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与龙〉
　　在西方的深林中住了一只龙。他离群龙索居，不占山占地为王，只在林中深处的一处
湖泊旁盖了栋小屋，成为小屋的主人、湖泊里大鱼与林子中小鸟儿们的邻居。
　　龙的小屋有两层高，还有间小阁楼与一间小小的地下室。小屋子里有十个房间，每间
房一开始或许有着规划，作为某些用处，但最终除了那杂乱的客厅，狭窄的厨房外，剩余
的房里满是各种杂书、各种稀奇古怪香辣甜苦的草药、装在大大小小瓶中的魔法粉末、干
掉的青蛙与蟋蟀尸体、人鱼的指甲与长发还有鳞片、女巫的尖叫声储藏在银匣子里、少女
的眼泪存放于有着星光碎片的长烧瓶中。屋子里就是这么些东西。当初的规划已然消逝在
主人的随心所欲当中。
　　小屋里，没有龙族最喜欢的金银珠宝，亮晶晶的玻璃球，或是盔甲巨剑银饰王冠。
　　那些东西太无趣了。龙不喜欢。他是只喜欢实验、研究各种独特魔法、时常拿着大锅
一边熬小羔羊汤，又把剩余汤拿去煮魔药的龙。
　　白墙红瓦的小屋迎东面爬满了藤蔓，上头总是开着紫色的花，龙还开辟了一块小小的
药草田，另外一处则种满了花，有蔷薇、蔓茉莉、紫丁香，与食虫毒百合。
　　食虫毒百合的花瓣很好吃。早晨时，龙时常将刚盛开的百合花摘下，用水洗净后拌著
蜜桃与乳酪丁还有火腿与黑麦面包一同享用，这是他最常吃的早餐。
　　深林中的灰棕熊先生偶尔会上门拜访，带着新鲜的蜂蜜与春日矮丛中的浆果问他借个
烤箱，每当这个时候，龙会从那杂乱的橱柜里挖出一小袋面粉，让灰棕熊拿去用浆果与蜂
蜜烤个蛋糕什么的。
　　接着他们会在满室的蜂蜜香中吃著蛋糕配上红茶享受一个愉快的下午。
　　龙喜欢加三颗砂糖在红茶中，灰棕熊先生则喜爱配上牛奶，糖份则从蛋糕中摄取。
　　下午茶时间，灰棕熊先生喜欢叨叨絮絮的讲着他从前还是一个国王时的故事。很久很
久以前，他是五百里外那个到处闪著金色光芒国家的国王——
　　灰棕熊先生的故事，龙大概听了要有一百遍，他已经能替他说完，他说，但你最后被
魔法师诅咒了，成为一只尾巴很短，且有点肥胖、爱吃蛋糕的灰棕熊。
　　“喔，是的。该死的魔法师。”每每说到这儿，灰棕熊先生就会咬牙切齿的大啖那可
怜的蛋糕，把蛋糕当作魔法师一样的啃著。
　　结束甜腻的午茶时间，送走曾经是个国王的灰棕熊先生后，龙便会收拾厨房，接着去
读书。
　　他时常到人类的镇上、女巫的市集、梦羊的书房买书。整间小屋子里随处一踏都能摸
到一本书。各种奇怪的、有趣的、无趣的书，龙都喜欢。他能够沉迷在书中十天十夜也不
会腻，毕竟身为一只龙，一个月不进入梦的国度也无妨。
　　有时候龙会过度沉浸在书的世界中而忘记他还在烧着水，但幸好的是他毕竟是只龙，
一点魔法便能拯救那差点陷入危机的小厨房。
　　而就是又那样的一日，炉子上的水壶正呜呜鸣叫着，龙正读著一本名为《孤岛之鲸》
的书而忘了这件事时——有只小小的夜莺从屋顶的开着的小窗中跌了进来，他可怜的小尾
巴毛恰好堵住了呜呜鸣叫的水壶。
　　夜莺连哀号的声音都悦耳，将正同大鲸鱼遨游在整个星空的龙唤醒，龙看向奄奄一息
躺在地上的夜莺，有些惊讶。
　　他捡起那不到他半个手掌大灰褐色看来拙傻的小鸟儿，问他怎么会闯了进来。问著的
同时，龙不慌不忙的四处掏著草药、魔法粉，加到黏糊糊的水晶兽鼻涕液里替夜莺疗伤。
　　嫌弃看着屁股上水晶兽鼻涕的小夜莺轻声道，他是听说这里有只很厉害的龙，能替人
解除诅咒，所以他才来的，但他在门口等了好多天，不管怎么敲门、怎么叫唤都没有回应
，来送信的山羊小姐说，龙先生应该在家，他才飞到小窗那儿的，然后他不太会飞，这才
摔了下来。冒犯了，龙先生，还请您原谅我。
　　夜莺这么一说，龙才发现他又看书太过投入，不知不觉又过去了五天。他将飞不了的
