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爆页。虽然这章应该只有辅导级。
他仿佛可以看见马直亮在萤幕那端,单手拿着手机,就像那天在旅馆里那样,露
出那种淡而隐忍的笑容。
那周五钟世平请了半日特休,去惯常的理发店剪头发。
理发师帮他烫直浏海时,钟世平用手机连上了脸书,他想在和马直亮见面前,多
少做点支语警察的工作,倒也不是为了讨好他,但至少见面时能增加说话的机会。
他登入自己的脸书帐号,讯息通知他在两天前被人TAG。
钟世平好奇地点开TAG他的文章,发现是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人。
小马——在Le Vagin
2天前
哭哭 被BF @钟世 封所LINEㄖ
我做错了什么 哭哭
#像极了爱情
钟世平忍不住额冒青筋。虽然他发现自己被小马训练了这半年,竟也变得能够阅
读火星文了,被这种文章TAG还是让他感到烦燥。
再说他以为小马已经跟他分手,再怎么说也应该标注“前BF”吧?他实在不懂这
个小他七岁的男孩在想些什么。
底下还有一堆人回复他:“怎ㄇ了?有事来跟哥说”、“难怪我那天在Vagine看
到钟世一脸7pupu的”、“钟世不是这种人啊,有话好好谈,不要冲动”。
钟世平叹了口气,他瞪着文末那句“像极了爱情”,毅然决然地按下手机的截图
键。
把截图上传到平台时,钟世平还有点紧张,担心自己漏做了什么。
要勾选错误类型也让他烦恼了一下,最终勾了“错字或误用”和“非正统用语”
这两项。
正要按下传送键时,理发师拍了他的肩,说是要替他冲水,钟世平正全神贯注,
差点没吓到从椅子上跌下来。
他忐忑不安的看了眼脸书上的“小马”二字。人真是奇妙,虽然明明就没有人看
著、也不可能被发现,但背着人说坏话、做不利于他人的事时,总会感觉背后有双眼
睛盯着。
好在截图最后还是顺利传送了出去,钟世平看见后台网页上出现一行字:
‘语言的消灭就是文化的消灭,文化的消灭就是认同的消灭。’
他想起马直亮在旅馆说这句话时,那种唇角带着笑意、但却看不出想笑意图的表
情,忽然觉得指尖有点发冷。不是因为理发师把水不小心冲进他耳朵里的缘故。
#
周六那天,钟世平起了个大早,对着镜子梳理刚剃高鬓角settle好的发型。
他慎重地挑了套比较随兴的衬衫,搭上休闲裤。不选牛仔裤的原因是这样看起来
比较文青,毕竟要去的是书展,不是Le Vagin。
他还慎重地戴上清洁过的黑框眼镜,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个文艺青年。
他在刷牙时抽空看了下小马的脸书。他的前男友是个热爱社群软件的人,不愧是
男子大学生,小马有脸书、IG、推特、Snap,钟世平记得他连抖音都玩,网络朋友一
大堆。
以前跟小马出去约会,小马几乎眼睛不离手机萤幕,几乎每小时都会看到小马发
文。就连去便利商店买杯柠檬可乐,小马都要特别发文昭告天下。
就连钟世平跟他做爱,小马都会自拍做纪念。有次钟世平对他发脾气,说不希望
私密情事被公告周知,小马还一脸不明所以的表情。
“为什么不能告诉大家?”他问钟世平。
钟世平试着跟他说明隐私这重要性,但小马显然无法理解。
“不发文的话的话,有些朋友平常不会见面不是吗?如果一年都没有见面,又没
有发文告诉他们你在做什么的话,那你在他的世界里,跟不存在不是没两样吗?”
