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宁天从婴孩成为少年型态的时间里,祂的身边几乎只有凛,就连青霖都是在凛允许他离开
森林后才有了点交集。
凛说,在湖水完全覆蓋肉体、甚至是体内之前,祂不能离开森林。
并没有人对这个将死的水之子有什么兴趣,自然也没有人会特地来看宁天。宁天遵守凛的
命令,一步都没有离开森林。
然而,宁天总会记得每当冥想时间到时,祂会因为无聊而漫步在森林之中,看一看树木、
闻一闻花草,有时候数着树皮上的凹凸的线条有几个。水那时只会在胸口、脖子、手腕,
大腿的地方流连,还无法包裹全身。
凛说祂成形稳定的时间比任何水之子都还要来得长,所以祂对蹒跚走路时期的记忆非常模
糊,一直到成长至少年的外表,祂的记忆才稳定了起来,几十年发生的事都历历在目。
然而,祂总隐隐地记得,在某个记忆的深处有张模糊的脸,瞇着眼睛,由上而下地看着祂
。祂的感知在那时并不鲜明,还无法分辨安全与危险,只能傻愣愣地看着那双打量自己的
眼睛。
是的,那双眼睛没有光点,仿佛深渊。
#
宁天终于睁开了眼睛,首先印入眼帘的是闪烁著光点的冷黑色“天空”,一直到眨了几次
眼睛,视界终于清晰之后,祂才发现那不是天空,而是某种岩石,而闪烁的似乎是某种萤
光虫,只会生长在潮溼阴冷的地方,尤其是洞穴。
洞穴……
洞穴!
祂挣扎地爬了起来,感觉到全身的无力,一直有什么在流逝。祂的双腿还撑不起自己,最
后只能趴在地上。祂的手臂撑在地上,看见自己的发丝不停落下水珠,滴答滴答。
“咳咳咳……咳咳咳……”喉腔又辣又痛,祂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抬起头的时候,祂看见一双好似带着深渊的眼睛。
是冥。
宁天脑袋一片空白。祂和冥从来没有接触过,至少祂一直是这么认为的。祂恐惧川雷,但
瀑布位在森林入口,时常还是会见到几眼,更别说聒噪活泼的青霖,甚至是难以捉摸的形
莫偶尔也会瞧见。但冥通常独来独往,祂从未真的和冥有什么接触。
但宁天开始不确定了——那双眼睛是不是从很久以前就这么盯着自己?
“祢……”
声音才刚说出口,不知道什么时候蜿蜒到脚边的海水忽然扑起,瞬间便又包裹住宁天。祂
圆睁着眼睛,看着嘴里的气体在海水中变成气泡,咕噜咕噜。冥比宁天想得还要厉害很多
,夜里的海潮涨得很快,随着冥的支配成为攫获宁天、腾空而起的的大型水珠。
外面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半斜著太阳正好射进这个洞穴,落在冥的脚边,看起来像是一团
火球。
冥裸著上半身,及腰的黑发还半湿,俊美的脸上没有表情,对宁天而言非常可怕。祂发现
冥的身体很精实,抬起的手臂线条很明显,手指弯曲,瞬间,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唔!”
宁天张著嘴,脖子好像被无数双小手掐住,皮肤之下的湖水乱窜,像是被惊扰那样。水之
子并不是真的需要呼吸,但身体的水份其为重要,海水此时让祂感到威胁,暴烈地好像想
要刺穿祂的皮肤。
祂的手脚乱抓,看起来就像漂浮在空中,模样着实可笑。宁天分不清楚到底是体内的湖泊
之水流是得多、还是一直往嘴里灌的海水多些,只觉得耳朵、鼻子、嘴巴,所有有洞的地
方都被冥的海水恣意侵犯。
意识几乎要被磨灭的时候,“噗”的一声,从嘴里吐出了一大口海水,咸得眼前发黑,嘴
里发苦。祂“啪”地摔在海滩上,方才抓住祂的海水退了回去,只剩下轻轻拍打脚尖的浪
潮。
宁天已经咳不出来了,浑身的力气像是被完全抽干,方才的海水就像榨干祂体内最后的力
量,现在祂一点力气也没了。
祂连咳嗽都办不到,像是条被拍上岸的死鱼,只能趴在原地动弹不得,鼻间满是咸涩的味
道和颗粒。祂感觉到后颈又被触碰,这次力道温柔得多,不再像是被野兽咬著后颈,后颈
的手甚至一下一下地揉。
宁天又想到脑袋以奇怪角度歪在一旁的人类。
祂也会变成那样吗?
