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之四
收到信件的时候,狐之助因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手忙脚乱地调出工作指南,才完
成正式签收的过程。
这个本丸的主人似乎是很不擅长交际的性格,除了医师定期寄的药物以外从未收过私
人信件,连年贺状都没见过。虽然现世是电子化的时代,但在审神者的世界还保留着用纸
写信的习俗,因为写上字的纸本身就具备灵力。
对于等级较高的审神者,时之政府明确立下不准频繁往来、不准私下约定任何事宜的
规定。若是两方决定成婚,其中一方必须强制退休,而且婚后只能单身赴任。
总之,面对审神者这种身分的时候,管狐与普级公务人员总是想像他们单身又无家族
的样子。今天收到的两封信不由得让狐之助浮想连翩起来。
第一封信寄出的时间比较早,大约在主公卧病在床的那段时间寄出。再普通不过的白
纸信封来自现世,收件位置明确写出松月本丸,收件人编号也正确,虽然字迹很整齐,但
仍可看出是小孩子的笔画。
审神者从漆盘上取起第一封信,面无表情地观看信封许久,然后放下。
“这封退回原址,拒收。”
“啊,好、好的。”
第二封信用高级的越前和纸当信封,有红色云母与金箔绘成的枫叶图案,还带着高雅
的薰香,毛笔写成的字美丽得像是每点墨迹都饱含灵力。
审神者撕开信封(香味又更浓烈了),粗略读过信件后就将其撕成四片,用无声召唤
的咒火烧掉。
“主公,那是其他审神者寄来的信吗?”
“以前认识的人祝贺我升职的信件。不用在意。”
“那么您不回信吗?”狐之助莫名觉得可惜起来,“那么美丽的信跟字迹,一定是位
美人吧。”
“这件事与你没有关系。”
“话不是这么说,难道主公您没有与人交往、成家的想法吗?虽然我狐之助看过的人
类不多,但要我说的话——”
“狐之助大人。”
“是,是!”
“这种无关紧要的话,只要再说一句。”
于是管狐不情不愿地低头道歉。他可不想被调职,这位审神者虽然不太给人好脸色,
但不论对待马匹、式神或刀剑都很温柔。在私下的管狐聚会里经常听同族抱怨自己被分派
到的主君还有各种繁杂工作,狐之助认为能待在目前的本丸里真是幸事一件。
时之政府派遣了其他七个亨十等级的本丸前往天文年间的各条时间线加强侦查与扫荡
敌军,但情报分析部最后交出的成果报告并未查出时间溯行军异常攻击的原因。
在这种大型扫荡的连队战中不知道有多少军费与特殊支出落进不该落的口袋;而得到
大量审神者出兵的时间线里依旧无法查出究竟出现了什么等级的潜在的历史转折点。
如果能得到想要的结果就罢了,但最终只是让被玷污的时间线又多了一条。时之政府
的财政支出是个没有尽头的黑洞,病态的以战养战。
‘……大量战国时代重要人物于天文年间出生,侦查时务必蒐集时间溯行军于公家与
武家活动范围内的动向。’
这种事情我也知道!情报部就只能给出这种废话吗!我们辛苦带回侦查装置竟然是白
忙一场!