钟世平实在难以理解年轻人的逻辑,虽然他自认为还没有老。
他滑了下脸书,小马那篇文章还是在那里,没有任何变动。
但奇妙的是小马从他检举那天到现在,竟都没有发文到脸书。这让钟世平有点忐
忑不安,不确定是不是因为自己检举了前男友的关系。
虽然小马也有可能是刚好在忙,或是去收不到信号的地方旅游,钟世平自我安慰
地想,何况钟世平现在的心思也放不在他身上了。
马直亮自从那天邀请他之后,又是数日没有回应。
钟世平只好自我安慰是工作忙,而他现在才发现,他连马直亮做什么工作都不知
道。
钟世平比约定时间早了将近四十分钟到捷运站。他本来想随处晃晃,找间咖啡馆
坐一下,但他才走到捷运站出口,手机就出现提示音。
他赶忙把手机拿出来一看,是马直亮。
大马:太早到的话,二号出口出来过对面有间我很喜欢的咖啡馆,可以去里面坐
坐,跟老板说我的名字有折扣。
钟世平傻在那里,他忍不住抓着手机四下查看,当然是没有马直亮的身影。
他只好依言去了马直亮推荐的咖啡馆,咖啡馆的名字是“月亮先生”,钟世平点
了杯热卡布,坐在咖啡馆里发呆了三十分钟,就看到咖啡厅外有个身影朝他招手,正
是马直亮。
钟世平忙饮尽杯中最后一口卡布,匆匆结了帐。心里却有点不是滋味,主要是咖
啡馆外的男人看起来好整以暇,好像算好了时间慢慢走过来一般。
“早安。”马直亮和他打招呼。
第一次和马直亮见面时,因为各方面都太过冲击,钟世平对他的第一印象就是裸
体,双方虽然做了最亲密的身体交流,但钟世平说实在对这个人连正式认识都还算不
上。
马直亮穿了件直格纹的衬衫,搭著靛色的休闲西装外套,下半身则是随兴的牛仔
裤和白色球鞋。
简单俐落的穿着,钟世平却发现自己移不开眼,特别是透过那件初秋的薄衬衫,
马直亮训练有素的胸膛线条变得更明显。
然后如果钟世平没记错,在旅馆见面时,马直亮的头发比较长,他看着对方那头
剪得更为清爽的短发,一时说不出话来。
“抱歉,让你到这里来等。”马直亮先开了口,伸手捞起略微潮溼的额发。
钟世平难以平复那种既蹩扭、又莫名有些烦燥的感觉。从咖啡馆一直到南港展览
馆的路上,钟世平都没有开口说话,直到两人在门口买了票、走近展馆里头,周围有
了人群,钟世平才终于忍不住。
“你、你怎么知道……我这次会早到这么多?”他问。
马直亮看了他一眼,把双手插在牛仔裤口袋里。
“我想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见面,以朋友的身分。你是在意细节的人,在意细节
的,在需要表现自我的场合,会特别容易紧张,紧张会让你比平常更谨慎,你会默认
各种突发状况而提早出门,但那些状况通常不会发生。”
“你是……心理医生还是什么的吗?”钟世平终于忍不住了。
马直亮笑起来,仍然是那种游刃有余的笑。
“当然不是,我只是比你还了解你自己而已。”
钟世平心脏漏跳一拍,他看着边向工读生拿传单,边侧首询问路的马直亮,觉得
一切或许都是自己想得太多。
打从脱离学生时代,钟世平不知道多久没来书展这种场合。
他和外商接触,有时也需要阅读一些专门知识的参考书籍,毕竟广告商会接触到
各行各业,如果对该行业不够了解,就无法写出好的打动人心的文案。
但现在电子书太过方便,钟世平自己也买了阅读器,在几家网络书店也有会员,
只要一根指头就能下载庞大的文字资料。
这年头还有人会特地举办实体书展、把那些重得跟砖头一样的东西挪来搬去,钟
世平由衷感到敬佩。
钟世平发现马直亮也没有认真在看展,只是散步一样行进在人群间。
他于是开口:“我……我开始做了,警察的工作。”
马直亮的双手依然插在口袋里,只是瞥了他一眼。
“嗯,我知道。”
“你知道?你看得到我检举的内容?”钟世平一惊。
“我看不到,所有检举内容会送到委员会,以匿名的方式送到各个委员面前做审
查。但我身为你的监察员,会知道你的检举笔数,我们用这种方式监督每个警察的工
作状况。”
“你是我的监察员?”钟世平一怔。
他想起在旅馆时,马直亮确实向他说过,协会的工作分成三种,负责检举的警察
、负责审查的委员,还有监督警察工作的监察员。
“嗯,一般来讲委员无法兼任监察员,但我比较特殊。”
马直亮边走边说。
“我是延揽你进来的人,你和协会其他人也没有接触,再加上协会的人对你加入
协会这件事还有疑虑,不确定能否让你再接触其他成员,所以才破例暂时由我担任你
的监察员。”
“有疑虑?”钟世平忍不住问。
“嗯,你对于这份工作似乎还不是很能认同,不是吗?这一周你只检举了一笔。
”
钟世平没有答腔,确实他对于支语协会的理念,还存在着许多疑问,但他却不敢
直接在马直亮面前说出口。
两人一路逛到中午,马直亮看起来也不像要去买书,只是随意在几个出版社的摊
位间穿梭,甚至也没有什么蒐证的动作。
这让钟世平再一次疑惑,马直亮邀自己来书展的动机,究竟是什么?
