌龟的
人,就抓着他连夜拜堂成亲。好不好?”
  苗芳辰才不上当,“你们这些江湖人满手杀孽,就算不下十八层地狱,运气好投个畜
生道,变成猪啊鸡的,我去哪里找你?”
  “那还不简单?往后你吃红烧蹄膀、栗子烧鸡的时候留心看一眼,上头有这王八乌
龟的就是我啦。普天之下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万一我为了找你,吃成一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怎么办?”
  “不怎么办啊。你是大胖子也好,大傻子也罢,我都喜欢。”
  “你才大傻子!那双眼睛除了摆脸上好看还有什么用?连人是好是坏都看不清!口口
声声的生死之交说你跟魔教勾结害你众叛亲离,抢了你的帮派还趁乱在背后捅刀,叫人扔
进乱葬岗等死,让你在那里躺了三天三夜才断气。我这辈子就没见过比你更傻的人!”
  这一大段不知在心里憋了多久,苗芳辰劈里啪啦一口气说得自己火冒三丈。环顾桌
面,铸铁壶太重单手拎不动,瓷杯里还有热茶,最后只能拿桌上的竹筷子丢他。
  “你是不是想气死我!”
  谢松石不敢闪,额头被筷子砸个正著,还得恭恭敬敬地把筷子擦干净递回去,“公子
教训得是。我是天底下最傻的大傻子,您可千万别想不开,跟着我去。”
  “我才没你那么蠢。你要是敢抛下我,我转头就去找别的相好。看是要风流倜傥,还
是雄壮威武,或是来者不拒全带回家,让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吃醋而死!”
  看着张牙舞爪为他抱不平的苗芳辰,谢松石满心怜爱,笑叹:“傻瓜,我早死啦……
都死好多年啦……”
  长夜终尽,美梦将醒。远方响起的鸡鸣是生离死别的催命铃。
  人潮络绎宛如不夜城的天香楼瞬时杳无人声,满楼宾客与店伙转眼消失。金碧辉煌的
屋宇和美轮美奂的陈设刹那崩毁,整栋华楼像一把碎在夜里的琉璃沙。
  天地毁灭人间倾颓,只余一张方木桌,两个伤心人。
  “阿辰……我得走啦。”
  “不许走!”
  谢松石叮嘱道:“答应我,好好过日子。”
  “我不答应!我不会洗衣、不会劈柴、连打桶水都吃力得很。屋顶破了不会补,桌子
歪了不会修……你不在身边,我没几天就会死在屋里,到时尸臭传千里,我看你要怎么
办!”
  “呸呸呸,胡说八道!这些年你不是一直做得很好吗?我都看着呢。”
  “我不管……石头,你别走,别扔下我……说好我下半辈子给你,你三生三世许我,
难道都是骗我的吗?”
  谢松石努力哄著最初也是最后的心上人,却耳鸣到连自己的话声都听不见。
  苗芳辰也不管他说了什么,起身把形影逐渐模糊的谢松石揽进怀里,在他耳畔放声吼
道:“谢松石,我不准你走!听到没有!我不准你丢下我!我、不、准!”
  他费尽气力举起手,虚虚地勾住苗芳辰的指尖。
  冻进骨髓的阴寒让苗芳辰想起那桶入冬后的井水。
  冷透神魂。
  待第一道晨光穿过窗隙照进居处,苗芳辰怀里只剩那件谢松石生前最常穿的长衫。
  当初他得知谢松石被陷害而死,按规矩三步一跪五步一拜,磨破膝盖磕破头才爬上九
百九十九道石阶上仙山,想求兄长帮忙结果扑了空。无功而返的他却在离家不远的山道上
巧遇奉命去附近除魔的兄长。他带人回家歇脚,向兄长说明缘由后苦求未果,打算再跪地
磕头却被拦住,拉扯半天好不容易才求到那张聚魂符。
  流血流汗又流泪求来的灵符确有神效。
  谢松石散落各处多年的残魂在神符引导下终于凑齐,在幻境中忆起今生点滴,随天道
接引再入轮回,只余苗芳辰动也不动地坐在金光灿烂的屋里,像另一个失去魂魄的死人。
  那日是苗芳辰二十九岁生辰,距离记录在生死簿上的阳寿还有三十多年。
  为了报仇,他回到誓言再也不踏进一步的老家,争位夺权成为当家。大权在握的他豪
掷千金,布下天罗地网只为找到凶手。
  三年后,藏头露尾的祸首露出狐狸尾巴,苗芳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让他躺在同一
座乱葬岗的同一个位置,血流不止痛苦哀号。不知是幸或不幸,凶手撑到第七天才真正断
气。
  那日也是谢松石的忌日。
  大仇得报心愿已偿的苗芳辰变卖宅邸散尽家财,造桥铺路施粥行善,自己却住回两人
邂逅的山村破屋,将所行诸善的功德全回向给谢松石。
  某日,他与多年不曾下山的兄长在城里相逢。
  据闻已是金丹后期的兄长仍保持当年模样,白衣胜雪纤尘不染。
  “我常在想,当初那样做,是否害了你?”
