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澄】山海别意（七）
　　“你说过我虽行了非常道，但做的是正义事，可你细细数来，我都做了些什么正义之
事？我觉得这个评价不够中肯，不过是因为你喜欢我罢了。”
　　
　　“狂妄自负，无大局观是一错。”
　　
　　“从不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二词何解，从不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一言何意。少时你
便常说我轻狂，想来已经斟酌过用词，那时我行事何止轻狂二字，简直是狂妄至极。明知
不可为而为之的家训在我这里倒像是为自己的肆意妄为顽劣不堪而狡辩的借口。复仇雪恨
也好，锄强扶弱也好，我从不曾从大局出发，只知冲动而为，意气行事，做了才会思考要
如何收尾。”
　　“我们江家因何灭门？是，温狗野心庞大，意在一统仙门百家，寻找借口讨伐各个家
族削弱各大世家的实力早已提上日程，动江家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也不过是个导火索而已
。可若没有我在屠戮玄武处为救你与金子轩出言不逊以制住温晁为质之事，温晁怕也不会
派出王灵娇与温逐流到江家。讨伐江家确实是会讨伐，可若温逐流不在，以我们江氏实力
，想要江家被灭门怕也是很难。”
　　“你们蓝家可是第一个被讨伐的家族，温狗做了什么？不过是逼你们亲手把云深不知
处烧了。而后呢？你叔父无事，你兄长带着古籍逃了出去，就连你拒绝放火烧藏书阁也不
过是被温旭手下围攻断了一条腿，唯有你父亲青蘅君受了重伤，可也没有被温家人当场杀
害。蓝氏确实受了重创，可不难察觉温氏的目的并非赶尽杀绝，不过是想要削弱实力，可
为何到了江家就偏偏要被满门抄斩了呢？若非要解释为杀鸡儆猴，也应从第一个世家开杀
，缘何你们蓝氏躲过而要从我们江氏开始？我还能自己给自己洗脑说这事与自己毫无关系
吗？”
　　“况且若非王灵娇这个家奴来到我们江家作威作福，换个温氏稍微有身份的人来，若
没有我击王灵娇那一掌，她为了复仇非要断我一臂，虞夫人说不定也会暂时忍下监察寮之
仇，断不会为了护我与她当场撕破了脸。你们蓝氏都能为了保全实力自己烧了自己的云深
不知处，没道理虞夫人就忍不了吧？再退一步讲，若我们江家运气好点，没有因我之事成
为温晁的眼中钉，讨伐名单上被温氏排在聂氏与金氏之后，有蓝氏前车之鉴，必会有时间
有机会备战应对，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谁人不知，各世家也必会如后来的射日之征一般
联合反抗，我们江氏结局如何犹未可知。”
　　“我心我主，也说的甚是好听，可到头来我制成了温宁却控制不住，让他杀了姐夫，
不夜天上失去理智合了阴虎符，更是失控到自己连那片记忆都缺损不全。明明能力不足，
无法掌控后续的事态发展，却偏偏自负，不管不顾。”
　　“同样是复仇，与聂怀桑一比，我就像是从荒蛮时代而来，不知策略只知蛮干。聂怀
桑复仇，手上一丝血都不曾粘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除你兄长一人，其他所有人
都得益于他所做之事，就连我如今活着也要感激于他。我之复仇，手上鲜血淋漓，身上背
了上千条人命，无论救人杀人统统高调的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做到天地不容人人得而诛之
才好，让所有人都因我所做之事获得极其悲惨的结局才妙。”
　　“自己万鬼反噬而死就算了，所救的温氏族人亦是全死，温情被挫骨扬灰，温苑做了
孤儿。这还不够，但凡爱我之人也皆要被我所累，下场一个比一个凄惨。江家灭门，养父
母死，师兄弟死，姐夫死，师姐死，金凌无父无母要被人从小指著后背说他无人管教遭人
耻笑，一贯胆小善良只救人不杀人的温宁被我不顾意愿的炼制成了凶尸，变为我的武器，
成了一身血债杀人无数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将军。还有江澄，在我夺走了他的一切后还累他
在这世上孤苦无依，茕茕孑立踽踽独行。就连你，也曾因我受了三十三道戒鞭，重伤三年
难起，日日问灵等了我十三个年头。”
　　“最可笑的是造成这一切的人竟然还被人献舍重生了，找了身为世家名士的含光君成
为道侣，过上了仗剑天涯的逍遥生活，最该负责赎罪最不该幸福的人最后反而过的最幸福
。何其讽刺又何其不公？”
　　
　　“不负责任，不知悔改是二错。”
　　
　　“做错了事总是潜意识里找个理由说自己身不由己，看不见我任性妄为的恶果皆是他
人吞下。叛出江家弃了江澄是为了保全江家为了锄强扶弱，将温宁变为凶尸是为了报仇为