藤原在内心怒斥着。
升级松月本丸让他们加班工作的速度很快,事件调查的速度却奇慢无比,调查结果还
是废纸一堆。
‘身为士兵就要听令行事!’小时候借由巴掌学会的这个道理却充满矛盾。既是讲求
义理的武士,同时也是生于现代的神主,如果明知道自己听令行事的政府是个颟顸无能的
集合体……
但藤原却有不得不听命行事的理由。
城堡三里外的山郊准备开垦成新农地,十天前由太刀与大太刀们轮流砍伐树木,清出
防火线,线内放火烧了一天一夜。如今要将灰烬犁进土中,清出石块并且整平。
今天畑当番的成员就近耕田播种,于是审神者晨起后自己扛起农具往烧得乌黑的山坡
前进。
本丸的刀剑增加得太快,虽然相应的资源及时拨给下来,但为了可能加剧的战况,兵
粮还是囤积越多越好。
政府配给的资源不包括粮食。这种完全违反古今所有战争守则的作法确确实实发生在
这个荒谬的时代;现世本身就正在遭遇粮食短缺的危机,内阁政府完全封杀时间战争的消
息,一般民众毫无所觉,而付出生命的士兵(不论是人类或付丧神)还得为自己的口粮耕
种。
人类拥有可以在异空间里扩充大量耕田的科技力,却无法解决分配不均的问题。
如果真有消灭时间溯行军的那天,说不定他们这些退役人员都会被强制征收为农奴。
永无休止的战斗与永无休止的耕作本质上没什么不同,在现世里又有谁会为他们抗议呢?
多数人甚至不知道有这场战争的存在,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守护这种不怎么样的现实、守
护充满人性丑恶面的历史而死亡。
藤原一边想着这些事情一边挥锄刨起树根,就像想借由挥动的动作将这些可恨的想法
杀死似的。
虽然有些正在休息的刀剑想主动帮忙主公,但审神者明确下达由他独自垦田的指令,
‘该休息的人就好好休息。’
若要说刀剑们在这个本丸里体会最深的事情,并非主公沉默的温柔,而是在命令被违
反时主公沉默的愤怒。一点都不想被那样冷漠的眼睛注视。
在藤原不知道的时候,居住在简陋本丸里的刀剑曾经这样悄悄讨论过。
‘光是想像就觉得,好心痛。’
‘那个时候真的好害怕啊。’
‘我觉得是伤心呢。’
短刀们讨论著借由人身才能体会到的感受,试着辨识出它在人类的语言里的位置。
‘山姥切觉得呢?’
‘……应该是寂寞吧。不过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但无论如何,对众刀剑男士而言,松月本丸的日常法度第一条便是不要违逆主公的命
令。不管主公平常再怎么温柔都不可以。
于是留在本丸里休息的刀剑们中午前召开严肃的会议,最后推派今天在厨房当值的五
虎退去给主公送便当。
藤原自己带了一颗沾粗盐的白米饭团,没想到还有便当,看着开心挥手的短刀时不由
得下意识地摸起下巴。只有一点短短的胡渣。不能老是跟烛台切借刀,有机会的时候就买
把刮刀吧。
主从在凉爽的树荫下分享三层便当,菜色虽然朴实,却精心摆设得十分雅致。五只幼
虎在泥土地上翻滚扑咬著嬉戏。
将空便当收拾包好后,五虎退期期艾艾地开口:“厨、厨房里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歌仙先生说,到晚餐之前都不用过去……”
“嗯?”
“……主公需不需要人帮忙呢?那个,一期哥哥说工作是好事,所以……”
好怕挨骂。五虎退低下头紧张地缩起肩膀。
“锄松的土里如果有石头就捡起来堆到田地边缘。”
“好、好的!”