中午两人随意吞了两颗饭团,午后人潮渐多。马直亮说要去买咖啡,钟世平便坐
在摊位旁的横杆上等他。
他看着正前方写着“文青振兴卷该怎么用?振兴卷三倍送!”的广告横幅,盯着
那个错误的“卷”字发呆。
他确实厌恶那些奇形怪状的中文,但钟世平充其量只是要求“正确”,像是组员
老是会犯的错误,“得”和“的”、“再”和“在”不分、老是“戴便当”和“带帽
子”、还有永远被写成“因该”的“应该”。
以前钟世平还会在意组员把“雇用”写成“雇用”,或是“纪录”写成“记录”
之类的错误。
但现在他已经懒得挑了,因为挑不完。
但对广告文案而言,新兴字汇和用词是某种醍醐味,这些词汇不论起源为何,对
钟世平而言,能够吸睛的词汇就是好的文案。
就像上周,钟世平他们为一个卖酱油的客户写文案,其中有句台词是释演父亲的
男主角要说“道歉啦,哪次不是被道歉?”,钟世平提出异议,认为“被道歉”不是
正确的中文。
‘我以为只有及物动词才能使用被动式。’
当时钟世平说。但他的年轻组员一听都笑了。
‘组长,这是现在很夯的用法耶,意思就是那个人不情愿道歉、被强迫道歉的意
思啦!’
‘那可以直接用“哪次不是被迫道歉”不就好了?’
‘那味道就不对啦,组长,你真的很ㄎ一ㄤ耶!’
钟世平今年刚满二十八,在注重创意的广告文案组已经是最年长。
从五年前入行开始,钟世平就被教导文案必需字斟句酌。毕竟广告文案和小说不
同,小说动则数千字、数万字,即使有一、两个错字,对整体而言也无伤大雅。
但广告文案不同,钟世平刚入行时的文案组长就告诉他,广告有时只有短短两行
字,但却会长期的、反复的、强调性的出现在受众的视野里,是受到最高度关注的文
字。
哪怕只是错一个字、误用一个非主流或非正统用语,都会被客户放大检视。
当时钟世平的文案常常被组长挑剔,一下子说他的中文像英语翻过来的、一下子
说不可以在国外品牌客户的广告词中使用伪台语用语,像是“假掰”、“拍谢”之类
的,甚至连句法都受到质疑。
以前钟世平常用“某人就做了个挥手的动作”或是“我们真心觉得你应该尝试”
,都被组长否决,认为根本不是中文常用的句法。
这让钟世平有阵子严重神经过敏,看什么句子、什么用语都觉得蹩扭。
就连客户写电子邮件给他,他第一时间也是看到邮件里有哪些错字、有哪些用语
是不正确的。走在路上看到“让欧巴都回头看妳”的标语,都会很想拿黑笔去把“欧
巴”划掉改成“哥哥”。
最严重时,钟世平甚至一度到了无法阅读文字的地步。
那阵子钟世平非常痛苦,除了工作以外的时间,几乎不接触任何文字,报章杂志
书籍一概不碰,连去餐厅吃饭也不敢看菜单,只跟服务生说“点你们店里最多人点的
”。
他甚至因此去看心理医生,被诊断出有思觉失调症,为此公司还准他三个月的特
休,当时公司还盛传组长职场霸凌钟世平,把钟世平逼到都发疯了。
后来钟世平的组长高升了,去母公司担任行销顾问,钟世平才获得解放。
他本来文采就不错,加上前组长的调教,三个月前在一个大专案中获得客户赏识
,被拔擢为文案组的组长,一直到现在。
钟世平一直以为,使用“正确”的用词用语,是身为一个文字工作者最基本的事
,是不待讨论、自然而然的真理。
但马直亮让钟世平再次认真思考起来,自己过去所认为“正确的中文”,究竟该
怎么定义。
如果说“支流及非正统”的中文用语、用词应该被禁止,那么“主流及正统”的
用语,又是什么呢?