了他姐姐的请求，误杀姐夫也能怪失控的鬼道怪金光瑶从中作梗，血洗不夜天也能怨是鬼
道损了我之心性，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我本心好意，从未主动害人，这不都是身不
由己么，现在想来我觉得之前的自己真是让人恶心。”
　　“对着叫嚣着要找我报仇之人我竟能说出‘他没了一条腿，我碎尸万段；你失去双亲
，而我早就家破人亡，被家族驱逐是条丧家之犬，双亲骨灰都没见着一个’这种话来！当
我重生回来在伏魔洞内被指责三千人血债万死不能赎清时我又说的什么？我反问那人家族
首领精英名士皆在，我难道真的能把三千人都杀干净么。难道没杀满三千人就是什么令人
感激的事情吗？我不想着为自己错误忏悔赎罪反而在介意他把我的罪名翻了个倍，你说是
不是可笑至极？杀三千人和杀两千人的罪孽又有何区别？只要其中有一名无辜之人，我便
无何可辩。”
　　“是，在场的那三千人有很多是心怀鬼胎一心想要杀了我以抢夺阴虎符，可也确有如
你们蓝氏一般相对中立的存在，况且其中难道真的没有真心觉得我鬼道失控杀人是个魔头
而想要来替天行道的正义人士么？再说江澄也还在那里！”
　　“江澄抱着师姐的尸体痛不欲生，看着那杀红了眼已然入魔的魏婴更是万念俱灰，恨
意丛生，他怎能不恨？便是我看那魏婴都要恨之入骨。我坐在尸山血海里感受着怀里师姐
冰凉的温度，用着江澄的眼睛看着那魏婴操纵著凶尸疯狂杀戮，看着那些一个个倒下的人
里有父母的子女，有妻子的丈夫，有兄弟姐妹的手足，有嗷嗷待哺之婴孩的父母，第一次
明白自己到底曾做过什么。”
　　“我以前总觉得他们是来杀我的，我若不杀他们我便要死，所以我杀了他们只是为了
自保，并没有什么错，弱肉强食不就是这世上的生存规则？若他们没动杀念，我又怎会去
杀他们，最后的结果不过是他们技不如我，不过是我赢了而已，所以我也没必要为此负责
。这种想法确实也没什么错，可既做了这样的事便是要走上一条亦正亦邪的路。我虽愿为
匡扶正义奉献一切，可真正的正义究竟为何？他人该生还是该死我又有何资格去判呢？用
我自己的道德标准吗？我虽有正义之心却没有大爱，我的善良是片面的善良，我的正义亦
是狭隘的正义，既然要走亦正亦邪的路，何必又要给自己找洗白的借口，做出一副身不由
己我也很委屈的模样？简直是当了婊子还想着要立个牌坊。”
　　
　　“一意孤行，自以为是是三错。”
　　
　　“从年少时不顾你的意愿自以为是的调戏于你到修习鬼道后自以为我心我主我控制的
住。”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少时不懂事，看见漂亮姑娘便忍不住撩拨一番，她们惯是会脸
红害羞，可也没有一人会当真，转过头就会把我忘在脑后，我便自以为是的觉得你也如此
，因觉得好玩见你那般无趣的模样就想上前逗弄，谁知竟惹得你情根深种，后来亦为我付
出了那么多，实乃我之过错。修习鬼道也是如此，我总是觉得自己心性坚韧，必能抵抗住
怨气的侵蚀，到头来却频繁失控铸下了大错。”
　　“对待江澄，更是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的觉得江澄恨我恨到见了面就迫不及待想立即抽死我。”
　　“自以为是的觉得我在江澄的心里不过是个师兄而已。”
　　“自以为是的觉得江澄的……”
　　“江澄的金丹……”
　　
　　原本仰面躺在床上的魏无羡声音忽然哽咽，似是再难继续的说下去，口中发出呜咽的
悲鸣，一手紧紧的扣住床上的被褥，指尖因极度用力而泛著嶙峋的苍白，另一只手则缓缓
覆住了自己凄清通红的双眸。
　　好半天蓝忘机才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带着几分哀哀欲绝继续说道：“自以为是的觉
得江澄的金丹是为了回莲花坞偷父母的尸体……才丢掉的……”
　　“我也不是没有疑心过，可我也从没有问过他。那时我想我吃了东西尚且只能跑那么
快，他比我更累，打击比我更大，难道还能跑的比我快吗。可是我哪里能想到，又怎么敢
想真相会是那般！”
　　“我哪能想到他能为了我死？”
　　
　　“那日，我亲眼看着那个魏婴因为心疼江澄，让他坐着休息，自己则跑去弄吃的。他
走了没多久，就有一队温家的修士追上来了，江澄发现的早，躲在了街角处并没有被他们
发现。”
　　“你永远也不会明白我当时顺着江澄的目光看向街道另一头的自己那一瞬间的感受，
魂魄震荡，五雷轰顶不过如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他当时的心里没有莲花坞，没有报仇雪恨，没有江家少主的责任，有的只有一个魏
婴，只有我！他怎么还能笑出来呢？！他怎么能心里只有平静和庆幸，丝毫都不怪我？！
怎么能只悄悄的在心里给我留下一句阿姐以后就交给我照顾就不顾一切的冲出去把那群温
狗给引开了呢？！他要我再怎么活？！”