五虎退勤快地捡起碎石,兜在衣服里。太阳晒得后颈好热,但是能和主公一起工作却
很开心。小老虎们也叼著石块跑来跑去。
黄昏时主从踏上归途,藤原偶然捞起一只小老虎搓揉着。“今天辛苦你们了。”
虎毛摸起来好舒服。虽然牺牲了胡子,但这样也不错。毛茸茸的。
“希望主公能适时地休息……大家都很担心……因为,您好像一直以来都会,有点,
工作过度的样子……”
“我知道。”
“虽然工作很重要……”
“因为我是长男。”藤原回答。
“嗯嗯……”
短刀似乎不太明白,但又不敢过于直接地询问,露出可怜的眼神。
“五虎退君是作为短刀被创造出来,如果不能做短刀该做的事情,会很难受吧。”虽
然就玉钢制成的刀来说个性未免太胆小了点。真是不可思议,这些性格迥异的神明。
“大典太一直被收藏在仓库,没办法做刀该做的事情,所以个性变得有点阴沉。我是
家族的继承人,如果不练剑道或是不工作的话,就会感觉很奇怪。”
两个神主家族的联姻结果,出生就是为了继承这能控制时空的力量。除此以外,他没
有存在的目的。
到了今天,被生下的目的、活着的目标,全都消失了。如今只是在死去之前试着在不
出错的情况下度过最后的人生而已。如果出错的话,最后一个珍爱的对象就会像他一样过
著悲惨的奴隶般的生活。
人类与短刀在逐渐变暗的野径上沉默地行走着。
“虽然是这样……”五虎退终于鼓足勇气这么说:“但是有人身之后,就会想跟兄弟
们一起玩……不是一直都想着战斗。主公是长男的话,也有疼爱的弟妹吧……”
藤原边走边垂手在五虎退的头发上轻轻抚摸。
“没有了喔。”
“对不起……”
听见这么悲伤的话,心灵纤细的付丧神马上小声哽咽起来。主公说的没有,不是从未
有过,而是已经没有了。
“以后这件事就忘了吧。我会偶尔休息的。”
夕食前先匆匆洗去身上的汗水与泥沙,审神者吃完简便的茶泡饭后在房间里处理公务
直到深夜,因为实在很热的关系,便决定在睡前去擦澡。
藤原一边行走一边思考着是否要在房间里装个简便的浴室,就不用摸黑去大澡堂。他
不热衷泡澡,不会浪费太多热水。
从大澡堂到审神者的部屋有三条路,藤原走到一半时隐身在黑暗里。再度出现在月光
照射的明亮之处时,他已经穿越庭园,并且刷的一声打开障子。
“压切,你要像这样偷窥到什么时候?”
该不会从自己离开房间就一直这样注视著吧。
“请原谅……但现在是在下的休息日。”被抓到现行的偷窥犯似乎一点都不羞愧或紧
张,从容地低头行礼,“您曾允许我等在休息时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在下喜欢的事情就是
凝视主公。”
说的还真是理所当然。
就算是在人类里也没见过这么紧迫盯人的视线。不过他是自幼订亲的男性,当然不会
遇到这种事情。
你没有其他事好做吗?这句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因为所有派给长谷部的任务全都会
完美地达成。
刀剑们在工作结束后的个人爱好,站在审神者的角度的确不会约束。藤原本人也很清
楚压切长谷部除了主人以外别无在意之事的偏执性格。只是当偏执的对象是自己时,就很
棘手了。
“那么,这就给你一个新的任务。”
“是!请您尽管吩咐!”
只有工作时才会精神抖擞。藤原可悲地感觉到自己与这振刀的相似之处。
“去找一个新的爱好。下棋、三味线、花道、编织、花札,什么都行,只要不赌钱。
”
“那么,您喜欢下棋吗?不论三味线或萨摩琵琶,只要您喜欢的话——”
“这些我都不喜欢。但你非做不可,这是命令。”
“是……”
不久后长谷部去万屋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堆毛线,照著书学会编织,并且在随之而
来的秋天里编了四十多条围巾给本丸里每一振刀剑,除了有相应的配色以外,连刀纹都精
巧地织了上去。
献上属于审神者的围巾时,长谷部似乎感到相当心满意足。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不收下。而且还要说些感谢与鼓励的话语。
……果然还是应该让他长年远征。
但是,有办法忍受这么久没看到长谷部吗?藤原自忖。内心一定会担心的。既不想看
到他在身边露出依恋的眼神,也不想让他去到看不见的可能受伤的远处。这是什么愚蠢的
矛盾心情。
身为审神者真是太失格了。藤原这样唾弃著自己。就连对唯一的骨肉都从没有过这种
为难的想法。真是个愚昧的男人啊。
二之五
炎热的夏天预示著端午节的来临。鹤丸国永大胆地呈上建议,那天除了吃节日食物以
外,还可以举办鼓舞士气的活动。
食堂里的刀剑男士全员震惊地齐刷刷看向鹤丸。一半因为太刀明目张胆提出玩乐的想
法而错愕,另一半则青著脸开始等待责骂。
“……你有什么想法?”审神者平静地放下筷子。
鹤丸的想法如下:采收秋葵大赛(正好快到收成的时候)、插秧大赛(正好到水田与
秧苗快要准备好的时候),还有丢水球大赛(因为天气很热嘛)。
“可以比赛又可以做农事,真是不错!”厚藤四郎率先喊出支持。
“如果一次成功采收很多的话就可以去万屋换钱了!”博多藤四郎接话。
众刀纷纷附和起机灵的短刀,对鹤丸的想法大加赞扬。
“比赛的话要怎么分组?”