#
钟世平感觉有人碰触他耳际,他吓了一跳,回头才发现是马直亮。
马直亮手上拿着两杯咖啡,他才发现自己坐在某间出版社的摊位前,已经发呆了
好一阵子。
“你耳朵真的很敏感。”马直亮见他吓得不轻,扬起了唇角。
这话让钟世平想起了那天旅馆里的事,他脉搏加速,脑门有点晕晕的,马直亮把
其中一杯咖啡递给他,赶紧啜了一口,是热的卡布其诺,这人连他喜欢喝什么也猜得
如此准确。
“走吧!签书会快要开始了,先去排队,比较能够占到前面的位置。”
钟世平有点意外,和马直亮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只觉这男人自恃甚高,什么事
情都有自己一套主见。
这种人很难想像他会崇拜什么人。钟世平看马直亮神采奕奕,竟似相当期待的样
子。
这让钟世平感到好奇,同时也莫名生出一股郁闷感。他实在不知道他从何时开始
这么容易情绪低落了。
“这是……什么样的作家?”
钟世平跟着马直亮排在等待工作人员安排座位的行列里,却发现前后排的都是女
性。唯一的男性只有他和马直亮,因此特别惹眼。
排在他们后面的一群女孩子还交头接耳,时不时把目光瞥向他,让钟世平老大不
自在。
那些女孩子手里还都拿著书,料想是那位作家的书。书的封面鲜艳,标题好像有
“本土”之类的字眼,因为太长了,钟世平实在看不清楚。
“是纪实小说家,正确来讲,这个作家是两人一组,其中一人负责蒐集资料、拟
定大纲,另一人则负责写作。今天来的就是负责执笔的作家,他也是我们协会重点观
察的对象。”马直亮详细地解说著。
他和马直亮被安排在第一排中间的位置,身后的视线和私语变得更明显,“长得
很帅耶”、“是真的男生,不是女扮男装吧?”、“水屏老师也有男读者啊……”,
让钟世平有种很想挖个洞躲起来的冲动。
工作人员在舞台上放了麦克风,放了签书用的笔。
这时作家出场了,钟世平本来以为这么多女性粉丝,多半也是女性作家,结果没
想到是个看上去小自己三、四岁的青年男性,跟马直亮年纪相彷。
钟世平是第一次参加作家签书会,开头主持人访谈了作家。钟世平一边注意马直
亮的反应,一边可有可无地听着。
那作家就如马直亮所说,写的是社会纪实小说的,主要以台湾的田野调查为基础
,写一些旅情、地方异志还有美食,故事和故事之间用人物串连。
读者口中的“水屏老师”,是负责执笔的作家水屏。而还有另一位负责替水屏收
集资料、拟定写作大纲的,笔名是“忧话”,据说他从未露过脸。
钟世平听主持人强调了几次“本土”,作家也对自己想深入乡间、呈现台湾本土
文化的企图侃侃而谈了将近半个钟头,依稀主持人还提到使用方言创作的议题。但钟
世平平常不大关切文学的人,半途差点睡着。
他瞥了一眼马直亮,他倒是听得很专心,唇角和在饭店里一样微微上扬著。钟世
平看他视线一直停在那个小伙子身上,不知为何有点不是滋味。
好不容易访谈完毕,到了Q&A时间,他们身后几个女粉丝特别踊跃,问了很多关
于小说人物的问题,像是“A跟B有没有可能再一起去旅行?”、“C和D的系列还会再
继续写吗?”等等钟世平觉得好像不是重点的问题。
整个提问过程,钟世平看马直亮都一直坐在座位上,没有任何动作,他不禁怀疑
他说的“执行协会任务”,指的究竟是什么。
整体提问时间气氛很愉快,主持人看问题问得差不多了,拿起麦克风正要宣布签
书时间开始时,马直亮却忽然举手了。
“抱歉,我可以再请问作者最后一个问题吗?”
