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看今朝(六)试看天地翻覆
阳高镇.关门外,尸横遍野。
额森与博罗,兄弟二人,对峙而立。额森手持菸斗,犹自吞云;博罗紧蹙眉宇,一言
不发。
此情此景,引得卫拉特人,军心惶恐,更胜方才入关之战。
额森见人心浮动不定,微微抬首,俯视著兄弟,说道:“小弟,你若有甚言语想发,
不如把话全说酣畅了,别学中原那作套,扭扭捏捏的,非真汉子的性情。”
博罗忍俊已久,终于张口说道:“适才我与敌军上将过招,分明即将取胜,何以大哥
竟使这般手段……”
额森挑眉,吐出一口烟雾,笑问道:“你是说,哪般手段啊?”
“非……两军主帅对擂时,所当用者。”
听博罗说得委婉,额森闻言,竟哈哈大笑道:“你想说哥哥我下作,是不是?”博罗
听了,不敢答应,却也未曾反驳,只低着头,偷偷地向上觑着他,察颜观色著。
额森说道:“中原人总爱扯皮君子、小人一套,说我们夷狄蛮邦,不讲武德。是了!
我生在草原,长在草原,自小养马,还真没受过礼乐薰陶,更谈何教化!我连‘武、德’
二字的汉字怎写,都不知。”
“就是因为我卫拉特族里生不出个圣人来,我们的史书永远立不出一个〈道学传〉,
所以我才站在这儿骑马打仗,对着他们那些正人君子烧杀掳掠;要是我懂礼节,‘君子远
庖厨’,怕是鸡都不敢杀一只,谈何上阵杀人?”
“今日里那人作君子,”额森指著不久前才被他杀死,现今已倒在地上,没了呼吸的
余修能的尸身说道:“这就是作君子的下场。是个真君子,就不该上战场,否则仔细没了
自个儿的小命,还要害了几千、几百个人的命。”
博罗一听,顿觉与前些夜里,兄长向自己衷心所言有所出入;当时,兄长分明自认为
大禹传人、夏桀后裔,这才有了逐鹿中原的念头,难道兄长那时所言,并非出自真心?他
虽疑惑,却不敢在众将士面前指责兄长。
额森见博罗的面上十分纠结,神情恼怒,知道博罗定然觉著委屈,便说道:“错的不
是你,只是我这次既然要来占领中原,就偏偏不要他们那些陈皮规矩,我不但要他们的地
、他们的人,还要来改换他们的规矩,让他们认我们作规矩,让中原人知道谁才是他们的
祖宗。”
“两军战至僵持时,由主将出来单挑,其余兵卒一律退下,这是礼崩乐坏前后的习俗
、是两千两百二十年前的规矩了。确实曾有过那样纯朴的战场与人民,双方行君子之争,
先礼后兵;但不是现在。”
“你这么干,我不说你,因为你是我亲弟弟;可别人要这么干,尤其敌军上将这么干
,我便当他是个傻子!不为什么,只因我绝不这样干。他想干什么是他家的事,可你干嘛
跟他干一样的事?他是你的谁,你照他的规矩打,对你有什么好处?”
“今天这个将军,跟在火燄山里被你砍了头的将军,都姓余,都驻守在北境,与我们
相对了十年之久;倘若换作是你,早先被上个姓余的给砍头了,今天我就绝不跟这厮打这
种彬彬有礼的架,我一定不论如何地卑鄙、无耻、下流,都要把他往死里怼。”
额森见博罗的面上仍不服气,便两手按着他的肩膀,看着他的眼睛,向他说道:“我
愚蠢的弟弟,大昼军在这两个月来,被我军杀死的人,没有千千,也有万万,就算你今天
遇到这人,是个真君子,但整个大昼朝里,又有多少人恨不得成为真小人呢?方才我说的
是我自己,可换作别人,会作他想吗?”
“不会,他们当然也恨不得把我们往死里怼,只因为他们肯定有个身边的谁被我们给
杀了;哪怕只是他家的一条狗,叫作阿黑、阿黄、阿白,还是阿花什么的,只要是我们杀
的,大昼人就肯定恨透了我们,恨不得把卫拉特人剐作千万片,往我身上刺无数个透明窟
窿。”
“你今天遇到的人是个疯子、傻子,所以你保住了一条小命;倘若你今天遇到的人聪
明绝顶,全心全意想着要算计你;倘若那个人的脑子,有一丝丝与我肖似,那么方才那场
滑稽的决斗里,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或是我们──”额森指向全军,“所有人一起死。
”
“你想死,还是不想死呢?我不问你这个问题。你想不想害死我呢?我也不问你这个
问题,我只问你一个问题。”
额森抽了一口菸斗,将烟雾喷在博罗的脸上,而后用手指戳着他的心口,问道:“我
们全卫拉特的壮丁,都已集合在此了。这一场仗,是我族最后一次拚搏,事关全族的生存
,你想不想害死我们在场所有人?想不想卫拉特就此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