“奖品呢?奖品是什么?”
“想吃红豆饭跟柏饼!”
“还有凉凉的竹笋沙拉——”
“你们啊!主公都还没有允许呢!”压切长谷部大声呼喝着压下讨论的声音。
众刀剑又齐刷刷地转头看向沉默的审神者。
“……你们都高兴成这样了,我也不能说不。”
一屋子的欢呼声几乎让藤原耳鸣头痛起来,正好担任近侍为审神者添饭的山姥切国广
顺手摀住主公的耳朵。
“如果拙僧也能提出建议的话,不如来场认真的比武如何?”山伏国广等到短刀们都
尽兴发言后才出声:“依循古风,在端午这天挥汗比试不失为一种绝佳修行!”
“这样要分出胜负太花时间啦!”
“使用团体赛如何?”
“我要和一期哥哥一队!”
刀剑男士们又开始各出意见讨论,宛如聚在一起的蜂群嗡嗡作响。
“主公觉得呢?”
“比武好像很有趣,我也参加吧。”
方才还像是沸水般热烈的声响忽然寂静下来。
审神者面不改色,好像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怪话。
长谷部认为理所当然是自己该负责阻止:“怎可如此!万一误伤主公的话!”
“你是说我弱到会被木剑所伤吗?”
烛台切赶紧接话:“我们怎么敢在主公面前出剑,若是您参加的话,对修行不足的我
等就太不公平了。”
“如果瞧得起我的话,自然会全力以赴吧。你的实力我很清楚,光忠。”
连烛台切都语塞。大将看起来十分坚决。药研不安地望向兄长,一期一振此时微微低
著头说:“主公身为主君与审神者,是最了解每振刀剑优劣之处的人。您拥有这点无人可
及的优势,出手势必能一击必杀,如此岂不是失去了比武精进的本意?”
刺人的沉默持续著。
大将的眼神比那天晚上还要冰冷。
就算现在掀翻餐桌砍下谁的头颅都不奇怪。药研以令人不舒服的直觉这样想着。若是
发生那样的事,只能指望就近的山姥切、烛台切,还有大典太可以拦住。长谷部就算了吧
。
“啊——等等等等,”鹤丸国永仿佛完全没有察觉气氛有多么恐怖似的笑着开口:“
主公还有最要紧的任务,就是担任评审啊!这个工作可是非您不可,否则粟田口家一定会
吵架的。”
“鹤丸大人说这话真是叫人生气!”
“乱这不就是吵架了吗!”