钟世平有些意外地看着马直亮,主持人和作家都望着他。
“我问的问题,和刚才的方向可能有点不同。我是水屏老师长年的粉丝,从老师
《蓝白拖总裁放长假》、《彰化舅舅鹿港姪》还有《北港香炉不是只能拿来插》都是
我很喜欢的系列。”
马直亮如数家珍,仿佛有备而来。
“我知道水屏先生长年致力于本土小说创作,也深深为水屏作品中的台湾味、在
地化着迷,但我在阅读您作品的过程中,一直有个疑问,想趁这个机会提出来问老师
。”
主持人做了个“请”的手势,钟世平看那个作家看起来有点困惑,但马直亮已经
迳自开口。
“您的文笔非常好,这个是当然的,但我在阅读过程中,常发现您写的虽然都是
在台湾发生、台湾人和台湾人之间发生的故事,当我在阅读他们对话的时候,常常感
受不到他们是台湾人。”
马直亮顿了一下,现在气氛有些安静,主持人只好开口问:“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的用词用语。”
马直亮说,钟世平见他站了起来,侧脸上的光芒和当初他们在汽车旅馆时相遇一
样,充满著某种尖锐著、挟带着怒气著的自信,却又有某种让钟世平解读不出的悲伤
。
“比如您在《蓝白拖总裁放长假》第二回第四十五页部分,总裁说了:‘没想到
现在在河堤上骑自行车这么有人气’,我读到时觉得很困惑,我想老师的意思是‘自行车
这么受欢迎’,‘人气’显然不是正常的台湾中文,从一个穿着蓝白拖、标榜自己很
台的总裁口里说出来,实在让人越想越不对劲。”
钟世平听见背后传来女粉丝的骚动声。主持人看起来有几分尴尬,但又不便制止
,而且马直亮的语气自有一股魄力,让人很难打断。
“像同部作品第十回第八十页的部分也是,里面提到总裁过去的下属到乡下找总
裁,希望总裁回去主持公司,但总裁不肯。”
“那里的描述是这样的:‘他整个人暴走,差点没给他的老板一个过肩摔’,我
实在读不懂,‘暴走’是什么意思?”
“应该就是情绪失控的意思吧?”主持人圆场似地说道。
“那其实直接用‘失控’就能表达了,类似的状况还有很多,像是极力表达出乡
土味、角色都使用本土方言沟通的作品《彰化舅舅鹿港姪》,里面竟然多次出现像是
‘单品’、‘最高’或是‘这样的事情也可以吗?’这种严重不是台湾人说话方式的
句子,让人在阅读之余感到困惑。”
“呃……最后那句有什么问题吗?”主持人忍不住问。
“如果是正确的中文,应该不会把表达肯否的‘可以’放在句子最末,询问的助
词通常只能搁在句子最前端。‘我可以这么做吗?’,才是正确且正统的中文。直接
将外文语序照搬成中文,如果老师是写留学生的故事也就罢了,但像老师这么标榜本
土创作的作者,犯这样的错误,让人觉得格外遗憾。”
马直亮强调了“遗憾”的语气,钟世平觉得坐立难安,特别他看见那个男作家已
经神情茫然,脸色有点苍白。
他从后面拉了下马直亮的衣䙓,但马直亮说到兴头上,根本浑然无觉。
“啊……水屏老师说过,他很喜欢日本的动漫文化,也很羡慕日本能拥有自己的
文创产业,所以才会有撰写台湾本土故事、原创角色的企图心。因为大量阅读了翻译
作品,在创作上受到影响,也是一种文化交流吧?”
主持人还在试图圆场,但马直亮立即接口。
“如果水屏老师写的是二次创作、或是轻小说、或是和外国文化有密切关系的小
说,那当然无妨。”
马直亮说著。
“但是诚如我一开始所说,作者标榜的是本土创作,作者书中的人物、场景、服
装、风土和食物,全部都与台湾有关,但是角色说出来的对白、作者的笔触,却不是
正常台湾人会用的字句,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钟世平看作家的脸色越来越苍白。他不禁浮现当年当年自己入行时,被主管把文
案摔在他脸上,骂他“你到底是不是台湾人,用这什么中文啊!”时,那种仿佛跌入
什么泥淖、看不见顶也踩不著底的感觉。
他正想插嘴说些什么,作家本人终于开口了。
“我、我以前曾经写过日本作家作品的二次创作……可能是从那时候开始受到影
响,写作的时候,会不自觉地使用自己最熟悉的文字和语言,有时候不会想那么多。
”
钟世平看那个年轻作家艰难地解释著。
“有时语言和文字已经内化成自己语言系统的一部分,写作的时候,脑内就不会
区分成哪些是外来的、哪些是与生俱来本来就有的……”
“所以作者的意思是,不去思考也没关系吗?”马直亮打断对方的话。
“呃,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但是……”
“因为阅读和接触的都是那些非正统、支流的语言,所以不用去思考怎样使用中
文才是正统的、本土的、正确的也没关系。只要用得舒服习惯就好、只要读者看得懂
就好,作者现在的意思是这样吗?”