小鸟放到一个小木盆中，替他铺上了柔软的布，还有一些干稻草，干稻草是他拿来燻肉干
准备的。接着他走到门外检查信箱。信箱已经塞不下了，门口堆了许多信，有着各处城镇
一些医师来恳求他的信，龙族邀请他参加秋月节的讯息，还有灰棕熊先生烤的饼干装在大
叶子中，饼干还是脆的，看来是不久前才烤好送来。
　　那些饼干有几块被啃了几口，夜莺不好意思地道，他实在太饿了，就偷吃了些。
　　没事的，是我不对。龙说，他将许多信都丢入火中烧掉，没什么兴致去参加龙的节日
、医师们的聚会，他只想着不知下次梦羊的书房开放又是什么时候？他问小小的夜莺，你
受了什么诅咒呢？
　　问著的同时，龙的指尖轻柔摸过夜莺的脑袋，他探查著这只小小夜莺的灵魂，发现他
翠青色的灵魂上头缠着许多黑色锁链。这受了诅咒的可怜少年一个月中只有在满月的时候
，受到月光的照耀，才能从夜莺变回人。
　　但只要月光消逝，他又会变回小小的、灰褐色的夜莺。
　　夜莺道，因为我拒绝了黑夜领主的求爱，所以才变成现在这般。
　　黑夜领主，是在北国的一个恶魔。他统治著一个小小的王国，在那个王国里，没有白
日，没有太阳，没有月光，抬头看不见星子，只有无止尽的黑暗蔓延在那座山城中，唯一
的光芒是由骨头沾著脂膏燃起的烛光。
　　恶魔在一次出游时遇见了喜爱唱歌的少年，他逼迫少年成为他的伴侣，少年宁死不从
，甚至将自己变作一只夜莺想要飞离。
　　但他的力量太薄弱了，小小的翅膀飞不了多远，便被恶魔的尖爪抓进笼中。
　　“既然你宁愿变成夜莺也不肯爱我，那你就一辈子当夜莺吧。”恶魔这么说著，上了
一层又一层的诅咒给笼子中的小小鸟儿。
　　被关着的夜莺好不容易在一次将恶魔哄睡这才逃离了那个地方，但他已经挣脱不了恶
魔的诅咒。他四处寻找著解除诅咒的方法。他问过女巫、问过王国的星象家、问过高塔上
的占卜师、问过某只能说话的狮子与他的主人、问过带着乌鸦的魔法师，所有人都对他的
现况束手无策。
　　直到有只路过的独角兽叫他来找密林中的龙试试看。
　　独角兽说，他驮著的农夫就是龙帮助解除诅咒的。
　　农夫正在独角兽的身上熟睡着，容颜安祥。
　　他中了什么诅咒呢？夜莺问。
　　“睡不着的诅咒喔。一千个日子都无法睡。但前天终于睡着了。幸亏有那条龙。”独
角兽说，用着他的角指向遥远的西方，告诉夜莺只要再翻过七座山，三条河，进入密林中
沿着长满落地生根的河流走到尽处，看到一个大湖泊，湖泊旁的小屋，就是龙的住所。
　　“他是条好龙喔。”独角兽说著，用他的角点了点小小的夜莺，赐与他微小的祝福，
令他不会被风吹卷走，令他能找著星光照耀的路。
　　夜莺虽然不幸受了黑夜领主的诅咒，但有幸遇到了独角兽的帮忙。他问，那不知伟大
的龙先生，能否再赐给我一点幸运？
　　我好想变回人啊、好想永远摆脱那个恶魔……夜莺说，他在小木盆里小小如豆子的眼
睛里有着泪水，他说，龙先生，我虽然什么都没有，但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愿意做，不
知道您能否帮助我呢？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虽然是很麻烦的诅咒，但也没有那一千个日子无法睡觉的农夫诅咒麻烦。龙说，他小
心抹去夜莺的眼泪，“只是要花点时间。报酬就用你的歌声吧。”
　　龙拿出一个有着蓝色碎光的玻璃瓶，跟夜莺说，对着它唱歌吧，将你的歌声装进去，
恰好我想要编织一个梦，需要一点夜莺的歌声。
　　“还有，若是可以，在我读书时帮我顾一下炉火。”龙说。
　　夜莺的诅咒要花费一千个日子解除。小小的灰褐色鸟儿便在湖泊旁的龙小屋待了下来
，那个木盆成为了他的床，他每天都对着蓝色碎光的玻璃瓶歌唱，看着自己的歌声在里头