“而且主公还得为胜者准备奖品才行。”歌仙附和著鹤丸的意见,“当天的下厨就交
给在下吧。”
夕食结束前审神者只再说出一句话:“就交给鹤丸准备吧,将预算写好报告书后交给
我审查。”
主公跟平常一样沉默,但却显得比平常还要闷闷不乐。
近侍跟随审神者回到房间,熟练地点起蜡烛、罩上纸灯。
“……如果主公还是很想参加比武的话,请容许我跟随您。”为了表达自身的严肃之
意,山姥切正座后低头提出要求。
“那你势必要先跟长谷部打一架了。”
这是个玩笑吗?山姥切有点不知所措。
“不要紧。我只是觉得自己老得不像样了。”藤原在蒲团上放松坐姿,“小时候在端
午的比武跟骑射,我总是会赢。”童年时他只有这天会感到开心。所以今天未免任性了起
来。
“如果您参加的是人类审神者的比试,想必也会赢。请恕我失礼,主公如果不用施加
灵气的蒲丸是无法压制我等的。不是因为您在剑道上有所不足,而是因为我等本就是刀。
”
“嗯,只有你对我说实话。”长谷部的想法,还有烛台切的缓颊都很符合他们的性情
,但一期一振实在太圆滑了,就像很了解他的性格似的。让人想起讨厌的回忆。
“长谷部说的也是实话。”山姥切认为那才是大家真正的想法,“不论是谁,都一定
没办法对您全力以赴,因为若是让您受伤的话……那是绝对没办法原谅自己的过错。先前
您卧病的时候,长谷部每天的表情都像是想马上切腹谢罪。”
“他真是让人烦恼的一振刀。”主公好像又在开玩笑了。“我长这么大从未被如此疼
爱过。”
“请别这么说……以刀来比喻的话,您是无与伦比的杰作。”
“你也是啊。国广的杰作。”
山姥切国广发出难以形容的难受的哼声:“……别这么说。”
在松月本丸刚建立起来的时候是梅雨季的尾声,审神者与唯一一振刀住在小得可怜又
会漏雨的阴暗屋敷里,每天围着地火炉吃饭睡觉与工作。不管是被褥或土间都脏兮兮的,
怎样都弄不干净。
一人一刀每天都很低沉。除了交代工作以外,审神者从不开口说话,而且咳嗽不断,
一直在生病。每天数着药丸吞下才能续命,那模样真是悲惨得很。
这个本丸很快就会灭亡吧。这么虚弱的主君,还有身为仿品的他。反正仿品不被期待
也是意料中事,在破败的屋敷里腐朽掉正好……
如果不是后来粟田口家的短刀陆续加入的话,山姥切觉得主公可能会一直消沉下去。
短刀很讨审神者的喜爱,人类的父亲大概就像这样吧。
不知不觉时羡慕起短刀们。可以得到主君的疼爱。
然后又羡慕起长谷部。可以毫不顾忌地表达对主公的仰慕。
……啊,好讨厌。就算被主公称赞,也觉得没办法……
“……好了,好了。”
沮丧得趴在地上的打刀被审神者的大手轻拍头颅。“你又把事情变复杂了。振作点,
山姥切。”
“主公才是吧……明明大家都很关心您……不想让您生气……”在食堂里的主公真的
好任性啊。擅自说出要比武什么的,后藤藤四郎都被吓得打嗝了。
“被美丽的刀这么说,我真惭愧。”
“唔!别再说了!”山姥切将自己埋进白布里一动不动。
“哈……你是鸵鸟吗?”虽然很短暂,但审神者的确发出非常少见的笑声。
因为是本丸的第一振刀才能察觉到不同,主公是在长谷部到本丸之后才更加打起精神
的。与其说受不了长谷部,其实是单纯拿他没办法。
“主公知道长谷部经常从他的房间偷看您的房间,直到您熄灯为止吗?”
“知道啊。但也没办法。”
果然如此。真是不知道这个本丸最任性的人到底是谁了。
端午节那天早上,因为做了小时候的梦,藤原醒来后再也没睡着。公鸡还没啼叫,他
摸黑去厨房洗脸洗手,准备做饭。歌仙兼定早已开始生火备料,毕竟要烹调近五十份祭典
食物,工作太多了。
“在下先为主公准备早餐……”
“不用,我吃个饭团就好。这些红豆泡好了吗?”
