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亮。
　　光是生命的奇蹟，将两条影子远远、轻轻地掷射在湖面，微微荡漾。
　　房里亮着灯，窗玻璃借无光黑夜变为镜子，清晰照出影子主人的样貌。
　　十九路棋盘一半散乱，一半错杂，本因坊第六局覆盘经历漫长检讨终于结束，两人默
契地伸手分子，棋盘两端半是黑半是白，进藤光掬起一把白子，子自合掌分隙落回棋罐碰
击到彼此发出清脆声，他突然开口。
　　“他叫藤原佐为。”
　　原本沉默收拾的塔矢亮手上动作一顿，生硬地忍住堆到嘴边的声音。
　　不论是无意义的疑惑音，又或追问，此刻都不适宜。
　　进藤阖上棋罐盖，罐子被捧起放置棋盘中间偏上的位置，他态度虔敬的与国中时期的
浮躁完全不同，就像塔矢那般稳当。
　　他起身站到窗边，似是端详如镜玻璃中的自己，塔矢抬头望去时又似是与他对望。
　　倏地，他拉开窗，榻榻米、棋盘、湖水、虫鸣、森林的气味一齐在屋内翻腾，窗帘一
角瞬时高飞，这霎进藤彷若瞧见怀念身影正经八百地甩袖坐于棋盘前。他再一眨眼，那不
过是穿着轻薄浴衣的塔矢，是与他亦敌亦友的棋士。
　　从五月第一局起，他们鏖战到七月第六局。
　　谁都知道进藤第一局表现失常，他掀开棋罐盖子时的手抖得不成样，面上倔强端庄，
肃穆到不似他。塔矢当下也一如今日沉默不语，以凝视与专注取代语言静待下文。
　　他却先盼来一句吐槽：“你怎么那么冷淡啊，不是一直很想知道吗？”
　　常年训练出的反射动作就要脱口，塔矢咬牙憋住，全因进藤还搭在窗框边的手正死死
扣著，隐约泛白。
　　这瞬他想，如果伸手去摸，定能感到战栗，但战栗的究竟是谁？
　　塔矢双手在棋盘后头十指交握成拳，进藤本想故作轻松地回头叙述整件事，却察觉对
方也十分紧张影响了他。
　　“他是我的启蒙老师，也是我这辈子最难忘的朋友。”
　　床头柜上的电子时钟翻过一日，对东京都而言还早，但在这寂静到只剩自然声音的地
方，是极晚了。进藤嗓音仿佛融进虫鸣，说起梦一般理所当然极了。
　　塔矢其实没料到进藤会在这时说，他曾一度以为进藤忘了，又或是认为对本因坊头衔
格外执著的这人，会在拿到头衔的那刻提起。
　　但又不意外，何时提起都很正常，就像Sai——就算他们什么都没说也默契地知道—
—已离去。
　　“该怎么说呢……”进藤搔搔脑袋，太多可以说的，反倒全理不出个头来。
　　塔矢跟着松手，终是忍不住埋怨，“你开口前没想过要怎么讲吗？”
　　“当然有，你不要催。”彼此熟悉的模式再现，进藤看上去好似放松些，言语也组织
得较为顺利了。“欸，依我认识你这么多年，话先说在前头喔，听完你不准说我精神有问
题。”
　　“你很正常，这我很确定。”塔矢直接了当的话让进藤笑了。
　　他走回棋盘前落座，两人视线交错的瞬间，进藤似是灵光一闪，伸手把两罐棋子移到
棋盘下、开盖、捻黑子，排起了棋谱。
　　“这是？”原先不明白进藤为何突然排起谱，直到第七手，塔矢终于知道是哪一局，
那也是格外心痛的一局。
　　进藤食指抵唇，“嘘。”又陆续在棋盘上放下几子，最后他双指捻著黑子，落在与记
忆不同的位置上。
　　13之四。
　　塔矢倏地抬头双目炯亮紧盯进藤。
　　三将赛，他期待已久的赛事，也是将他所有期盼打入谷底的一场比赛。塔矢一直以来
都明白这盘棋有蹊跷，当初的11之八与今天的13之四着重的完全不同，这是……
　　进藤的笑容灿烂得过头，“这才是原本佐为要下的位置……是我，是我因为想知道当
时自己的实力跟你差多少，才抢下在11之八。”
　　那表情令塔矢一瞬愣怔，令鲜少在两人相处间斟酌字句的他思索了会，但，“你是想
要道歉吗？”
　　诡异的笑容慢慢从进藤脸上退去，他的声音跟着软化些。
　　“你确实该道歉，你没有做到观棋不语，也没有完成你对佐为的承诺，但我谢谢你完
成了对我的。”
　　进藤凝视著这位拖他进围棋界的劲敌，如果没有佐为，佐为没有吵着要去下棋，他想
佐为或许还在这世上，但自己却永远也听不到这句话，更无法明白佐为的厉害，以及围棋
的魅力了。
　　一丝苦味掺著咸漫上喉头与眼眶，进藤颇感难为情，捏了捏鼻子。
　　在北斗杯见过进藤的哭脸后，此刻塔矢是第二次看命中认定的劲敌红了眼眶，他瞅了
眼棋盘，情绪仿佛透过共通的回忆传递过来，语气不自觉放得柔和，“你还有想说什么吗
？”
　　说不好奇是假的，从十二岁起塔矢除了围棋之外，不停在心里琢磨的就剩下进藤。他
棋学的早，以父亲为榜样，在严厉的教导中构筑起坚强的实力，与之坚韧骄傲的脾性，在
那盘棋路中他找到了从未体验过的澎湃的热意。
　　他在乎Sai，也在乎进藤，他们即是同一人，也是个体，但如今坐在对面和他下出一
盘盘棋的是深受Sai与自己影响的进藤，这样就足够了。
　　过去的担心害怕似是终于踩到底，进藤的笑容褪去苦味，透出喜色，“大概也只有你
能这么面不改色了，塔矢老师跟绪方先生要是知道不知道有没有你的十分之一镇定。”
　　见塔矢露出思索的神情，进藤笑着把白子棋罐递了过来，“要下吗？下完这一盘？”
　　他接过手，进藤慢了一步似地回了句：“明年！明年我一定会从你手上拿本因坊头衔
！”
　　塔矢笑着接下战帖，“当然。”没有一次不期待。
　　两人端坐棋盘两侧微微行礼，塔矢捻子和进藤一块替停滞在当时的谱画上新开始。
　　夜很静，偶尔窗外风拂过带起一阵声音的涟漪，混合著棋子落盘的清脆声，和塔矢嘴
角的莞尔面容，进藤悄悄揉鼻子把略带酸甜的满足收进心里。
　　之后棋院网站大更新，进藤的师从在森下九段之前多了一个众人陌生的名字——藤原
佐为。
　　这件事塔矢早在公布之前就知道了。

现在还能看到棋魂简直要痛哭！加油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