宁天觉得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不怎么痛,但触碰的感觉很奇怪。祂勉强睁开眼睛,冥环住
祂的肩膀,看起来好像是温柔地将祂抱在怀里,但肩膀其实有点痛,冥的手指好像要陷入
祂的肉里。
祂的嘴巴一开一阖,但一点声音也挤不出来。祂躺在冥的怀里,不过一点温情都没有,祂
仿佛只是只待宰羔羊。一片混乱之中,祂的肩膀露出了大片肌肤,看起来凌乱不堪,同时
还得忍受冥的审视。
冥抚过宁天的胸膛,这让祂微微抽搐,感觉到扎在腰间的白衫被一点一点地抽出,露出了
一截平坦的腹部。只剩紧紧包裹住双腿的布料是难以被踰矩的,再加上浑身溼淋淋的,宁
天看起来就真的像是被海浪拍上岸的死鱼,奄奄一息。
祂看着冥,但其实只是因为没有力气,连眼珠子都无法挪动。腹部搔痒,肌肉反射性地抽
动,像是被掀起波澜的小小池塘,冥冰冷而且湿润的手指在他腹部打转。
然后是剧烈的头痛。一开始的疼痛像波浪拍来,痛不欲生,而后细细碎碎宛如虫咬,就连
肌肉反射性地抽搐都让他感到疼痛,几乎疯狂。
陷入。冥的手正一点点地陷入,凛的湖水被海水轻而易举地啃食殆尽,祂毫无自保能力,
宛如是露出柔软腹部的动物。池塘的力量太弱,祂连掌心聚集出一点水就耗尽了全力,更
别说让其覆蓋全身。
“啊……啊……”
宁天发出仿佛无法压抑的呻吟,就像是被扭在一起的破布,若是有一丁点良知的水之子大
概会放手,因为被侵入的感觉异常痛苦。然而,冥哪里是正常的水之子,宁天看不见,但
能感受到冥的手越来越深,甚至在祂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抽搐时变得更加霸道。
“住……住手……”宁天发抖,声音跟着肌肉一抽一抽,眼泪从眼角流下来:“住手……
拜托……拜托……”
突然地,浑身像是有电流通过。
“啊!”
宁天痛地向后仰,身体剧烈颤抖,随即又因为疼痛而曲起身子,手反射性地抓住冥的上臂
。
祂瞪着祂,惊恐地,怨恨地,不可思议地,难以理解地。
但冥的眼神非常冷漠,身为弱小的水之子,宁天哪里能伤祂分毫,包裹冥全身的海水是最
佳的铠甲,宁天的手指和软弱的人类没两样——冥是这么想的,然而眼睛却和宁天对上,
宁天眼珠子里的惊恐、慌乱、绝望,让祂的手一顿。
滋。
“啊!”宁天倒抽一口气,哆嗦不止。
冥触碰到祂的核心了。
“哈啊、哈啊、哈啊、哈啊……”宁天的喘息变得非常频繁,好像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哈啊……哈啊!哈啊——”
水之子的眼神怎么能够如此复杂。冥稍微分心地想。宁天绝对是最失格的水之子,一点成
为水神的机会都没有,百分之一都不可能。但祂却无法从宁天的眼睛离开。每个水之子身
上都会带有原生水源的特色,冥本以为宁天最多便是“弱小”这点相似,但现在却觉得祂
的眼睛和小小的、安静的池塘很像。此刻这双水面惊涛骇浪,还落出对水之子而言过分珍
贵的“水”。
宁天感觉肚子很沉,一直以来没什么天份的祂,终于感受到体内的“核心”了——先是被
冰冷无情的手指轻轻捏著,然后一点一点地攫住。宁天张大了嘴巴,这下子连声音都发不
出来了。
至始到终,冥的眼睛都没有离开过祂,宛如汪洋的眼睛深不见底,与带着池塘特性的惊恐
双眼凝视彼此。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放过我——救救我——
凛,救救我!