主从在厨房忙得转来转去,为了减少歌仙的工作量,今天本丸的早餐是审神者自己捏
的饭团,还有味噌汤。每颗饭团都比岩融的拳头还大,吃到包了梅干的人可以领取一份象
征幸运的零用钱。
太郎太刀与次郎太刀负责将堆成小山的饭团与汤桶搬到食堂去,鹤丸此时匆匆跑来将
手中第一朵菖蒲送给在厨房外打水的审神者。
“主公,祝您武运昌隆。”
“嗯,一决胜负。”
审神者接过菖蒲,正准备插到耳上时,盛开的紫色花朵忽然像仙女棒一样燃烧起来,
喷出小小的美丽的火花。
“哦。”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还是被吓到了。
“主公啊,惊吓是必要的!”
花朵在手中燃烧后化成灰烬,意外地有种悽怆的美感。要是说出菖蒲对他的意义,倒
还真想看看鹤丸脸上惊吓的表情。
“若是万事都能预料的话,心可是会死掉的喔。”
面对想用小把戏逗笑他的太刀,审神者说不出‘我的心早就死了’这种话。
“这很有趣,你去捉弄短刀们吧。”
午前的采收秋葵大赛前三名全都是藤四郎的短刀,众人享用了歌仙与烛台切特制的糖
醋鱼便当,午后开始插秧大赛。
按照鹤丸的安排,插秧大赛能得到的分数更高,有助于提升名次,所以本丸一半以上
的刀剑都参赛,其他人则在场边大声助威,甚至还制作了应援旗。
天气太热了。
藤原在树荫下休息,手里轻轻摇著折扇。
在这样的热天里,喝采鼓舞的声音,热闹的笑声,简直就像是记忆与现实的重叠。
但这里不是你的家。这些人(不,也不是人类)不是为了你庆祝。
藤原想着,此时一期一振又在田埂边回头看他一眼。早上在食堂时也像这样被他确认
了好几次。
好痛苦。
眼神交会的时候,一期一振向审神者微笑着点头。
热到像是身体里面也被灼烧。藤原不想对并未做错任何事的另一振刀表达情绪,所以
总是忍耐著。但处在同一个本丸里实在太痛苦了。
光是要忍耐不将其斩首,不显露出杀气就已经用尽全力。
虽然同为名为一期一振的付丧神,但眼前这振刀并不是从前犯下那些罪行的恶刀,所
以不论有什么感受都必须自行忍耐。
“……我去喝水休息。这里就交给你了,鹤丸。”
“那——要不要让人跟着主公?”今天审神者没有安排近侍。
“不用。狐之助务必全程录影,我要看。”
“好的!”
用冷水洗浴后藤原回到自己的房间,虽然有时间却不想做还没处理的预算报告与战况
纪录。只有今天想要休息一番。于是呆呆地挪到缘廊上枕着手臂躺下。
庭院里的树叶与池水都因日光而闪闪发亮。
像这样一个人待着也挺好。
藤原家灭亡之后,他在订亲的岳丈家住到伤养好为止,为了躲避政府的追责而跑去深
山里的草庵蛰居,同住的僧众都是对于现世不再感兴趣之人,不关心自己,也不关心他人
。
不被期待、不被关心、不被理解,也不会被伤害。虽然软弱,也是一种生存之道。
数年之后新成立的时之政府因为战况急速恶化而改变作战方针,实行将付丧神作为战
士的最后手段。于是适合召唤体质的女人与小孩都被迫成为审神者,最后人手稀缺到将主
意打到有如废人般的藤原家的最后一人身上。
他们给了他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
“……主公?”
快睡着的时候,听见有人站在庭院里轻声呼唤。
“嗯。”
“您很热吗?”
“嗯。”
只有今天可以任性一番。藤原决定闭着眼睛躺着不动。
不久后长谷部再度出现,取来一个木盆的冰块,坐在审神者脚边挥起扇子。还为他找
来藤枕。
真凉爽。
这么体贴,也是拿他没办法
“……你不去比赛吗?”
