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杨念初从迷宫般的台北地下道走到路面，在车水马龙的忠孝东路边一时间慌了神。整个城市像是腹腔回荡著巨大的轰鸣声。置身其中，听觉被不停歇的音浪冲击得嗡嗡作响。
他不常来台北，尽管十多年前在这边度过师范学院生活，然而每次来此都感觉恍如隔世。
明明站前新光三越就在对面，却好像隔着一片车海，怎么走都走不到那边。好不容易循着斑马线走到百货里，顺利地买好东西后，他又钻进捷运地下道，搭上红线前往李家源的学校。
捷运快得让人不知所措，坐在位置上，都仿佛会被高速的后座力带着走。他紧抓着栏杆，尽量淡定的望着窗外，掩饰自己此刻的紧绷。
车过民权西路站，列车从地底往上攀爬，窜出地面。他望着逐渐攀升的车厢，有些紧张。不过比起以前搭火车，捷运里的时间快得像喷射机一样，不用半小时就抵达淡水。
辽阔的淡水河面在眼前展开，向晚的河盛满晚霞，杨念初不自觉深深吸一口气。还站在月台，就被快速前进的观光人流撞了好几下肩膀。
杨念初拿着行李下手扶梯，上了出租车直奔学校。往学校的路程上，经过漫长的路程，原本的冲动情绪逐渐冷静下来。
学校不远，车程约十五分钟就到。抵达校门口，他才想起：今天星期六，学校没课。
计画忽然被打乱，随之升起的是慌乱，以及紧张。他慢慢走到宿舍区。在男宿外看见一个公共电话亭。
每个礼拜五，李家源就是用这电话打给他的吗？
来到男宿门口才想起，自己不知道李家源住在哪一栋哪一楼哪一室。
宿舍管理员注意到他，问：“你找谁？”
“经济系一年级李家源，我忘记他在哪一号房了。”
“你是他的什么人？”
杨念初镇定地回：“我是他高中老师。”
“高中老师？”管理员有些吃惊，不过也没追问。他搔搔头，似乎也不清楚，忽然朝着他身后的学生喊著：“欸，阿发，你不是经济系的吗？这里有人要找你们系上的同学。”
阿发？杨念初想起这个名字常常听李家源说起，宛如听见救星。他看向这位戴着眼镜瘦弱的学生，急问：“你好，我找李家源，我是他的高中老师。”
“咦？老师？”阿发一愣，感觉好像有听李家源提过。
看着对方着急的样子，阿发说：“李家源今天去打工了，大概六点回学校。”他看了看手表，五点四十分：“他大概快回来了。”
“谢谢你。”
“老师你要不要上来坐一下，在房间等他？”
没料到阿发忽然邀约，杨念初一愣，随后应允。他实在好奇李家源的宿舍房间长怎样。
跟着阿发上楼，偶然擦肩的男学生对于这个格格不入的访客头来目光。来到房门口，杨念初竟有些紧张，一开门看见阳春的四人房上下舖，上铺是床下舖是书桌。
“李家源是四号床，靠窗左边那张。”阿发说。说完戴上耳机，沉浸在电玩的世界。
杨念初走到四号床前，衣柜里的衣物摆设整齐，一台电脑正挂机中，桌面东西不多但整齐，除了洒在桌面的一把零钱与揉皱的发票有些突兀。有一块红色的生日快乐塑胶插牌，那是他送给李家源生日蛋糕上的，李家源还留着。
杨念初心里有些发酸。
将帆布包放腿上抱着，拘谨地坐在李家源的位置上，少年的身上的衣物芳香气忽然围绕过来，那感觉好像坐在李家源的身旁。
当阿发厮杀完好几局，终于揉揉僵硬的肩膀，伸伸懒腰时，发现杨念初还是不动如山地，乖巧地维持一样的姿势坐着，像一个雕像，目光定定的望着桌面。
看看手表，居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
“李家源今天好奇怪，他平常都很早下班的。老师你要不要先去吃个饭？他可能等等就回来了！”
“没关系，我先等他。”杨念初微笑。
阿发出门买饭前，又问了一次杨念初，杨念初依旧微笑婉拒。
当阿发感觉到李家源今日不寻常的晚归时，已经过了三个小时，已经来到晚上九点。
看着这个人等这么久，他实在不忍心。而且他的表情好像非等到不可。
虽然杨念初自始至终都是笑笑的，阿发却能感受到那慢慢低落下去的情绪，淡灰色的忧郁弥漫整间房。
“老师，我刚刚有打电话去问李家源打工的地方，他们说今天李家源跟以前一样，五点四十就下班了。”阿发说，还顺便开玩笑缓和气氛。“老师，李家源也有可能是去联谊了啦，我听说他们社团今天晚上有联谊活动。”
“这样啊。”杨念初低着头把玩蛋糕插牌，然后从包包拿出一个包装好的礼物放桌上。“那我还是先走好了。”
杨念初起身时，从中午到现在都没进食，血糖有些低，眼前还稍微黑了一下。阿发拿了几颗糖给他，杨念初笑着说谢谢收下。
阿发不明白，这个笑为何看起来如此悲伤？
杨念初离开后不久，李家源推开门走入房间。阿发问：“你是去哪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联谊。”李家源回，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看见桌上有个包装好的礼物，一张便条纸贴在桌面，是他熟悉的娟秀字迹。
李家源一愣。
阿发说：“欸，刚刚有一个说是你高中老师的来找你，等你三个小时了——”话还没说完，一个影子闪过眼前，原来李家源已经冲出房间。
他一路跑出宿舍，慌张的环视已经入夜的校园，又随着昏黄灯光跑到校门口。果然看到一个穿着卡其色外套，背着黑色帆布包的人影，站在路边等公共汽车。
他一边喘一边大喊：“老师！”
接下来的场景好像慢动作，他难以忘记。
人群之中有个灰暗的影子转身，视线相触的瞬间，对方整个人亮起来了。无需任何言语，仿佛只需和他视线交错，什么都不用说，就能唤醒那双黯淡无光的眼眸。
他的心痛了一下。

呜呜呜拜托你们好好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