啪滋。
当冥的手开始缓缓抽出的时候,宁天彻底失去了力量,祂四肢无力,像是折断手脚的人偶
,只剩因为疼痛而几番翻动的眼珠。
如果说这是最极致的痛苦宁天也相信。这是祂一百年以来所经历最痛苦的时刻,途中有好
几次都希望冥能够干脆吸干祂全身上下的水,让身为水之子的祂死去。
这是一种很“特别”的疼痛,宁天第一次知道水之子的身体也能够体会这样极端的折磨。
当瞳孔开始涣散的时候,耳边传来“叽”的声音,整个世界仿佛都将停止。
祂的眼里只有正在“杀死”自己的冥。
近乎凌迟,当冥的手完全抽出来的时候,宁天感觉到窒息,喉咙发出了濒死的声音。祂觉
得自己比身首分离的人类还要可怜,这种折磨可以让每个水之子的发疯,但又无力尖叫。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眼前的世界凝结了,晕眩造成的白雾四面八方而来,宁天只能勉强看见冥手里裹着的核心
——自己的核心,祂也会像方才的人类那样死去吗?冥的手指修长掌心很大,能够完整地
包裹祂的核心,似乎也能轻而易举地让它碎裂。
宁天已经——从来——没有反抗能力,只能等著冥主宰自己的生死。
如果这就是水神。祂想。
如果这就是人类必须膜拜的水神。
如果这就是水之子必须服膺的水神。
祂吐出最后一口气,闭上了眼睛。祂觉得很孤单,能够送他最后一程的只有残酷的、强大
得近乎辗压一切的冥,祂紧紧地抓着自己的核心,眼睛死死地盯着。
每个生命的核心都十分珍重。据说,水之子的核心还会包裹着自己初生的水,这便是水之
子和人类最大的差异。
宁天觉得很遗憾,祂无法在死亡之前看见自己核心真正的模样。
#
凛说,外面是恐怖的。
恐怖?
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凛那个时候对他百般怜爱,甚至近乎溺爱,祂们经历了只有彼
此的时间有数十年。
“是的,外面是恐怖的。”
宁天那个时候离肉团的状态没有多远,四肢稍微拉长了些,唯有脸蛋看起来还是肉肉的,
凛说这和人类十岁孩童差不多。
祂们没有定义过“外面”,但对宁天而言“外面”便是“湖泊之外”,凛是祂的世界,湖
泊是祂的全部。
所以祂只是说:“好的,凛。”
凛没有说过“外面”是哪里,以及为什么是恐怖的。
“幼时”的记忆模糊,在成为完整的水之子之前,宁天的记忆力很差,记忆里只有“凛凛
凛凛凛凛凛凛凛”。
他模模糊糊地记得凛很重要,祂照顾自己并且几乎将祂养育长大,凛的话便是唯一的真理
。等到宁天不再那么脆弱、像是个易碎的玻璃娃娃,并且能够自行进食和行走后,凛冥想
的时间变得长些而且频繁。凛说现在的宁天还不需要、也学不会,不过冥想是水之子重要
的训练,因为五根清净才能度化灵魂。
宁天记得凛那时一如往常地进入冥想,四周很安静,宁天没有在这里碰过水之子以外的生
物。
祂觉得无聊,但外面是恐怖的,祂不能轻易离开。于是宁天决定沿着湖泊走。祂的腿和凛
相比很短,走的三步是凛的一步。凛在湖边盘打坐,双腿交叉,掌心向上放在上面,闭着
眼睛,动也不动。
宁天觉得冥想是件很无聊的事,祂一点也不懂为什么凛会如此执著。
凛穿着白袍,偶尔风吹过宽厚的衣䙓,让凛看起来像是某种展翅的动物,看得宁天几乎失
神。祂绕着湖走,凛离祂越来越远。祂喜欢这个游戏,一开始很徬徨,好像心脏被悬著某
个细绳,另一端系在凛的身上,离得够远,心脏便会麻痛不已。但随着越远的距离,麻痛
便会成为前所未有的刺激,痛成了舒爽,祂很喜欢。
祂只有被凛带着绕过湖泊,有时候凛会抱起祂,让祂坐在手臂上,带祂认识一草一木,现
在只有自己显得有些突兀。祂一边走一边看见湖泊上的倒影:脸颊上的软肉,近乎透明的
白色发丝,一只红色的眼睛——另一边却是窟窿。
祂是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时自己的视界有点不一样,眼前的世界时不时会偏移,偶尔祂会摔
倒在地上,蹒跚学步的时间很长。
湖泊太大了,对那时的宁天而言更是无边无际。祂尚且还未知海洋的广袤,凛的湖泊对祂
而言便是最大的。走得腿酸了,宁天噘起嘴,索性停了下来。凛已经离祂很远,只剩下一
个黑点,宁天敢打赌接下来好些时间凛一毫米都不会挪动。
忽然,祂听见某种水声,那绝非从宁静的湖泊传来的。原本因为疲惫而烦躁的情绪被转移
了。竖起耳朵,宁天找到了比因为酸涩哭泣还要有趣的事。
唰唰。唰唰。滴答、滴答。
似乎是从湖泊旁边的树林传来的。宁天有点犹豫,凛不允许祂离开湖泊——但祂真的好无
聊也好好奇啊。外面很危险——为什么危险?宁天的小脑袋忽然冒出这个问题。祂从未质
疑过凛,但这个问题来得非常突然,让祂吓了一跳。
说到底,“外面”到底是哪里呢?