“我没有这样说,只是……”
“语言的消灭就是文化的消灭,文化的消灭,就是认同的消灭。”
马直亮再度打断他的话。
“如果立志于‘本土’创作的作家,也认为使用正统的文字语言那么不重要,认
为只是写个阵头、八家将,写角色去吃蚵仔煎、喝珍珠奶茶,或让主角穿着蓝白拖鞋
,就是所谓‘本土’的话,那我无话可说。”
年轻作家脸色苍白,似乎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
钟世平明白他的感受,当初他在旅馆里,第一次被马直亮指摘对话中的“错误”
时,也是这种感觉。
这男人就是有这种魔力。钟世平觉得那力量来自于语言,马直亮的语言自有一种
让人屈服的力量,钟世平也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啊,我想我们座谈会的时间有限,水屏老师待会还有签书……”
主持人开始顾左右而言他,但马直亮视线一转,把矛头指向主持人。
“还有,不太明白主持人为何要称呼作者为‘老师’?如果是从日语的‘先生’
来的,那么主持人应该完全误解日文里称呼有地位、有专业的人‘先生’的用法,中
文就各种专业者有相应不同的称呼……”
钟世平终于忍耐不住,他也不知哪来的气力,伸手抓了马直亮的手腕,硬是把他
拉离了座席。
“这位读者……”
主持人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钟世平头也不回,甚至也不敢看马直亮的表情,一
路把他拖出了签书会场,一直到摊位与摊位的夹缝间,确认会场已经看不见了,钟世
平才松开手。
钟世平回过头,发现马直亮正直直瞅着他,没有说话,但也没有意外或是生气的
表情,仿佛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钟世平只好开口:“……为什么这么做?”
他喘著息,马直亮刚才那一番言语造成的负面反应还回荡在他脑子里,让他无法
好好呼吸。
“怎么做……?”
“就是……”
钟世平欲言又止,他想了半天,都想不到最确切的语句。第一次体认到组织语言
原来这么困难。
“……你特别去读了他的小说、还读得那么详细,只为了让他在公开场合难看?
”
“我说过了,那个人是我们协会的重点观察对象。”
马直亮显得很平静。
“他的作品严重违法支语协会的理念,我们已经注意他很久了。”
“就算是这样,那也可以不要用这么激烈的方式不是吗?”
“我们试过很多方法,试图提醒和纠正他,用协会的方式,就是你所知道的那些
。”
马直亮说,但说真的钟世平至今还不知道,协会会怎么对待被警察检举的对象,
依照刚才马直亮的行动模式,肯定不是发私讯提醒对方这么简单,钟世平开始认真担
心起小马来。
“但是对方对协会的纠正视若无睹,甚至变本加厉,所以我们才会希望跟该名作
家当面谈清楚。”
“但是……但也不用选在签书会或是座谈会上啊!对那个作者而言……虽然我对
小说家这行不大理解,但签书会这种东西,对小说家来讲应该是很重要的活动,不是
吗?”
钟世平不知该如何措词。
“你这样当着他的面批评他,万一他因此留下阴影,以后……以后不能创作了还
是什么,那不是不太好吗?”
“提出问题的不只有我,现场还有很多书迷,他们都喜欢作者的作品,你不是听
见那些书迷对他的称赞了吗?”
马直亮振振有辞。
“我对他的批评,充其量也只是众多意见中的一个,不能代表所有人。他可以自
己判断哪些是对他有用的评论,哪些他能接受、哪些他不能。要是真觉得我说的不对
,以可以反驳我。”
“就像他有他的言论自由,我也有我的。没理由他有出书表达他言论的自由,我
就没有批评他的自由。”马直亮又说。
钟世平心里乱成一团,他知道马直亮说的有理,但理性上服了,胸中那股莫名不
快的情绪却挥之不去,亟待宣泄。
但在马直亮面前,钟世平发现自己所有语言能力都不管用。
“书展逛完了、签书会也结束了,我得先离开了,我还有工作。”
马直亮双手插在口袋里,背对着钟世平转过身。钟世平有种感觉,或许这是他和
马直亮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也不知哪来的冲动,伸手拉住马直亮的右手,乘着对方踉跄重心不稳,一手押
住马直亮的后脑杓,对准他的唇吻了下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