变成五颜六色的水果糖，一点一点地将瓶子装满。
　　他会挥着小翅膀帮忙顾著总是在煮著各种药的炉火，在龙又忘记看顾时唱歌去提醒他
。每天解除诅咒的时间，他会待在龙宽厚的大掌中感受他魔力的流动，看着龙化成人模样
的容颜，想着他原来到底长什么样子呢？
　　有几次小夜莺问，龙先生，您是什么样子的龙呢？红的黑的金黄色的？有没有巨大的
翅膀还有锐利的牙齿，以及像是燃烧太阳的眼眸？
　　龙微笑，他说，都没有呢。
　　我是只很普通的龙。
　　太普通了，没有什么龙喜欢我，爱上我，所以只能独居在这儿了。龙开玩笑的说著，
但小小的夜莺却是当真了。
　　“那、那我若解除了诅咒后……能否留在这儿陪您呢？”夜莺问著，他待在这小屋已
经过了五百日，他那小如蓝莓的心不知不觉已经被龙先生掳获。
　　但他不敢奢望龙先生也同样的喜欢他。
　　喜欢这件事本来就是如此的不可思议。
　　你爱着一个人，但不能奢求他也爱着你。
　　就像恶魔爱上了少年，但少年宁愿变成夜莺逃走也不愿成为他的。
　　清楚著这些，小小的夜莺只卑微的祈求着，他能在诅咒解除后，还能继续替龙先生对
著玻璃瓶歌唱，能够替他在沉迷读书时顾著炉火。
　　或者，他还能替他分类草药，整理下杂乱的书，跟灰棕熊先生一同烤蛋糕给龙先生吃
。
　　他知道自己有些贪心，但能否，能否给予他这点小小的贪心呢？
　　夜莺细声问著，他连轻声说话都像在歌唱。
　　那小小的细语与渴求撞击著龙的心。
　　“……但我真的很普通喔。”龙说。
　　“不是的，您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夜莺说，他唱起歌来，那是他熟知的求爱
之歌，他在龙的掌上歌颂着他的特别。像是他不爱整理屋子，像是他喜欢读书，像是他喝
红茶要加三颗糖，像是他，温柔又善良。
　　您是这世界上唯一一条让我爱上的龙。小小的夜莺这么说。他的歌声里充满著爱，充
满著渴求。
　　他那么渺小，意志却是那么坚定，他小小如豆子的眼里没有迷惘。
　　他的渴求与爱敲动着龙的心脏。
　　看着掌中的小夜莺，龙低低叹了口气，他说，等你诅咒解除的时候再说吧。
　　好的，没有问题，您没有马上拒绝我就足以令我欢欣。多么感谢您的慈悲与温柔。我
亲爱的龙先生。夜莺说，他又再度快乐的歌唱起来，婉转歌声流淌在小小的龙之屋中，那
些歌声是彩色的，歌声的碎片像是七彩的光，碰到书跳动，碰到装着女巫尖叫声的银匣子
碎了开来，碰到玻璃窗跟阳光共舞，夜莺的歌声令整间屋子充满了色彩。
　　看着这样的傻傻小鸟，龙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日子又这样过去四百九十九天，只差那么一日，夜莺的诅咒就要解除了，他将会摆脱
名为黑夜领主恶魔的桎梏，再也不用日日盼望满月的到来。
　　可就在这第九百九十九日，恶魔来了——裹着一身黑，带着幽寂黑暗的恶魔来了。他
用着能遮蔽月光星光的黑雾裹住了整个湖泊，整栋龙小屋，叫喊著龙交出他的夜莺来。
　　他是强大的恶魔，算好了解除诅咒的日子，刻意挑在这日来到。
　　他是刻意带着绝望来给他的夜莺的。
　　他要让少年知道，他永远也摆脱不了他。
　　他只能是他的，他只能在他的笼中永远的歌唱。
　　黑夜的领主并不惧怕这小屋中的龙。
　　他听说过，这只龙在龙族中一点名声都没有。
　　他既不强大，也不努力，没有一般龙的威名与能耐，才会如此孤寂的住在这处，成为
一个破旧屋子的主人。
　　这样的龙那敌得过一国之王的恶魔？恶魔冷笑着，招唤更多的黑雾准备带回他的夜莺
。
　　夜莺在龙的掌心中发抖著，他灰褐色的翅膀颤抖到羽毛不停掉落，小小肥胖尾巴毛像
