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院外天边挂一帐红霞，戏台旁帷幕也是一帐不褪的红霞，霜莫钻进去，径直往最深
处的妆台走，一坐下来便把凤冠头面都拿下来，松开勒头巾，镜子里吊高的一对眼角垂了
下来，减了精神，反倒更妩媚，他脱下贵妃的蟒服，身上剩一件白里衣，从高贵雍容的贵
妃变回一个下九流的平民，对着镜子开始擦去妆容。
　　他才卸了眼圈，糊著一双眼，荣芳就过来了，荣芳是朱霞仙的同门师弟，年轻的时候
是扑翻武生，做打厉害但嗓子不行，因为唱戏没唱出名堂，师兄开了流仙堂就在里头做事
，平平都是从戏台上退下来，师兄是带着满身光华，这一走多少历代佳人就入了坟，众人
唏嘘惋惜；他却是一脸子黑灰，没了他孙悟空照样打，谁也没挽留过他，同样是伶人，却
有天地之差的命。
　　荣芳是看着霜莫长大的，从吊嗓子到登台唱戏，霜莫要出门唱戏或赶条子都是由他带
著。霜莫觉得比起师傅，荣芳待他不算差，或许是在红角儿身边待过的缘故，荣芳对他这
个小有脸面的角还有些客气。
　　荣芳弯下腰来，对着霜莫侧脸叫他：“霜莫，权四爷来了，你整理好了咱们就跟他走
。”他的嗓音低沉，却是温和敦厚的，是已经被大把年华狠狠挫平的嗓音。
　　“不要，我要回私寓。”霜莫一口回绝，嗓子倒还尖锐，骄气勃勃，他目光定在镜子
里，瞧也不瞧荣芳，手按在颊上，要扯掉脸皮似的用力抹去红晕。
　　“去了你今晚就不用见别人了。”荣芳还是弯著腰，伸手搭住霜莫肩膀。
　　“不去。”霜莫继续抹另一边脸颊，想也不想就冷冷回话。
　　荣芳早习惯他这倔性子，干脆替他作主：“人都等在外头了，不去也得去，霜莫，你
就去权四爷那儿，叫你做什么就照做，别甩脸子，人家不会亏待你，明早一样时间我去接
你。”
　　荣芳好言劝他，霜莫反倒怒意上来了，他停下抹妆的手，用眼角瞪了荣芳一眼，“他
凭什么。”
　　“凭朕是你的唐明皇呀，爱妃──”权四爷掐著嗓子用咿咿呀呀的戏腔说话，一身铭
黄色团纹缎衫子亮晃晃地，他阔步走过来妆台边，扣住霜莫下颔转向他，霜莫瞧他那张油
光覆满、溶了金抹上去似的富泰嘴脸，加上那句戏腔实在荒唐走调，磨得霜莫耳朵疼，他
脸上的嫌恶遮也不遮，就直接摆明出来。
　　这个权四爷不是普通贵族，跟满清皇室有点血缘，他的家族在前朝是能呼风唤雨的，
他最喜欢听霜莫唱《贵妃醉酒》，时不时就在霜莫下戏了来后台找他。老斗来后台找相公
，一块离开去别处快活是平常事，可是霜莫压根不喜欢这人，还总是厚著皮面对他一口一
个爱妃地喊，爱妃爱妃，这词儿明明说的是心爱的妃子，而不是像他这样用衣妆假出来的
赝品。
　　“霜莫累了，要回私寓。”霜莫推开扣在下颔的手，回到镜前擦脸上那已经残破的妆
。
　　“难道要朕下旨让你走么？”权四爷站得离霜莫很近，腰一挺将双手往后揹。
　　霜莫眉心蹙得紧紧地，下了戏还是带着贵妃的傲脾性，不耐烦啐一声：“就不去。”
　　后头的荣芳一脸紧张，权四爷却露出笑容来，“这崽子脾气还是很倔呢，荣芳，你说
这走是不走呢？”权四爷身后不知道哪时来了一对穿黑马褂的仆人，个头壮硕，脸色严肃
，像两条从前朝皇家里走出来的黑影子，压着霜莫和荣芳。
　　荣芳赶紧挡在霜莫面前，向权四爷一个劲哈腰，头都要磕到人家的金丝祥云鞋面上了
，“权四爷都亲自过来了，当然走、当然走，等霜莫整理好了马上就走。”他接着转过身
，压低声音在霜莫耳边嗡嗡唸起来，犹如睡梦时分的恼人蚊子，“霜莫呀──你不去，回
去了你师傅会知道，也是挨打，想不明白么？”
　　霜莫用鼻子哼一声：“打就打。”师傅的刀劈子又硬又狠，可是霜莫的脾气也不软，
从来没少挨打过，这回不挨打，也有下回，根本恫吓不了他。
　　荣芳折著的腰倏地弹起来，一脸恼怒，直瞪着霜莫抽气：“哎你！非要吃罚酒是不是
！”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前头的戏台正唱到了末路，霜莫却不惧四面楚歌，直著腰杆坐，慢慢地、仔细地抹去
脸上余白，荣芳在他身后默默收拾行头，妆抹干净了，他从镜子里抬起目光，正巧瞥见该
在台上自刎的虞姬活着走进来，细白的颈子上完好干净，见了权四爷，恭恭敬敬低头弯腰
行礼。
　　霜莫站起来，接过荣芳递来的长衫，双臂穿进袖子里，将衣釦从颈子前到腿边一枚一
枚扣上去，又捡起妆台上的一串压襟，挂上胸前。
　　见霜莫都弄妥了，权四爷身后的一双黑影子晃过来，一左一右夹住他娇小的身子，推
着他的背，他不肯挪动脚步，仰起脸瞧权四爷，扬起眉毛，挑着眼角，勒上头巾似的精神
灼灼，手里仿佛有一把锋利宝剑，摆一副要突破重围的气势。
　　“权四爷，霜莫今晚不赶条子，要回流仙堂歇著，就不奉陪了。”霜莫毫不卑屈，把
话撂得清清楚楚。
　　权四爷不以为然地笑一笑，摇摇头，袖子一甩，转身往门边走，两道黑影子挟著霜莫
，硬是将他拖拉出去，荣芳提着行头箱子匆匆跟在后头，后台里的所有人都看见权四爷和
他的黑影子进来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看见霜莫被硬生生拖走。
　　前朝的黑影子啊，就算改朝换代了，有些时候还是管用的，能教那些还没从旧时代里
走出来的百姓们蒙起眼、遮起耳、不吭声、不碍事。
　　霜莫边被拖着走边挣扎，他不想去，为什么偏偏是今晚？这样身不由己，贱妾何聊生
、贱妾何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