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整整两小时的课堂时间，穆樱辰都无法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人事物上。
他坐在讲台边听学生口头报告，可是内容全程左耳进右耳出不说，之后还写错三次板书，
叫错四次名字。
而当他下课返回研究室时，先是差点被门槛绊倒，再直直撞上门板，让路过的学生们吓一
大跳，纷纷关心起教授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穆樱辰强撑笑容用昨晚没睡好来解释失态，好不容易才送走热心学生后，关上研究室的门
后深深吐一口气，走到办公桌后坐下。
然后，他总算能放心思考何桃锋的事。
“那位先生……应该是偶然接了在学校的工作吧？”
穆樱辰望着天花板呢喃，那晚自己身上只有身分证和健保卡，除非把手机解锁，否则不可
能知道他是腐人大学的教授，因此刻意追来学校的机率很低。
“不过如果他看见我路过……”
穆樱辰拉长尾音，回想工地前的偶遇，自己在何桃锋看过来前就转身了，在双方有段距离
，且周围还有不少教职员往来下，不太可能被认出来。
──他没认出你，你就要装作也没发现他吗？
穆樱辰脑中忽然冒出这个质问，肩膀瞬间僵直，脸色也变得铁青。
老实说，一部份的穆樱辰很想这么做，将那晚淫荡任性的自己深深埋起，远离唯一知情的
人，不让对方知道他的身分，好维护作为学者和教育者的形象，但是……
──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课堂上向学生念诵的文字敲打穆樱辰的胸口，即使何桃锋没瞧见自己，可自己却已看见对
方，佯装不知能欺人却绝对无法欺己，而因为人不知就放纵作恶既不是君子该有的举动，
也不是教育者应有的言行。
“去面对自己结出的果吧。”
穆樱辰轻语，起身走出研究室。
他先到中文系馆旁的便利商店买了些冷饮，再提着饮料来到工地前，注视坐或站在钢梁、
水泥地上吃便当的工人们片刻，深吸一口气穿过工地大门。
工头碰巧在门边和讲手机，立刻上前向穆樱辰道：“嘿，先生，这里非工作人员不能进来
！”
“抱歉，我是来找人的。”
穆樱辰先躬身递出名片，再以最温和优雅的笑容问：“请问何桃锋何先生在吗？”
工头盯着穆樱辰的笑脸静止一秒才回神，转头朗声喊道：“阿锋！过来一下，有大学教授
找你！”
“现在？休息时间还没过吧！”
何桃锋的声音从穆樱辰的右手边靠近，他手里端著刚打开的鸡排便当，黑色口罩拉到下巴
处，脸上原本堆满不耐烦，但在和穆樱辰四目相交后不耐骤然转为惊愕。
“何先生，午安。”
穆樱辰向何桃锋点头，左手紧揪塑胶袋，尽可能平静地问：“能耽误你一点时间吗？”
“……”
“不方便吗？”穆樱辰问，感觉身体在何桃锋的沉默中迅速紧绷，脸上的微笑也摇摇欲坠
。
“……没什么不方便的。”
何桃锋盖上便当盖，偏头指指远处堆放钢筋的无人空地道：“去那里，比较好说话。”
穆樱辰松一口气，将从装满冷饮的塑胶袋拿给工头，请他分给工人们后，跟着何桃锋来到
工地角落。
何桃锋靠上围篱，先用眼睛扫了扫周围确定没人后，压低声音问：“我的休息时间有限，
直接进正题吧，你找我做什么？”
穆樱辰双唇紧抿，九十度鞠躬道：“先前在夜店里受你照顾了，因为我的任性给你带来诸
多困扰，我非常抱歉。”
“只是听你抱怨而已，称不上困扰。”
“还有送我去旅馆，跟……后续的事。”穆樱辰细声道。
“你记得？”何桃锋的声音微微拉高。
“记得。”
穆樱辰以最低音量回答，从口袋中掏出装有钞票的红包袋，递给何桃锋道：“这是旅馆的
费用，请收下。”
何桃锋沉默，盯着红包袋足足半分钟，才将袋子抽走道：“别对我鞠躬，其他人看到还以
为我是你债主。”
“我是欠你很……”
“那晚我们谁也不欠谁。”
何桃锋强行将穆樱辰拉起来，晃了晃红包袋笑道：“不过我是个爱钱的人，所以你要送钱
给我，我是一定会收下的喔。”
“请务必收下。”
不知道是不是被何桃锋轻松的口气感染，穆樱辰感觉自己也放松了些，下意识垂下肩膀问
：“回去后你的身体没事吧？”
“没事，健康得很。”
何桃锋拍拍胸膛，将红包塞进口袋中问：“你回去后应该没找人调查我吧？”
“没有，我是偶然看见你在这里。”
“然后就冲过来给我旅馆钱？”
“是的。”
穆樱辰点头，发现何桃锋的表情有些怪异，不禁绷紧身体问：“给你带来麻烦了吗？”
“一点也没有，只是……”
何桃锋拉长语尾，偏头苦笑道：“大多人就算看见也会装作不知道喔，你这种身分的人尤
其是。”
“我这种身分的人是……”
“大学教授。虽然那晚你我都犯法，但‘事情’要是传出去闹上新闻，会影响你的名声，
甚至丢掉工作吧？”
何桃锋直起身体，前进几步来到穆樱辰面前，看着被自身阴影笼罩的大学教授沉声问：“
你有想过，如果我在知道你身分后，用向媒体爆料来勒索你，你要怎么办吗？”
穆樱辰手指微颤，先是涌起咽喉被虎狼獠牙含住的惊恐感，接着从何桃锋的眼底捕捉到一
丝忧虑，想起对方在旅馆房中以恐吓之语行告诫之实的面容，散去恐惧平静地道：“你不
会做那种事。”
“你确定？”
“不敢百分百确定，但就算你因为我来找你，就趁机勒索我或直接爆料，那也是我必须面
对的。”
穆樱辰迎向何桃锋的双眼笑道：“总不能为了害怕别人犯错，就逃避面对自己的过错吧。
”
何桃锋微微睁大眼，收起戾气后退半部，恢复慵懒、漫不经心的口气道：“你是个怪人呢
。”
“是吗？”穆樱辰愣住。
“绝对是。”
何桃锋退回围墙边道：“放心吧，我既不会勒索你，也不会向第三人提起那晚的事。”
“谢谢。”
“不过你最好别再来找我。”
“好……欸！”穆樱辰双眼圆瞪，脸色迅速转白。
“别误会，我不讨厌你，相反的，不管你各方面都在我的好球带。”
“那为什么……”
“因为如果不小心擦枪走火，我可能会上瘾啊。”
“擦枪是……唔！”穆樱辰的面颊一秒转红，盯着何桃锋想求证又不好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档事。”
何桃锋笑着点头，打开便当盒再咬开竹筷套道：“如果要说有什么东西比拿一夜情性爱照
勒索的垃圾更麻烦，那肯定是想把一夜情变成多夜情的家伙，前面那种还能报警关监狱，
后面可是弄不好自己得吃伤害罪官司呢。
所以为了让彼此轻松，今天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可以吧？”
穆樱辰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凝视何桃锋的笑脸许久，才轻轻点头同意。
“那么……”
何桃锋摇了摇竹筷：“人间不见了？”
“人间不见了。”
穆樱辰有些机械化的重复，转过身双手空荡地踏出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