是被风吹炸开来一般，他害怕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虽然已经逃离这个恶魔一千多个日子，
但他带给他的恐惧就像黑夜每日都会降临而你忘不掉一般的深刻存在着。
　　“别怕。”龙安抚着他掌心中的小小鸟。
　　“对不起，龙先生……”夜莺不知道龙能不能对付那可恨的恶魔，他害怕他深爱的龙
受到伤害，恶魔的黑雾已经从窗户的缝隙、门缝之间钻入屋子中，即将要吞吃掉龙的衣摆
，要带走他。
　　龙先生看起来一点抵抗的能力都没有。
　　毕竟他是个从不会大声说话、只会沉迷在书中、偶尔煮煮魔药、偶尔使用魔法替人疗
伤的龙。
　　夜莺不知道真正的龙该有多么厉害，他只知道自己的龙先生即将因他而受伤。
　　小小的夜莺好恨命运，更恨著屋外那可恶的恶魔，还有恨著造成这一切的他自己。
　　“真的不用怕。”龙说，他捧起夜莺放到肩膀上，拿起那个夜莺对着歌唱已经九百九
十九个日子，充满著蓝色碎光，夜莺歌声，有着许多彩色糖果，不停编织梦的瓶子。
　　龙将那个瓶子打开，对着瓶口吟唱一句短短的咒语——他释放了那个瓶中的梦。
　　那是个巨大的梦。
　　夜莺九百九十九天的歌唱，加上龙每日加在其中的魔法与故事，那个梦境壮阔且危险
且充满许多不可思议。那个梦像是一场暴雨打在海面上降临般，大浪冲向了屋外的恶魔，
将他吞噬了进去，恶魔连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连同他的黑雾与自傲卷进那个巨大的梦
境之中，成为梦境的一部分。
　　小小的夜莺吃惊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四周突然变成像在星空般，幽蓝带着深黑色，
广袤无边的幻境里，有无数星子闪动，有月儿温柔挂在远处，有银河在更远的地方缓缓流
动，有骷髅在黑夜中窥看，有巨大的鸟儿从他与龙先生的脚下飞过，有温暖的风刮过他们
，还有美丽的蓝鲸群从他们头顶上滑去，更有一只俊伟的，银色的龙在银河上看着他们。
那只龙的头顶上，站了一只小小的夜莺，小小的夜莺——这是个像是没有边际的梦。
　　而那样的梦不过存在短短一瞬，又在转眼间将恶魔裹进去，飞回了泛著蓝色碎光的瓶
子里。
　　“看吧，我说不用怕的。”龙先生微笑，像是他往常要同灰棕熊先生吃下午茶的语气
那样轻快，“喜欢吗？这个梦。”
　　啊。喜欢的……夜莺泪水流了下来，他说，好喜欢。龙先生。
　　“那就好。”龙说，“那么，今天的解咒开始吧。”他说著，一点都不在乎他的瓶子
里装了一个恶魔，他只在乎他肩膀上哭泣著的小鸟，他温柔温柔的如同春天的风，如同灰
棕熊先生烤的蜂蜜浆果蛋糕一样柔软地说，“还有一天。”
　　好的。龙先生。夜莺边哭边笑着回答。
　　他期待着明日的到来。
　　而他觉得，他已经知晓了龙先生的答案。
　　不因为别的，因为他已经在那个辉煌绚丽的奇特梦境中看到了。
(完)
※文中出现的落地生根：原产地为热带非洲，是景天科落地生根属的多肉植物
谢谢看完的您
相同世界观的故事阅读：狮子与心
https://waterfall.slashtw.space/thread/25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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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级喜欢！！！！！狮子与心系列常常找出来重看，太喜欢这种风格～

大大写西方童话也好好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