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祂闭眼打坐,但内心杂乱不堪。祂本该是纯洁无暇,内心不该有一丝杂念。纯粹的爱或纯
粹的恨都是美丽的,但祂既没有单纯的爱,也不是单纯的恨,好像从很久以前,祂便被种
下畸形的种子,生根发芽。
祂仿佛与周遭融为一体,五官既开放又封闭,风声水声,争斗的声音都十分鲜明,但祂做
到了充耳不闻。闭上眼睛,祂即便能够感知一切,但也选择了视而不见。本想就这么下去
,耳里只听见自己无意识喊著:唵。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宇宙震动,最初使的声音安抚
着祂疲软绝望的思绪。
但,即使不愿,祂还是听见了脚步声,沉重而且笨拙,对他而言,这和宁天刚学会走路时
没两样。
祂想起了阮黎离开的那天:白凭空出现,稚嫩的脸依然是那副忧愁的样子,祂正瞅著湖面
,身体里有什么沉了下去,思绪横生乱长,无法思考。
白指了指湖面,那成了面镜子,映照着夜里的皇宫。朱色的城门耸立,星斗连成一条杖,
祭祀的文官正在祭坛上祈祷。深宫里面,穿着龙袍的男人急得来回踱步,一盆一盆的热水
打进皇后的寝殿。
祂本是眼睛一亮,喜悦浮现,直到他看见女人双腿捧出来浑身是血的婴孩。胎毛虽不浓密
,但却能清楚地看出那是随父母的墨色细毛。床上的女人拚命地探著头,泪眼朦胧,脸色
苍白地询问,接生的女子连忙点头,将孩子抱到女人胸前。孩子只有微弱地哭了两声,刚
出生便睁著圆润的黑色眼睛,眨也不眨。
正当女人放下心来时,腹部一痛,接生的婢女惊叫,接生婆连忙又跑了过去,在女人张开
的腿间来回。一声惶恐的低喊之后,又是一个血淋淋的孩子被捧出来。
方才还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女人放声尖叫,哭得死去活来,看也不敢看接生婆手里的孩子—
—与先出声的双生兄长不同,这孩子的胎毛浓密,但却是即为不祥的白发,白得几乎透明
。
接生婆不敢大意,用手指撑开了婴孩因为嚎啕大哭而紧闭的双眼,然后在看见一只鲜红时
惊得差点一摔。这是煞星!煞星!她一边叫一边将连母亲都没碰过的孩子抱出去,交给了
一脸可布的男人。
“双子必有一个煞星降临,果真没错。”男人说,然后宣道:“用这个怪物祭神!无需害
怕,水神会护祐我们。”
与一般的活人祭不同,不祥的婴孩没有受到太多祝福,他们不如往常那样将象征光明的火
柴塞进婴儿因为大哭而张开的嘴。祭祀的文官表情肃穆,撑开了一边的眼睛,其他人纷纷
低下头不忍直视,只能从婴儿突然拔高的声音和落在地上的血迹知道,为了不被煞星报复
,他的一只眼睛已经被挖了出来。
肉团抽搐,又是尖叫又是扭动,但很快便没了力气。
文官一扔,他落入了宛如血盆大口的井。回到人世不过几刻钟的时间,他又再度被抛弃。
祂还记得当时的感受,脑袋被掏空,一点东西也不剩。纯洁的内心仿佛被肉团所流的血玷
污,祂不再平静,甚至几乎癫狂。有好长一段时间祂无法祈祷,阮黎的因果由阮暮承受,
祂因为怜悯而赐予的永生本该是短暂的,但无意或者有意,祂都小看了贪婪与渴望,反抗
死亡的人类是如此顽强。
睁开眼睛,曾经宁天的坠落让祂重获生机。祂赐予他湖水,好像饥渴的是祂,直到他被永
生不死包围,就像是充满神性的水之子。然而,因果天道自始至终都遵循着轨道。祂知道
自己已经无法净化任何人类,思绪再度横生乱长,难以思考。
“——凛!”
属于人类的、伤痕累累的小腿努力地摆动,然后是属于人类的脆弱手臂抓住了祂。
“凛!”
耳边嗡嗡作响,祂竟然笑了出来。宁天满脸脏兮兮,眼睛因为饱含水气而被雾气覆蓋,但
又倔强地咬著嘴巴。
“冥会杀死所有水之子!”宁天大叫。
凛平静地说:“祂当然会。”
“不!”
“你不会死的。”
“但我不希望这一切发生!”
凛温柔地摸了摸宁天的脑袋,笑容显得非常单薄,摇摇欲坠,“是我的错。”祂说,“真
正杀死水之子的不是冥的天性,而是我的愚私。”
他跪在凛的身旁,颤抖着声音说:“青霖说过,川雷能够‘爱’。”
“是的,祂爱着人类,与白不同且更胜于我等。”
“说不定祂不会输。”他没有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川雷不会输”,而不是“冥或许会败”
。
凛看出来了,但没有点破,只是看着远方的天空喃喃:“是这样吗?”
