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 无人等候 19

楼主: yidia0229 (汉兔猫)   2021-11-07 21:15:05
19
  隔壁病床的肠癌手术安排在一大早,护理师来了之后,一行人安静地动作著,发出窸
窸窣窣的声音,间或用气音交谈几句,隔着布帘听不清楚内容,但大手术前的气氛紧张肃
穆表露无遗。
  那是个很年轻的病患,四十岁不到的年纪,前一天下午来的,太太来照顾他,夫妻俩
还有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入院以后,孩子就先被爷爷奶奶带走了,临走前还哭闹著不要
离开父母。
  “你要乖乖的啊!爸爸住院七天而已,之后就回家了!”病患朝着孩子挥挥手,也不
知道孩子是否有听懂,就被两个老人家带回去了。
  老人小孩走了之后,那个病患和太太谈笑几句,他的病床前,还挂了好几个老人家不
知道去哪里求来的平安符,一家人感情看起来十分紧密。
  虽然没有什么交谈,但不管是拉开布帘时的余光探看,还是隔着布帘时的侧耳倾听,
陌生人的到来,都让原先只有江砚一个患者的双人健保病房,变成必须与他人共享的空间
,不再是江砚能和刘春望自在相处的小堡垒。
  听着隔壁床的动静,江砚有些怔然,家里有人病了,其他人共同分担照顾的责任,家
属为病人的状况挂心,病患对亲人的担忧抱歉──这是其他家庭会有的模样。
  他不知道隔壁床病患的家里是否也有外人所看不见的龃龉,只是有些羡慕那种和其他
人有所连结的情感。
  
  布帘的另一侧空了之后,病房整个安静下来,早上七点多,时间尚早,被吵醒的江砚
翻了个身,侧躺着看着陪病床上的刘春望,男人缩著高大的身躯,还微微皱着眉,也不知
道是不是做了什么梦。
  自手术后已经过了七天,江砚腹部上那足足有三十公分长的伤口,已经些微收口,从
原先连呼吸都会痛的程度,到现在只需半日吃一次止痛药、换药时会有些微痛感,除了走
路慢了些、容易喘以外,已和常人无异。
  人体的复原速度超乎他的想像。
  主治医生前一天说过,如果没有意外,今天应该能够出院。
  他本以为前两天刘春望年假结束就会离开,但男人什么都没说,一直都在这里,也不
知道对方是从事什么工作?是继续请假还是找别人帮忙代班?他错过了询问的时机,就一
直不敢开口。
  为什么要这么照顾他这样一个还称不上熟悉的人?江砚不解。在他的人生里,连血缘
最亲的父母兄弟都不曾这样待他,更遑论是陌生人给予的善意。他不知道刘春望到底想从
一无所有的他身上获得什么。
  他想起,以前爸爸曾在阿嬷的拜托下,想帮做生意的大伯作保,被妈妈臭骂了一顿,
“江、启、铭!这不是六百块,是六百万欸!人呆作保,有人帮忙还钱傻子才会自己还!
你是没有家要养还是觉得自己很会赚啊?”两人大吵了一架,最后徐瑞丽用离婚当作要胁
的筹码,江启铭才打消这个念头,咬牙拒绝了老母亲的请托。
  “你大兄进前遮尔照顾你,你为著一个外省婆仔……(你大哥以前这么照顾你,你为
了一个外省婆……)”阿嬷坐在椅上,为大伯的借款下不来无法周转继续烦恼,怨恨他们
竟不相信大伯会自己把钱还掉、连累手足,那时爸爸对着阿嬷脸上挣扎又愧疚的神情,江
砚一直记得很清楚,后来这件事也成为阿嬷唠叨妈妈破坏江家“兄友弟恭”的罪过之一。
  因为两家人后来很少往来,那笔借款大伯有没有还完江砚不晓得,但他那时候知道了
一件事──不会有人无缘无故对你好,所有看似无偿的付出都会在未来要求回报。
  不过,现在就算刘春望要他做保人,他大概也会心甘情愿地签下名字吧。江砚自嘲地
笑了下,就这样看着男人的睡颜,直到再次有人打开病房的门。
  “恢复的状况不错,等下可以办理出院了。”主治医师手上拿着检验报告,边翻看边
道,“回去之后要好好休息、补充营养、不要熬夜,之后回诊我帮你安排转到台北看,请
护理师等下帮你预约挂号,到时候看一下肝脏复原的状况。”
  “好,谢谢医生。”江砚点头道。
  “别客气。”主治医生回应,交代好之后本要离开,犹疑半晌,才又开口道:“你妈
妈复原的状况有比较好了,应该过两天可以转普通病房。”
  坐在床上的江砚听见这话微愣,虽然江磐和徐永成这几日都不曾提过徐瑞丽的状况,
但是他能从二人每次过来逐渐放松的神情,察觉出妈妈的病况有在转好。
  有医生亲口证实,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江砚垂了垂眼眸,盯着粉色的被子看,“
……那太好了。”
  主治医生点点头,“你妈妈很幸运。”
  听见这话,江砚有些迷惑地抬头起来看着这个穿着白袍的中年男子,“……是吗?”