  如果当年没赠与苗芳辰那张暗藏灵气的挡煞符,这个没血缘的幼弟或许不会自责至
此,最终走火入魔犯下杀孽。
  为此,他一直心有罣碍,迟迟无法突破境界。
  苗芳辰以为兄长说的是拒绝复活谢松石,只给聚魂符收集魂魄送入轮回一事。
  这么多年过去,就算当初再怎么怨怼也淡了。苗芳辰淡道:“都说生死有命,是我自
己命不好,兄长无须挂怀。”
  这回答说敷衍很敷衍,说有理也确实如此。修士垂下目光,似是有惑难解又像有所领
悟。
  修行路上不断叩问本心的半仙不再多言,朝在人间最后一丝羁绊点头道别,御剑而
去。
  自此,苗芳辰再也没见过那个白衣飘飘的身影。
  想必兄长已得证大道,羽化登仙。而他这一介凡人,只能继续在此浊世垂死挣扎,苦
候许诺三生的负心汉。
  数百年后。
  蓝衫青年背着药篓在林道上走走停停,每当找到需要的药材时,满心欢喜眼神一亮,
连眼角的桃花痣都红得动人。
  他专心追寻药草的踪迹,不知不觉,此起彼落的虫鸣鸟叫消失了。如梦初醒抬头四
望,发现自己早就偏离山径,走进罕无人迹的深林。
  山中气候变幻莫测,眼看天色暗下像要落雨,青年赶紧收拾药篓,准备回程。
  一转身,对上一双发红的大眼睛,咧开的大嘴滴下黏答答的口水。或许是天色太昏
暗,那张嘴腥红得宛如刚吃过一家老小,正想找个邻居作伴。
  那是一头直立起来比他还高的巨熊。
  短短二十年的人生风景走马灯似地在眼前闪过,正踌躇著是否要倒地装死时,突来一
声大吼。
  “蹲下!”
  他一个激灵,想都没想就抱头蹲下。
  带着腥臭的热气与热血喷洒而出,震耳欲聋的野兽痛吼和打斗声响起。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山林再度恢复安宁,虫声与鸟叫高低唱和,仿佛刚才那场不是你
死就是我亡的恶斗只是幻影。
  “喂!你没事吧?”
  睁眼望去,一个作猎户打扮,面容俊朗的黑衫汉子正踩在巨熊死不瞑目的大脸上,忙
著把插进两眼间的猎刀拔起。
  他没应声,伸手指向那只被熊爪划破,血如泉涌的手臂。
  对方低头一瞧,随手撕开衣袖,露出血肉外翻的狰狞伤口。
  他死死瞪着伤口旁边那个像翻肚乌龟的胎记,被一股突如其来的狂喜与狂悲灭顶。
  “哎、你怎么哭啦?受伤了?还是吓坏了?别哭、别别别哭啊!我、我马上带你去找
大夫!”
  青年连连摇头,赶紧抹去脸上的泪,再度指向那人的伤,解下药篓,掏出看诊布包,
一言不发地忙碌起来。
  看样子,是想帮忙疗伤吧?