他心里不安,顺着凛的眼神望过去,冥挥舞著三叉戟,海水咆哮,莲也不甘示弱,几番抵
御著,倒也没有处于下风。
忽然,地面震动,这对所有水之子而言都是如此地熟悉。宁天惊讶地发现,就连他也能感
觉到了。
天空中的白张大嘴巴,瞪大的眼睛突出,有什么突破乌云而落,直直地往海中坠下。
“毁灭或许正是重生。”凛喃喃。
那是人类。和之前每个落入水之乡的活祭人类并无二异,身穿华服,早已奄奄一息。冥举
起三叉祭,宁天脸色苍白,因为川雷的莲却有了半秒的停顿,人类落到祂们之间,冥毫不
犹豫地斩下,川雷却想以自己的莲度化。
“不要!”宁天大叫,好像自己才是被斩而两节的人类。
冥毫不迟疑地挥下,莲的犹豫让它被带着毁灭的三叉戟连同人类一同断成两截,巨大的莲
花倾斜,断落的莲身化为瀑布,最终坠入海中。
他抱着脑袋,瞳孔都在颤抖。
毁灭之神再度举起三叉戟,不再被莲拥护的川雷凝视著那双深绿色的眼睛,仿佛凝视著黑
洞,没有希望,没有可能。
川雷不感到恐惧,对水之子来说,死与生是相同的。祂只是有点遗憾,一点叹息。大部分
是基于对人类的爱,只有非常非常少的一部分是因为私欲——如果那是的话。
祂下意识地看森林的入口,那里已经塌陷,唯有那棵露水而生的树还屹立不摇。祂会在意
识消失之前记得,那里曾有个露水之子陪伴着自己,度过岁岁年年,献出忠诚,将信念托
付给祂。
青——
失去防御的祂便被斩成了三截,胸、腹、以及下半身,毁灭之神确保祂没有漏掉川雷体内
的任何核心——饱满的金色莲子几乎粉碎,霎时便金光黯淡,以及一颗再平凡不过、没有
佛光笼罩,没有任何特别的小石子。
那是青霖的核心,它已碎成了两半。
川雷的视界歪斜,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平静——虚无。
——青霖。祂的最后一句话嘎然而止。
坐在树下的水之子睁开的眼睛,当献出核心的时候祂便完全臣服,随着凛成败是唯一的路
,祂很高兴自己一直走到正道上。
青霖笑着,合十的双手无力垂下,一点一点地化为水气,但脸上依然骄傲自信。祂已经无
法开口,只剩嘴巴一开一阖:千处祈求千处应,苦海常作渡人舟。(注1)
汝闻声救苦,观世音。
核心碎裂,巨大莲花应声倾斜,化为瀑布,最后坠于海面,被海浪一口吞噬。
“青霖……青霖!”宁天大喊,“青霖——”他乞求地看向凛,但凛只是摇了摇头,终于
让他眼前一黑,浑身发冷。
冥一点怜悯都无,高傲冷然地看着瀑布之子化为水气。然后,祂的额头裂开了一缝。祂缓
缓举起手,海水直冲天际,将乌云聚集的白的脸打散,扭曲的脸消失在空中。
冥的声音回荡著整个水之乡:“饥荒灾旱的人类,这便是水神的恩赐。”
宁天隐隐地察觉冥想要做什么,抱着双臂发抖。湖水又变成了一面镜子,凛还是定坐在叶
子奇特的树下,和宁天一同凝视著反射人世的水面。水之国地壳动荡,因为溪水干涸的祭
坛从天顶移至悬崖。水之国临海,祂们可以看见先前的活祭祀,身穿贵族士官衣服的人类
被抛下悬崖,掉入海里。
湖面涟漪之后,祂们看见了侵蚀著海岸线的浪潮,巨大的海浪像是直起身的蟒蛇,张牙舞
爪地袭来。
人们惊叫,但海啸来得又快又急,水之国被巨大无比的海浪一掌拍下,卷走了无数生命,
就连最高耸的皇城都被淹没了一半。
宁天不敢看漂浮在河水上的尸体,他们浮肿难堪,眼睛瞪得老大,死有不甘。他别过头,
呼吸艰难,一口一口都很沉重。
天上像是白的脸糊成乌云,白再度凭空出现在凛的身边,原本该是目珠所在的地方成了两
个窟窿,看起来十分可布。宁天差点不合时宜地惊叫,但最后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祂站立在姿势变也没变过的凛身旁,双手揹在后面。凛连看也不必便早已知晓白成了什么
模样,眉毛甚至没有抽动。
“因果终究还是得有个结果。”白的声音跟双眼一样空洞。
“是。但,不是由我。我做不到。”凛竟然笑得有些凄凉,祂说:“白,这样是救不了人
们的。”
“这便是天道。”白疲惫地说,“冥或者川雷,在我看来,祂们都踰矩了。凛,祢想要做
什么?愚私已经让祢错过了一次,正道才是唯一的路。”
凛只是摇了摇头,喃喃地重复:这样是救不了人们的。