至今他都不确定,对于一心求死的徐瑞丽而言,这到底是不是幸运的事情。
  “是啊。”主治医生说,又看了看江砚,叮嘱一句,“你要好好保重、照顾自己。”
这才转身离开。
  出院之后,江砚还需要休养大概一个月的时间,等受损的脏器修复大半,才算能恢复
正常生活,江磐本想留他在花莲,方便就近照顾。
  但江砚拒绝了他的提议,“弟,这阵子你也累了,我自己可以。”他嘴上说著为弟弟
着想的话,可事实上,江砚不愿意留在外婆家或小舅舅家,也没想回竹南,他只想回台北
,回到那个虽然又小又闷,但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的租屋处。
  江磐看着把住院的东西都收拾好、换回自己衣服的江砚,皱着眉头,他知道,对此刻
的江砚而言,或许远离家人,就是最能够喘口气的休息,但是站在家人的立场,放他出院
后不去照顾,都丢给一个“外人”,又很难说得过去。
  江磐想坚持,可初五开工之后,徐永成需要兼顾工作,没法像放假时一直往医院跑,
他一个人两边跑,若不是有刘春望专门顾著江砚,恐怕应接不暇,过两日徐瑞丽转入普通
病房、甚至出院之后,照顾的负担也不会少,他确实已经疲于奔命,没有太多余力可以再
承担更多。
  挣扎许久,江磐才对陪在大哥身边的男人低声道:“刘先生,我哥就再拜托你了。”
  江砚愣了下,他并没有和刘春望谈起出院之后的事情,但刘春望点点头,只说:“你
放心。”自然而然地承接起后续照顾江砚的工作。
  听到他的回答,江砚有些慌张,连忙又再次开口:“我自己可……”
  刘春望打断江砚的话,提起两人的行李,温声道:“没事的,别担心。”
  这六个字说得轻巧,仿佛照顾江砚真的不是什么难事,江砚看着刘春望,心里有股说
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的困难、他的倔强,好像每次到了男人这里,总能被化解、被温柔
对待。
  他想反驳,刘春望有自己的工作、有自己的生活,这并不是没事、不应该不去担心,
但如果这时候出言抗拒,可能会让江磐觉得奇怪,江砚不想在弟弟面前袒露太多他和刘春
望之间的事情,最终,他还是没再多说什么,让事情就这么定了。
  
  离开医院前,江砚远远去看了妈妈一眼。
  彼时正是上午的探视时间,徐慧英坐在病床旁,陪着她说话。果然像主治医生说的,
徐瑞丽的气色看起来好了些,脸上神情轻松许多,挂著淡淡的笑容。
  不是那个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妈妈,也不是那个崩溃疯狂大哭大闹的妈妈。
  江磐站在他身边,低声道:“这几天大阿姨每天都来陪她,她情绪稳定很多了。”
  江砚嗯了声,没有移开目光。在他的记忆里,徐瑞丽很少有这样的表情,也很少看到
围绕在妈妈身边的人也能跟着放松。
  如果他靠近,妈妈现在的表情大概很快会消失,甚至又变得歇斯底里,  这些江砚
知道。
  他都知道。
  站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江砚才低声和刘春望说:“走吧。”
  在他转身要离开之前,江磐叫住他,“哥。”
  江砚回头看他,江磐看着大哥和刘春望二人,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张了张口,最终只
是交代,“你要好好休养,如果有什么问题记得打给我。”
  “嗯。”江砚应了一声,他低着头,“妈妈……就麻烦你了。”
  “……嗯。”江磐点头。
  临别前,江砚突然想到什么,从行李袋里面掏了掏,捞出一个红包袋。
  这本该在除夕那天一起给出去的,结果这红包袋塞在行李里面,跟着他从台北回到竹
南、再到花莲,都快元宵了,到此刻才又被想起来。
  江砚把红包袋递给江磐,低声用台语道:“弟,新年快乐。”从江砚出社会工作以来
,他都会给江磐一个六百元的小红包,他知道江磐不缺这点压岁钱,但毕竟是自己的弟弟
,总是会一起准备好。
  江磐看着大哥,一时五味杂陈,尽管这个新年刚开始就一点都不快乐,他还是回应了
迟来的祝福,“哥,新年快乐。”
  兄弟俩就此分别,也不知道下一个过年是否还会再见,不知道何时还会相见。
  江砚和刘春望两人上了医院门口的排班出租车,一路到花莲车站。
  下车之后,刘春望让江砚坐在候车椅上,自己去买车票。