  会过意的黑衫汉子收好猎刀,蹲在青年跟前乖乖交出伤臂。
  他先用竹筒里的清水洗净伤口,用布巾拭净,而后将眼花撩乱的瓶瓶罐罐调成乌漆
墨黑的药膏,涂在伤处。一边涂药,一边紧张兮兮地盯着猎户的脸,就怕一个不小心弄痛
这人。
  从没被如此珍惜过的汉子越看越有趣,开口逗道:“小大夫你一个人来这深山采药不
害怕吗?要不是我一路追着那杀人浑蛋的踪迹,及时英雄救美,明年的今天,你就是这
里的药草啦。”
  闻言,小大夫停下手头的活儿,郑重地朝救命恩人拱手一拜。
  “怎么总不吭声?哑巴啊?”没想到对方点头坦承,汉子尴尬地搔搔发,“对不
住啊小大夫,我就是个不会说人话的大老粗,没恶意。你、你别放心上……”
  他摇摇头,随即又翻出一卷纱布,仔细包裹伤口。包扎固定完,洁白布条裹在麦色的
手臂上,衬得一旁的暗红胎记更醒目。
  他朝那个总带着印记出现在梦里,此刻终于看清真面目的梦中人,比手画脚起来。
  这位梦中人平日混迹山林,面对的都是野兔山猪之流的畜生,偶尔还有会吃人的恶
熊。在收养他的老猎人过世后,除了跟山下的皮草贩子打交道,跟活人说话的机会少之又
少,遑论货真价实的哑巴。偏偏对方还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鸡同鸭讲半天没一丁点头
绪,忙得连伤口都忘记要疼。
  同样焦急不已的青年灵光一闪,捡树枝拨开落叶,在溼润的泥地上写起字。
  除了吃喝拉撒只会打猎的汉子哈哈一笑,“哎,你别忙,我不识字。”
  他没气馁,用树叶抹去字迹,画了一高一矮两个大头人,拉线指向他们俩。
  “这是……你跟我?”
  事情总算有进展,年轻大夫继续努力作画。
  两人身后出现一栋木屋,四周有花有草。草地上有几只奇形怪状,认不出是什么玩意
儿的四脚兽和两脚兽。
  “这是你家?”
  摇头。
  “这也不是我家啊。”男子抓了抓头,不太确定地猜:“这是……我们家?”
  点头。
  “咱们养了……这几只是啥?”
  他想了想,在四脚兽上方画了一盘像是红烧蹄膀的东西,又在两脚兽那处多画一只冒
著香气的大鸡腿。
  “吃的你倒是画得活灵活现。这是猪和鸡?”
  用力点头。
  对方摸摸下巴的胡渣,整理答案:“我们有个家,你想和我一起养猪养鸡……你想
……和我过日子?”
  这回,他没再点头,而是拉过对方的手,指向那个丑得像鬼画符的胎记。
  “怎么?你认得这记号,还是说……”猎户鬼使神差问了句:“这是你上辈子
画的?”
  他直接低下头,张嘴咬住那块胎记,轻轻衔了一口就松开。
  那力道轻得像被梦寐以求的心上人亲了一下,汉子低头盯着手臂,久久不语。
  要不是上头的口水痕还闪闪发亮,瞧这一模一样的大小和如出一辙的齿印,黑衫汉子
几乎要相信这从小跟到大的乌龟胎记正是眼前这小大夫造的孽。
  “不行,还是得去找个识字的。我有太多事想问你了。”
  闷雷响在天际,瞬时暴雨如注。
  “这会儿冒雨下山太危险,你跟我回去将就一晚吧。”
  没等人家答应,久居山间的猎人自然而然拉过他的手,脱下外衫罩在他头顶,三步并
两步地往住处赶。
  一刻后,两人进了屋。
  “破屋子没什么好招待的,委屈小大夫了。”汉子在门口甩了甩满身雨水,索性也脱
了内衫,翻箱倒柜找出一套勉强算干净的衣裳交给贵客。“先换上吧,别着凉。”
  沿路被保护得很好,只沾湿半边肩头的他接过衣衫,傻楞楞地盯着猎户看。
  屋外天昏地暗打雷闪电,屋内孤男寡男相对无言。
  受不了这尴尬,赤裸上身的精壮汉子抓了一块不知是破裤头还是抹布的东西随意抹去
水珠,套上一件粗布衫,没话找话道:“这种淋了雨的鬼天气来碗加酒的甜汤最好了。一
碗下肚,从头暖到脚。”
  坐而言不如起而行,猎户走到灶前升了火,转头朝他笑问:“对了,你吃酒酿元
宵吗?”
作者: ootanipretty (DOM)   2022-02-21 11:3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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