“本来就没有参加分组。比起您准备的奖品,更想待在您身边。”
完全拿他没办法。
在清爽的凉风中,藤原陷入久违的熟睡。
醒来时天已经半暗下来,夏天的黄昏是一种暗色的美丽的金色。
藤原听见道场传来的呼喝声与欢呼声,从柔软的大腿内侧上仰起脸颊。
“您醒了吗?”随着扇子摇出的凉风,打刀轻声询问。
“嗯。”藤原撑起身体,睡得背有点僵硬。藤枕被挪到旁边,他似乎一直在长谷部腿
上睡着。
“我去为您倒茶。”
但盘腿太久的脚一站起就滑倒。长谷部的脚已经麻到没有知觉。
审神者单手扶住他。
“你和我一起坐着吧,不可辜负这夕阳。”
这里正好可以见到落日逐渐隐于山峰后的景象。
远处有吵闹的人声,显得这里更加寂静,只有自己与对方,仿佛还能听见呼吸声。
“……没有想到今天会是你与我一起度过。”
夕阳的余晖在池水上逗留着,夜色已悄悄降临。
“今天对您来说是特殊的日子吗?”
“在这天有很多回忆,如此而已。”
虽然一个人待着很好,但这样也不错。长谷部绝不会背叛主人,所以至少不用担心这
点。
“和您一起度过今天,是在下永远不会忘记的回忆。”
藤原觉得自己大概也不会忘记。这是他第一次在男人腿上睡觉,年轻时和床伴从不会
过夜,还真是新奇。
夕食时鹤丸公布今天的三项比赛分数,秋田藤四郎借由插秧大赛里得到的高分数得到
总冠军,并且开心地收下审神者准备的奖品御守。但当天最高兴的人应该是博多藤四郎,
因为收成的秋葵明天就能拿去换钱了。
晚上的餐点由歌仙准备,十分丰盛,他本人却好像已经累得什么都吃不下了。夕食后
大家聚在一起玩花牌和双六,也有些人先去洗澡,或是与这热闹的气氛不合而独自离开
。
审神者此时才收到寄给他的东西。
因为端午节是送礼的节日,审神者间寄送的实体物流竟然也因此耽误,本该早上收的
礼盒现在才由式神端来。
藤原默默收下,回到房间打开。
压切长谷部的房间在西之丸的边缘,距离审神者居住的东之丸隔着主庭园与巽池,十
分遥远。
但如果坐在房间角落,打开障子的话,却正好可以遥望到审神者房间朝外的那一面,
中间隔着巨大的松树。
主公经常点着灯工作到深夜。哪怕是休息的节日,也早早就回到房间里。因为今天并
未担任近侍,所以不能跟随过去,长谷部只得悻悻然地回房继续观察。下午独占主公的时
光简直就像梦一样。药研藤四郎和山姥切国广都丢下比赛过来看望,但那时主公枕在他身
上,需要的是他,不是任何别人。
真想再靠近一点。为什么主公安排的房间这么遥远呢?一定是为了锻炼他的心性吧。
因为不久前得到的太多,现在却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所以格外悲伤。心和房间一样空
荡荡的。不同于其他人,长谷部的住处毫无装饰与摆设,若是没有折好的衣服根本看不出
这是居住中的房间。近侍房才是长谷部真正认为自己应该待的地方,此处不过是暂且过夜
待命之地。
如果是主公的命令,就算要跟马一起睡在干草上长谷部也会欢喜地领命。
要是有什么方法能长期担任近侍就好了。但上次这么做的时候,是因为审神者需要在
昏迷时每天更换被褥。无论如何都不能再看到主公那个样子。
压切长谷部就这样一边心情复杂地思念著主人,一边跪坐在黑暗的房间边缘(靠着衣
柜,他真想拆了这麻烦的东西)偷窥远处,一边在手上快速地勾针编织围巾。
审神者的房间依旧亮着灯。
但长谷部的房间却被人突然打开门。
打刀敏捷地转身,本体已经卷在手上。
藤原歪著头看他。
“原来是这样的景象。”
他特别从远处绕路过来,就是为了看看长谷部待在自己房间里偷窥时是什么模样。关
著灯偷偷摸摸地看,手上还打着毛线,真是会利用时间。
