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有心
张纬峰到花店拿玫瑰的时候是晚上,当时店里只有沈淯青在,他刚吃过晚餐,买了便利商
店的蛋包饭但没吃完,然后和李以正讲了十分钟的电话。
李以正的背后有堆高机和拖板车行走的声音,升降梯不断上下,搬运的声响在挑高的千坪
仓库里被放得更大,但每次李以正问,沈淯青都说不吵。
“不吵,听得很清楚。”
沈淯青的嘴唇贴得离话筒很近,几乎黏在上面,能想像他懒得把手抬起,都是脸去贴手机
。扭著脖子,身体斜向一边,一开口,李以正的耳朵就被咬痛。太近了,有的字发音时会
麻进耳膜,也有的糊成一块,在耳里闷闷打转,可这一切让李以正暂时注意不到周遭喧噪
。
真的听不见。沈淯青说话时,他只听得见沈淯青,有时他会闭上眼,然后沈淯青的声音就
变得更清晰。无论是沈淯青的声音,还是讯号不良时的噪声电波,或只是空气流动的环境
声,全部都令他感到亲近。
李以正很羡慕“电话会响”的人,说和家人失联后,没有人找过他。
他一直记得新训那时,班长问谁还没打电话回家,他都装作不是他。
有一次,有个天兵偷藏手机没开静音,在早点名时手机响了,害大家禁假,所有连带被罚
的人都很不爽,只有李以正很羡慕他。
沈淯青不以为意,回李以正:“有什么好羡慕的。”隔日,花店里的人盯着时钟,抓着休
息时间拨电话过去。
当李以正接起电话,花店里的花都听见了他笑得有多开心。
沈淯青坐在柜台里,他转动身下的老板椅,侧向门口,目光投在花店对面的骑楼,想像有
人站在那。
李以正一手摸摸鼻子,另一手拿着手机,说:“我好高兴。”
“这有什么好高兴。”你高兴就好。
他们报备在讯息里已经重复过的事情,例如吃饭了没,今天几点下班。
比起传讯息,李以正更喜欢说话,在花店过夜的时候也是。即使眼皮已经很沈,到了床上
还是忍不住要和沈淯青再说一点点话。
沈淯青买了一个新枕头给李以正,两人分睡上下舖,说话时看不见对方,若是中途下舖没
了回应,李以正会凑到床边,半个身体挂在床外向下探,看沈淯青是不是睡着了。
沈淯青不会先睡着,但他经常听着听着,突然就不愿意回话了。
李以正好像只是像这样说说话就满足了,每次都自动自发跑到上舖睡,沈淯青便开不了口
问他,不觉得上下舖很远吗,难道,一点也不想看着脸说话吗。
然后他就不想回话了。
李以正听说沈淯青订玫瑰的缘由,说张纬峰又高又帅,不怕没人喜欢,一定会成功的。
不怕没人喜欢,可是现在只想被那个人喜欢啊。
沈淯青将被子拉高一点,又踢了踢脚,把棉子的下摆踢平,让身体完全罩在棉被底下。
“老板,那你喜欢玫瑰吗?”李以正问。
“不喜欢。”沈淯青不假思索。他交叠脚底板相互磨蹭,像蚊子搓小手一样搓著冷冰冰的
脚。上舖的人不懂他的心情,只能自己取暖。“你喜欢?”
“如果是你给的,我就喜欢。”李以正侧躺,将手伸出床侧的围栏,“因为我喜欢你啊。
”他的臂弯拱著能容下一个人的空间,镂空抱着。
沈淯青认真觉得上下舖真的太远了,他碰不到那只手。
“沈淯青。”
“嗯?”