  车站里的旅客川流熙攘,广播声此起彼落,一班一班列车进站而又远去,此刻等著买
票的人有些多,男人穿越人潮,走到购票队伍的尾端,开始排队。
  江砚的视线就这样跟着他一块穿过整个车站大厅,紧紧跟着那抹穿着羽绒衣的身影,
深怕一个错眼刘春望就会消失。
  原先排进队伍后、仰头看着时刻表的男人,像是有所感觉,突然转过身来,迎上江砚
的视线,发现江砚正看着他,便挑起一边眉毛,微微一笑。
  江砚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别开脸,感觉脸颊有些热。过了一会儿,揣在口袋
里的手机发出叮咚声,他拿出来看。
  刘春望:想喝什么?我去买。
  江砚抬头,发现刘春望正盯着他看,等他回应,于是他又低下头打字。
  
  Andy:水就可以了。谢谢。
  刘春望:别客气。
  购票队伍消化很快,马上轮到刘春望,他们很幸运,花莲往台北的普悠玛号还有位置
,上车之后只要两个多小时就能到达目的地。
  在刘春望买票的时候,江砚才仔细看了住院这几天都没怎么点开过的通讯软件,超过
百则以上的讯息,大部分是遇到春节就特别活跃的罐头祝贺,有些头像和称呼江砚甚至记
不得是谁,不知道是什么场合加的好友,点进去看发现除了最一开始的打招呼之外,根本
没对话过。他猜想,这些人或许也忘了他是谁吧。
  这种逢年过节才会出现的、不论是什么对象总是千遍一律的问候,比起不问候显得更
加敷衍,让人丝毫感受不到诚意,收的人也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至少还能收到这种罐头
短信,没被彻底的遗忘。
  他一一删掉这些讯息,然后发现,两天前林子凡也传了讯息过来。
  预览上显示了对方最新传来的一句话:“你为什么请假一个月?怎么了?”
  不知道林子凡是怎么知道他请假的,看着那则讯息,江砚犹豫片刻,没有点开回应,
而是用手指按住往左一滑,然后,点了删除。
  他和林子凡虽然同一间公司,但除去同期这层身分之外,公事上几乎没有其他交集…
…所以他也没必要回答这个问题吧?
  毕竟,他们已经分手,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不是林子凡擅自出现,加剧他和妈妈之间的冲突,让妈妈情绪整个溃堤,就不会
有后来的这些事情。
  江砚知道这不全然是林子凡的错,却怎样都无法释怀。
  但林子凡的讯息让江砚意识到,他得回到他原先的现实生活了。
  他把手机收进口袋,抬起头,刚买完车票和饮料的男人正好往他这里走回来。刘春望
把矿泉水放进他手里,又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他的脸颊,“怎么了?一脸严肃。”一直戴在
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银色的指环,随着他的动作闪了闪。
  江砚怔怔看着那抹银光,随后摇头,只道:“没事。”
  他们的车还要十几分钟才会来,刘春望在他身边坐下,温声说:“……你不像没事的
样子。”
  江砚没有看他,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和你没关系。”
  带着疏离和防卫的抗拒口气,让刘春望愣了下。
  住院这几日,江砚在他面前几乎卸下所有防备,他没想到,一出了院,江砚会这么快
就筑起高墙。他伸手覆住江砚放在膝上交握的冰冷双手,低声道:“那也没关系,如果你
想说的话,可以随时告诉我。”
  宽厚的手掌带来温度,就像过往每一次那样暖入人心,可江砚依然低着头,绷著脸,
“嗯”了一声。
  和刘春望相处的几日,江砚好几次都告诉自己,这是他侥幸得来的短暂温暖,所以,
不可以贪心。
  现在,是时候还回去了。
  他害怕自己耽溺太久,会没有办法继续面对原来的现实。
  江砚的沉默一路到上了火车,两个多小时的路程里,两人之间都十分安静,江砚吃完
饭又服了中午的药,更有理由闭目养神、缄默不语。
  到达台北、下了火车,刘春望领着江砚去停车场取车,坐进车里之后,他问:“……
这一个月先住我那里好吗?方便照顾你。”
  江砚摇头,低声又是那句话,“……我自己可以。”他报了租屋处的地址,让刘春望