　　“我拼了命的想要阻止他，感觉魂魄都要被我挣裂了，却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
的看着他被那群温狗抓走，被那群温狗折磨！我这个师弟惯是能忍，可那日却被折磨的…
…那些惨痛的叫声震在我耳边，刻于我灵魂，简直是要把我的心剜出来揉爆捏碎再搅上一
搅。化丹可真疼啊，感受着体内汹涌的灵力归于一潭死水一般的绝望比死亡更加恐怖，可
我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是陪着他一起经历这剧创深痛，这万念俱灰……这痛苦本
应是我的，这绝望本应是我的，这被化去的金丹也本应是我的，可这一切却是由我的师弟
为我受着，冲出去的那一刻，他就没想过能活。”
　　“哪有让家主为下属而死的道理呢，我那师弟怕不是个傻子。”
　　“你说魏婴怎么值得他这么做！我怎么值得！”
　　“他身上的戒鞭是为我挨的，他的金丹也是为我失的，可我是怎么对他的？观音庙里
，我用冷漠把他逼的让他跟我道歉，还跟他说用不着他说对不起，那金丹就当我还江家的
，我那时竟还他妈的想着事到如今根本没法算谁对不起谁！哈哈太好笑了，到头来他还对
不起我了？！”
　　
　　“我的金丹可他妈的真金贵啊。我害他金丹没了不说还害死了他全家，我把自己的给
了他就能还江家的养育之恩，还他全家间接因我而死的血海深仇，还金凌从小无父无母的
辛酸悲苦，还他愿为我而死因我失丹的拳拳情意，最后还弄得好像是他欠了我一样，要让
他对我说谢谢和对不起！瞧！这金丹剖的多值，一颗金丹顶的上十几年的养育之恩，全家
至亲的性命还得加上江澄自己的金丹，世上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吗？就这样我还不满意
呢！我还感慨剖丹给他究竟是怎样的一种付出，做出这样的牺牲我可真是太伟大！还跟他
说什么都过去了，已经太久了，没必要纠结了。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欠债的才是大爷，
自古以来这话说的可真没错。这话什么意思？我害死你全家真对不起，但事情已经过去这
么多年了，太久了，你看我都不放在心上了，你也没必要再放在心上了。”
　　“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娘说人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不要去记你对别人的好
。我真想不明白我那时怎么好意思跟你说这个，显得我多高尚似的，好像我真的那般做了
。对待江澄我难道不是完全反著来的吗？我记不得他曾对我的好，只记得他对我的恨和我
对他的怨，为他剖丹所受的苦倒是牢牢记在心里，不提倒真像是忘了，一提还拿乔的觉得
自己是被迫回忆被迫被反复提醒著自己所付出的代价。”
　　“兄弟之间为对方两肋插刀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
　　“我怎么有脸觉得我们俩是彼此亏欠！他从来没有亏欠我，都是我单方面欠着他。”
　　“事到最后，我曾发誓要带进棺材的秘密就这样被公之于众弄得人尽皆知，我当时心
里怎么想的你知道吗？我只是感到微恼，想着若见了温宁必要瞪他几眼骂他几句。当我在
观音庙里面对着那个重生回来的魏婴，回想起我当时的内心所想时，我简直觉得毛骨悚然
，这若是前世的我，知道温宁把这个秘密告诉江澄，我必要勃然大怒的闹上一闹，踹断他
几根肋骨把他钉在墙上可能都是轻的。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难道就因为我的身边有了你
，所以江澄对我来说再没有以前那般重要了吗？”
　　“金丹的秘密我没守住，可是江澄却守住了。他当时原本大可以把他失丹的真相告知
于我，让我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的厚颜无耻，让我知道自己让他对我道歉感谢是多么荒唐
可笑，让我在众人面前成为天下人的笑柄。可是他没有，无非是因他还执迷不悟的念著旧
日之情。”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是不是还可以再推卸一下责任？比方说这秘密是温宁说出去
的，不是我说的，我还是想守住秘密的，所以即使泄了密我也是无辜的，我对江澄已经仁
至义尽了？”魏无羡像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哈哈大笑起来，就如同疯魔了一般，眸中赤
红的仿佛能滴出血一般。“只可怜我的师弟身边连个能为他说话的人都没有，所以他活该
被我这般欺凌，是也不是？！你说这天理究竟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