“晚安。”
依著窗外透进房间的微弱路灯光,李以正的手晕著一层暧昧的橘色,看起来很温暖。虽然
牵不到,可是一抬眼就能看见。像太阳。
沈淯青偎过去床沿,离那只手更近一些。
“晚安。”他说。
玫瑰是花商送来的,不经中间人,直接从花农手中送到沈淯青这里。
沈淯青订了两箱玫瑰,一箱有十二支,拿到花时,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像是紧张,又像
兴奋,心跳变快的感觉。他很少有这种心情,难以描述。自他接手花店,从没拿过这么新
鲜的花。
他将模样矜庄的玫瑰抱出来,放到注水的桶里等它们醒,花商向他抱怨以后这么小的量不
要喊,自己去花市买,然后又将花店里不顺眼的地方轮个指教,说冷气的叶片折得太低,
会冻伤花,又说有的花水放得不够多,会不漂亮,自言自语,念念叨叨,也不管沈淯青有
没有在听。
沈淯青将签完名的签收单还给花商,花商留下line,说现在已经没人打电话叫花了,叫沈
淯青以后在群组里下单,先抢先赢。
花商走后,沈淯青做了件难得的事。他老老实实地将冷气风口转向,也再检查一次花桶的
水。以前也不是不晓得这些事,只是都得过且过。沈烟棠出国后,再没人能管他。
母亲几乎不教他养花,教时也说得很抽象。不仅是花,双亲的放任让他对家庭的概念也很
抽象。不过,他们只是经常缺席,此外并不亏欠。不像李以正,突然就孤身一人。
李以正说自己已经看开了。说,刚开始其实很想放声大哭,但因为吓得太厉害了,反而哭
不出来。现在只在偶尔时会想起他们,想知道妈妈和姊姊过得好不好。
所以他能明白沈淯青。虽然他不知道,一个人要难过到什么程度,身体才会连怎么吃饭这
么简单的事都忘记了。
“那时就想,你一定有什么很烦恼的事。”
沈淯青觉得比起自己,李以正经历的事严肃多了,但李以正却说,痛苦不是这样比较的啊
,“哪有高低。”他笑着,叫沈淯青再吃一块肉。
此时此刻,沈淯青感到自己可能是用尽了幸运,才能遇见李以正。
李以正没察觉沈淯青的异样,继续说:“所以当我发现你吃饭不太正常,也没人照顾,就
想,能不能帮你多做一点事。”说到这里,李以正突然笑起来,“还有你啊,才刚认识就
让我帮你看店,都不怕我是坏人诶?”他笑沈淯青,怎么那么敢。
沈淯青怕过啊,那支防身用的棒球棒还放在柜台里呢。这事除了沈淯青,只有张纬峰知道
。
张纬峰来之前,沈淯青找了几个玻璃花器将玫瑰插进去,不过店里没有展示的架台,所以
他把玫瑰暂放在李以正整理出来的那片空地角落。
张纬峰盘腿坐在地上,视线和玫瑰平高,玫瑰们阖着花苞,叶子已经被沈淯青摘掉了一些
。玫瑰直挺挺地站着,张纬峰也坐得笔直,盯着眼前的花已经看了好一会了。
在张纬峰和玫瑰花干瞪眼的期间,沈淯青泡了杯芝麻糊。好友的背影看上去心事幢幢,沈
淯青将积沈杯底的冲泡粉搅开,问:“你告白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坐在地上的人深吸了一口气。
“还没有。”张纬峰低下头,把手放在脖子上,“我想等有把握一点再说。”他的后颈发
线是明显的W形,把头发拨上去会露出曲折的线。他经常被人觉得沉着稳重,实际上内心
起伏都遮在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不是有送你生日礼物?”沈淯青走进柜台,将没吃完的晚餐推到旁边,“你们还开车
出去不是?”他把脚伸上椅子,捧著马克杯,整个人缩成一团。
张纬峰沉默不语,似是不认同,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你还要挑多久?”沈淯青对杯子吹气,将杯里的东西吹凉,“我要下班了。”
“难得有客人,你等我一下会怎样?”
“客人?你吗?”
“我啊。”张纬峰扭头,看着沈淯青,“反正你又没别的事。”说完又转回去看花,不晓
得到底想从这些花里看出什么。
在沈淯青眼中,这些玫瑰都差不多地好,反而是张纬峰,看起来很累。
他上了一整天的课,扔在地上的背包装满了书,肩背带被重量拉扯变形,岔出几条看了令
人烦躁的线须。背包里的东西肯定令人头痛不已,但世上还有更令背包主人烦恼的事情。
因为是特地叫的花,加上沈淯青认为张纬峰看两眼就能决定,所以才让他自己挑,谁知道
他会想这么久,早知道,沈淯青就不让他选了。
“你确定他喜欢玫瑰?一般不都喜欢更稀奇一点的花吗。”
“他有说喜欢。”张纬峰手撑下巴,他对花没有研究,看不出哪几支未来会开得最漂亮。
“我也觉得他真的喜欢,我看得出来。”看得出这件事,
但看不出花如何开,更看不出他跟蒋舟的未来发展。
“那你可以开始挑了吗。”沈淯青冷冷地问。
好友如此冷漠,幸好张纬峰本来就不指望沈淯青提供什么建议。
他的讲究实际上和花无关,只关乎收花的那个人。来了这里,他才开始担心蒋舟会不会觉
得又收到花很无聊,当然,他还是想送,可是不知道怎么送得更帅气一点,他怕做得太超
过,蒋舟会像上次拒绝他的后座一样突然说不,但也怕做得不够明显,滑头无比的那人又