“因果轮回回到了水之乡。”顿了顿,白瞇起眼窟,看着人世的一切,最后视线落在凛的
湖泊。“那是因祢仁慈而起的暴政,那永生不死的君王。”
凛无力辩驳,只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湖泊。统治水之国百年的君主越发沉溺于成神的追求
,千方百计,偶尔祂也能从坠落到水之乡的破碎人类中窥知一二。
祂只记得阮黎青涩但充满生机的双眼,凛曾想过若这双眼睛能够变得深邃,眼底的仇恨能
够被忘川水抚平,祂或许会成为俯视一切的水神,望尽人类短暂却千变万化的生生世世。
“在迎来新生之前的,”白道,“是因果清算。”
宁天终于意识到,白是彻彻底底的中立者,祂见证了冥的胜、川雷的败,即便那是毁灭之
神,祂也会全心接受,无恨也无爱。
“不行。”宁天结巴地说,“还不能结束。祂不能、祂不能……”咬牙,他发抖地问:“
我、我……还有我。我。我还在这……不能就这么结束。”
凛望向他,不禁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脸,手指抚过肿胀却倔强的眼角。
但白却说:“是,你将由水神做最后的定夺。”白既不冷酷也不悲怜,祂望着他就像望着
礁石、沙粒,与一草一木都无异。宁天已经超乎了祂的认知,这并不在祂的福泽之内。
湖水竟也开始冒出气泡,一开始只有中心的一点,但很快地便遍及整个湖泊,连带着整个
地都在震动。湖水离自己并不远,震撼感与方才海水的沸腾有过之而无不及。宁天满脸惊
恐,瑟缩在凛的身边,凛反而一脸平静。
湖泊狠狠一震,湖面上满是波澜,卷起的海浪竟然在森林之上,几乎就是世间海啸的翻版
。那就像是冥的掌,祂已经胜了川雷,涅槃在即,几乎无所不能。
海浪从很高的地方打下来,宁天抱着头大叫。
是的,川雷之后,冥要杀死凛。
凛神色一冷,左手一拂,湖泊以极快的速度绕着四周,画了一个圆。砰——海浪打下来的
瞬间,宁天已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等著疼痛与咸涩落在他人类的肉体。
海浪砸下后的巨响响彻云霄,宁天紧闭双眼,但疼痛却没有预期般地落下。战战兢兢地,
他张开眼睛,眨了眨眼,不只凛无伤白也无事,就连他也没有断只手少条腿。但在吁了一
口气的时候,他却被周围连根拔起的凹凸惊呆了。
绕着他们和湖泊一圈的湖水逐渐收回,但在水圈以外的森林都坑坑洞洞,只是这么一下,
曾经的翠绿和生机都被破坏殆尽。
冥乘着海水前来,嘴角冷笑,额头上的眼睛正半瞇著。当毁灭之神睁开第三之眼的时候,
祂便会杀死所有神祇和世界万物的所有一切。
冥。宁天喃喃,停止。停止。他不认为冥会在意他,但当冥稍微偏了偏头时,宁天还是不
自觉地想,那似乎是为了让绿色的眼睛扫过自己。
宁天颤抖地念著:“大慈大悲。大慈大悲。大慈大悲。”
就像当初兄长教他的那样。
湖水开始冒出涟漪,闪过了数个画面:横尸遍野的世间,无论是宫殿内还是宫殿外;海啸
淹没了大半的土地,仅存的人们一开始互食骨肉,最后在绝子绝孙后自相残杀;不计其数
的无名尸漂流在曾经秀丽的水之国,浮肿的身体恐怖地发白。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无论是忠臣还是奸臣,宠爱的后和妃都死去时,仍有一个永生不死的
君王,他在高耸的龙椅上不眠不宿,在冰冷的宫殿里不吃不喝,丹炉已倒,祭坛崩塌。
他不会死,永远不会死,正如他所想的那样。
最后画面过于破碎,什么也看不清,闪过一片片纸醉金迷的后宫,以及争霸四方短暂统一
的荣景。帝王站在皇城上,哈哈大笑地看着被数匹汗马将曾经投敌的皇家血脉四分五裂。
他依偎在温软香怀上,但有时更喜在逞欲的高潮一刀斩下妃子的脑袋。
他在位百年,霸权不灭,无论是饥荒还是灾厄。
湖面终于安静下来。慢慢地,失去冕冠的黑色脑袋冒了出来,束著发髻,但早已被湖水沾
湿。然后是一张好看、十分坚毅,但也过分刻薄的脸,眉如剑,眼神也锐利如鹰,直挺的
鼻梁,刀削的唇。
长生不死的帝王缓缓地从湖里浮了出来,一步步走出凛的湖泊。
(注1)引用自观音菩萨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