“主公,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抬起头来。有东西给你吃。”
收到的蜂蜜蛋糕有八片,藤原扳著指头计算:一片送给采收秋葵冠军的博多,一片给
秋田,一片给比试冠军的山姥切,一片给辛苦整天的歌仙,一片给协助歌仙的烛台切,一
片给筹办祭典的鹤丸。
还剩下两片。他自己吃不下这么多甜食,得找个这个时间还醒著的人。
于是捧著盘子的审神者就这样来到长谷部的房间。
“……那么,在下就满怀感激地享用了。”
好高兴,好高兴,太高兴了。主公不只赏赐点心,还坐下来与他一起赏月。
藤原一边说著这个房间也太闷了,一边打开朝外的障子,皎洁的明月正高悬在夜空中
。
这种时候穿着睡衣真是失礼,但长谷部已经快乐得快要控制不住表情了。
直到吃下第一口蛋糕时笑意才凝结起来。
好甜。
这是人类的食物吗?长谷部努力将口中的异物咽下。
但主公却面不改色地吃著。
“您喜欢这种甜味的食物吗?”
“不喜欢。”
虽然这么说,表情却一点都不勉强。(关于味觉迟钝这件事,藤原从未表现出来,而
且他的嗅觉依旧灵敏。)
长谷部鼓起勇气用叉子再切了一块。这是主公的赏赐,必须顺从地吃完。无论如何,
能和主公一起坐在缘廊上赏月,实在太幸福了……
“……你是不是觉得难吃?”
“绝无此事!在下只是因为能陪伴主公而高兴!”
因为不小心提高音量的缘故,打刀马上就被审神者皱眉阻止:“安静点。”
“要是太快吃完的话……这种幸福就结束了。”
长谷部低着头,小声诉说的表情看起来那么委屈。
和我在一起就那么值得高兴吗?虽然客观上理解这振刀的本性,藤原不会对自己是否
真正被喜爱产生幻想,但实际的情况似乎有些改变。
是他喜欢与这振刀为伴,这是人类的劣根性。被尊崇、被保护、被喜爱,有谁会讨厌
这样的事情?被如此盲目地喜爱,似乎不论做任何事都会被接受,被人当成至宝一样珍惜
著。
尽管告诫自己不能沉溺,必须保持距离。但人心终究还是会渴望这些温柔的抚慰。这
种软弱到可悲的心。
否则他为什么要特别过来呢?这种东西放在冰箱几天都无所谓。因为是特殊的日子,
所以才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现世里,有在今天吃蛋糕的习俗。而且这会让我想起在出岛出任务的记忆。”
“您是说肥前国的出岛吗?”
“嗯。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主公从未说过自己在战场上的事蹟。
“真希望那时我已经在主公的身边。”
这种想法多么危险。藤原认为自己有必要马上进行教育。
“不能有这种想法。希望过去如何如何,尽管只是安慰自己的白日梦,也可能引发改
变历史的契机。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现在针对一百年内的时空穿越都被严厉禁止,能够进入这种时间线的本丸都是高度军
事化的时之政府直属军。这种想法的危险性有如致瘾性药物的危害。如果能够改变过去…
…杀死在襁褓中的自己并不困难。或者,至少他能杀死藤原家的出阵刀。
“是的……”虽然刚被教训过,但压切长谷部依旧忍不住露出微笑,“至少现在我已
经陪伴在主公身边。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和我在一起就这么值得高兴吗?
事实上,就算不问也知道答案。而自己的心情,同样不问也知道答案。没有比这更令
人气恼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