跟他装傻。
他没自信,蒋舟对恋爱到底怎么想的。
蒋舟送给他的围巾,他在家试围了很多次,但舍不得围出门,最后折好了放回原本的纸袋
。自他们去完何舜俊那里,蒋舟就因为那箱他们带回来的书而忙碌起来,连要找他在学校
一起吃顿饭都搭不上时间。
不过不光是蒋舟难约,张纬峰自己也很忙,除了上课之外不是作业就是实验,行程排得满
满地。
当张纬峰还在犹豫,沈淯青走过来,一把抱走其中一个瓶子里全部的玫瑰。
沈淯青不想等了,直接对张纬峰发号施令:“再拿五支给我。”
见沈淯青已经站在工作台前,张纬峰终于动作,他从剩下的每个瓶子里都各拣了几支玫瑰
,仿佛不愿错过任何可能。
沈淯青将花茎长度剪去一段,又把每支花脚都多切一刀,这样花比较快开。开完花脚,他
将玫瑰一支支交错,握成饱满的一束后反手装进塑胶套,然后封住塑胶套底部,放一点水
。
看沈淯青三两下就把花包好了,张纬峰半惊讶半糗他地说:“你动作怎么变这么快?”就
这么想赶他走吗,“而且你这里是不是......变得比之前......更漂亮干净了。”
玫瑰挑完了,张纬峰终于有闲心欣赏起变得赏心悦目许多的花店。
不仅地板不再脏兮兮地,花桶也摆得整整齐齐,墙壁补了漆,玻璃也感觉才刚擦过。
“李以正弄的。”沈淯青抽了个纸袋,把花放进去。
可想而知,不过张纬峰仍觉得不可思议,“你一开始还很怕他。”
沈淯青嗯了一声,转身撕了一条纸胶带,横贴在纸袋里把花固定住,“就说了,只有一开
始而已。”
提到李以正,沈淯青的眼睛忽然浅浅地瞇了起来,嘴角也仿佛弯弯地,好像在笑,让张纬
峰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一段时间不见,沈淯青给人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好像变成熟了。
张纬峰曾觉得,沈淯青的时间一直停在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他的视线总是不在眼前,像
面前有个只有他看得见的幽灵,让他无法置身真实世界。
不过,现在蓄著小小马尾,双手卷起袖子的沈淯青,仿佛真正和花店生活在一起了。
说不上来,张纬峰就是觉得,他对什么有心了。
虽然纳闷,可是也没打算深想,他算钱给沈淯青,一边数一边说:“花好贵。”
“有一部分是我的加班费。”沈淯青低头找东西,让张纬峰把钱放在柜台上。
张纬峰“啊?”一声,不可置信:“你还跟我算加班费?”
沈淯青忽略他的问题,将分装出的一小包白色粉末拿给张纬峰,“这是保鲜剂,换水时加
四分之一,花可以开更久。”说完之后走进柜台,打开抽屉又在找什么东西。
张纬峰注意到柜台上放着他们的高中英文课本。他记得沈淯青的英文很强,所有科目里,
沈淯青只有英文好得没话说。“对了,点数。”
沈淯青正是在柜台这找个,他把点数丢进张纬峰的玫瑰袋子,一张张小小的贴纸片飞散纸
袋里,配着旁边的一束玫瑰花,就像庆祝的彩带碎片。
“想要玫瑰早点开的话,多放一点水。”
“多放是要放多少?”
“随便多放一点。”
“你跟我算钱的时候怎么不随便一点?还精打细算加班费?”
“那我保证下次你再来买花一定又是新的价钱。”沈淯青冷淡地回。
“小气。”
准备走时,张纬峰想了想,决定还是问看看:“你有什么追人的好建议吗?”
“没有。”沈淯青马上回。
“......我怎么会问你呢。”
沈淯青还穿着围裙,他走到工作台,开始整理桌子。先收拾好,免得某人刚下班过来又要
打着哈欠,“随手”帮忙打扫。
“你之前不是跟我说,追人就是对他好,然后确定他想不想要吗。”
张纬峰是这么想没错,可是......
“沈淯青,你有喜欢过人吗。”张纬峰低着头,把袋子里的便利商店点数一张一张捡出来
,收在钱包夹层里,怕它们不见。
沈淯青停下动作,他跟李以正交往的事还没告诉张纬峰——虽然,应该是在交往没错吧。
沈淯青突然有些迷茫。
他第一次和人互相喜欢,不知道有没有人也跟他们一样,在一起之前没有太多过程,自然
而然地,转眼已经生活在一起。比起恋侣,他们更像两个互相喜欢并且彼此知情的人,青
涩得不晓得,像这样将相恋的时间浪费,多单纯而且奢侈。
不过张纬峰的那句话并不是问句,“你不知道我现在的心情。”
怎么会,沈淯青可清楚了。“张纬峰。”
“什么?”
沈淯青突然认认真真地看着张纬峰。
“什么?”看沈淯青不讲话,张纬峰又问一次。
“李以正说,你一定会成功。”
还以为沈淯青一脸正经要讲什么,害张纬峰忍不住笑了。而且明明是鼓励人的话,沈淯青
讲起来语气却很勉强。
“关他什么事。”嘴上这么说,但张纬峰脸上的表情好看许多,“谢了。”
他们道别,沈淯青把剩下的玫瑰重新插瓶,置在柜台,拍了张照给李以正看,虽然,几个
小时后他也会亲眼看到。
-
李以正:老板,我不是还有说他“又高又帅”吗?
沈淯青:那是赘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