送他回去,从头到尾都不去看对方。
  虽然能够出院,但江砚现在行动缓慢,走个二十分钟就气喘吁吁,更遑论替自己张罗
食物、洗头沐浴,根本没办法自理生活,刘春望看着一直不愿意正眼看他的江砚,轻轻叹
了口气,设定好导航,发动引擎,就往江砚的住处驶去。
  刘春望的那声叹气,让江砚有些心慌,但是江砚怎样都没办法说服自己在明知那枚戒
指的存在下心安理得地接受男人的照顾,更无法相信自己可以在没有任何付出之下去享受
刘春望的给予。
  江砚看着窗外,台北的街景和花莲不太一样,就算是上班日,外头的车子和行人也很
多,依然步调紧凑、嘈杂热闹,空气也不像花莲那样清新。
  这才是他平常生活的地方。
  很快就到了江砚给的地址,车子驶进小巷后在一栋老公寓前停下,典型的四层楼建筑
,上头还有铁皮加盖,陈旧的外墙都已被泥尘覆蓋,想必也不可能会有电梯。
  江砚解开安全带下车,刘春望也熄火、拉上手刹车,跟着下来,帮他从后座取出行李
,就在刘春望想陪他上楼时,江砚阻止他,“我自己上去就可以了。”
  刘春望看着他,刚出院的江砚气色还有些苍白,额上被徐瑞丽打出的那个伤痕结了痂
、在浏海下若隐若现,整张小脸缩在厚外套的领子里。
  他想劝江砚不要逞强,但是也知道江砚现在正倔著,听不进去,只能叮咛著,“有甚
么事情就随时打给我,知道吗?”
  江砚点头,拿起行李袋转身就想走,刘春望又拉住他,捧着他的脸,“江砚,你随时
可以依赖我,好吗?”不知何时,刘春望改了称呼,不再用Andy唤他,看着他的神情带着
疼惜和担忧。
  江砚想起,大年初一那天,刘春望骑车送他回家时,也是这样子。这人总是这样温柔
,温柔到他几乎要招架不住。
  江砚点点头,低声道:“谢谢你。”
  刘春望这才放开他,目送他上楼。
  
  江砚的租屋处在三楼,以前他三步并两步,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能爬完,如今身体未
愈,不过提着简单的行李,缓步爬了一层楼,就觉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额上都是冷汗
  他顾不得脏,把手上的行李放下,靠在二楼楼梯口的墙壁上,想着要休息一会儿,阳
光从楼梯的小窗透进来,灰尘反射出点点形状、在空气里飘荡。
  这栋老公寓大多租给像他一样的上班族,此刻还是上班时间,因而十分安静。
  江砚独自狼狈休息,没人知道他在这里。
  他想,他必须回到他的房间,必须回到他原有的生活。
  回到只有一个人的时候。
  他以前就是这样,已经很习惯了。
  ……但是他突然觉得很害怕,要回到那个安静、没有人声,狭小又窄的房间,回到没
有刘春望的日子里。
  就在此时,一楼传来汽车驶离的声音,江砚忍不住转身抓着扶手急急地走下楼,眼泪
开始奔流,哽咽地呢喃著:“阿望、阿望……”
  他手忙脚乱地打开一楼大门,才刚走出一步,就被一直还没离开的男人抱进怀中。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刘春望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抚道。
  他不需要隐忍、不需要乖乖的,不需要被迫坦承自己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情才能交换
疼惜──刘春望一直都在,没有把他一个人留下。
  这个瞬间,江砚想不起妈妈、想不起那枚银戒、想不起他害怕的那些目光,像个孩子
一样,紧紧抓着刘春望的衣领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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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whereischild   2021-11-07 22:44:00
终于等到更新了,谢谢大大!看到更新很开心,看完更新很心疼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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