祂抓着衣䙓,如果凛看见祂现在的模样或许会心软,抱着祂,将祂带回湖泊的领域,并且
说:别露出这种眼神。徬徨、无措,害怕,但又渴望。而这种没由来的渴望好像是某种天
性,上一秒还坚信着凛所说的一切,下一秒却立刻被未知吸引。
一开始只是一小步,祂远离湖边,边缘潮溼的提泥土还裹着脚踝,往发出声响的森林走去
。湖泊被树木包围,祂得往上走一个小坡才能抵达簇拥的树林。
手脚并用,宁天显得狼狈,和平时优雅沉着的凛相差太多了。
滴答。滴答。
声音明显了些。层层树木让宁天很犹豫。
凛会生气吗?宁天想。不,凛是个从不发怒的水之子。就宁天仅有的十几年印象,凛从来
没有真正“生气”过。不过祂无从比较,那时的祂连青霖都不知道。
犹豫了很久,宁天还是输给了自己的好奇心,毕竟,十几年的时间,除了凛和偶尔吹过的
风以外,宁天的世界已经单调了很久,近乎寂寥。
钻进森林只是一种说法,实际来说,祂越过了“界线”,走出了凛的领域,踏入未知——
“外面”。冷,这是宁天第一个感觉。和湖水的冰凉截然不同,树荫下的空气冷得不可思
议,若不是绿意正盎然,祂会以为忽然坠至冬季。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这必定是由“水”发出的声音。宁天肯定。除了凛和自己以外,还有其他水之子吗?
森林内的土壤干燥很多,宁天隐隐不安,因为湖边的土壤除了冬季以外长年湿润,干燥让
祂觉得哪里都不对劲!裸露的、小小的脚掌踏在森林的土上都感到有点痛,祂很遗憾自己
是还未成熟的水之子,若是凛,肯定能轻而易举地汇聚湖水,湿润这些可怜的土壤。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唔。”这是什么味道呢?有点咸咸的。涩涩的。和凛的水完全不同。
宁天动了动鼻子,原本右拐的脚下意识地往左。
祂看见树后面站了一个人。
好高。祂想。比祂高很多,导致祂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人又长又黑的头发,滴答滴答、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发尾坠下的水珠让宁天几乎迷惑。
那人一半的脸藏在树木之后,背着光,宁天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那深绿色的眼眸,宛如深
渊。那人大概也没有笑,好像整张脸都是黑的,只有眼睛刻在上面。
祂张大嘴巴——瞬间,那个人以奇快的速度伸出手,在祂出声之前掐住了祂的嘴巴,然后
一把将祂拉起。
“!”
宁天瞪大了眼睛,慌乱地想要掰开那人的手。那人的手好冷,好像冰块,而且很湿,湿润
之中带着咸涩,宁天感到非常陌生。
记忆已经模糊,唯有那人绿色的眼睛还是鲜明的。
那个人将祂抓向自己,两人靠得很近,睫毛几乎纠结在一起。
绿色的眼珠子盯着祂,咕噜咕噜地转。窟窿的右眼忽然感觉到疼痛,祂瞇起了眼睛,几乎
睁不开。啪搭。那人发尾滴下水珠,落在祂的右眼,意外地非常难受,好像落入眼里的是
细碎的玻璃渣。
那人似乎问了宁天什么。
祂记得自己回答:“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