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流去哪里了?”
京城苏宅。
梅长苏靠在迎枕上,皱着眉心,慢慢地喝着蔺晨特地给他配的药茶。黎纲与甄平一左
一右,一个手里捧著果脯盒子、一个手里捧著太后宫里送来的食盒。梅长苏问这句话的时
候,一边抬着眼看站在他近旁的晏大夫。
“去,让他清清口。”晏大夫却不理会他,只是看着他确实饮尽药茶,才指挥身边跟
著的两个小童,端上洗漱的用具。梅长苏自知晏大夫余怒未消,不敢造次,只得按著惯例
行事。而按照这一路行来的惯例,晏大夫在上前察看他的气色后,看着确实没事了,才会
对黎纲说:
“让他选两种果脯,一种只许吃一个。”
又交代眼巴巴地注视自己的甄平:
“长者赐不可辞,就吃一个吧,比照果脯,一个时辰后才准吃。”
“是。”黎纲与甄平赶紧一躬身,目送晏大夫带着药童离开后,便把两个盒子都端到
自家宗主面前;梅长苏也知道,这两个人平时什么都听他的,医嘱是唯一的例外。只得认
命地选好点心,又抬头问这两个人:
“飞流呢?又跑出去了?”
“哎,高公公来过后他就有些不开心,说要去外头玩。”接话的是甄平,挥手招来伺
候人,说是把两个盒子放到窗边的矮几上;梅长苏只得看着那两个食盒被端走,嘴上像是
漫不经心地问:
“怎么不开心?是他又刁难皇帝了吧。”
“也不是刁难。”黎纲小心地扶著梅长苏改换姿势,倒真没觉得飞流哪里有错。
“宗主这么舟车劳顿的,怎么好今日就进宫去?高公公说皇上的意思是想过府一叙,
飞流大概是想让宗主多歇息一些,就没答应。”
没说出口的话是,皇帝要真上门来,言官又要进些不阴不阳的折子。自家主人心思这
么百转千折的,肯定又得忧虑宫中太后的想法、皇帝如何对应。要实在一点说,他们其实
也想,何必非得年年都走这么一趟,只为让皇帝看两个月?
要说什么家国之忧、家国之思的,在那场战事后,林府的少爷也算还清大梁皇帝情义
,要说早已两清也不为过。
偏偏也是这个小主人,看着时间到了,便要他们准备行旅。也不是疾言厉色,就是就
著窗边的景色淡淡地交代,差不多是时候了,准备去京城吧。
这样的大事,也得花上个把月准备。舒适的马车、各色用品当然不在话下,飞流也得
跟着;蔺晨要是能跟,就会一路跟着来,一边游山玩水,顺便让行程走得再慢一些。而要
是像这次,蔺少阁主被困在瑯琊山上时,就是晏大夫参详著几个月的脉案,带上足够的药
材,再慢条斯理地走上一个月。
但看在他们眼里,不管准备得再多、一路上多么从容,这个几次从阎王殿里请回来的
小主人,都实在不该再这样奔波。
(皇帝又怎么样啦?飞流也发过脾气,闹著不要苏哥哥又去京城;虽说甄平也认为说
得极是,但这种话嘛,也只有小飞流能说啦。)
然而,梅长苏看在眼底,也只好叹着气。你们啊,在江左盟时,这位宗主大人偶尔也
为皇帝说几句话。你们也别老是把景琰当仇人,宗主大人是这么说的,我当时都决定了,
他想拦也拦不住。
怎么拦不住?黎纲总忍不住想。真要有心,有什么做不到的?倘若无心,如今又何必
装什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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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即便这么上上下下的一干人等都巴不得梅长苏干脆就待在苏宅,皇帝要见就自
己走地道来吧;梅长苏也还是叹着气,让高公公替他转了封私信给萧景琰。一个时辰后,
大梁皇帝便下了一道旨意,说是要召江左梅先生觐见。高湛嘱咐自己手下的年轻太监,皇
帝信使的车马就按照规矩出发。他自己则只带上一个小太监,拂衣跨鞍便迳自往苏宅赶。
“高公公这么快到了?宗主正梳发呢。”
听见宅邸里的伺候人通秉,黎纲愣了一下,便交代让人伺候茶水。自己则进了屋子里
,甄平此时正替梅长苏穿上狐裘,又递给小主人一个手炉。高公公来了?梅长苏问了一声
,坐在边上、已经粉雕玉琢地装扮好了的飞流便哼了哼,一边别过头去。
梅长苏也不理他,看着自己周身打理得妥当了,便抬脚往屋外走。飞流赶紧跳起来,
跟在梅长苏身边。也是时间凑上了,他抬起头来正好看见,梅长苏看见屋外阳光时,微微
瞇起的一双眼。
按照惯例,每当这个时候,皇太后总会正巧前往皇帝处探视。与皇后说说话,看看皇
子们,赏赐两个嫔妃。时间差不多了,皇太后就会起身,高湛也会觑著这个空档进来请皇
太后,说是几个年长命妇进宫探视伴读的儿孙,知道皇太后在皇后处,想朝觐慈颜。皇太
后是个好脾气的,当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扫兴;跟皇帝说一说,哀家借他的小书房一用,
皇太后总会这么说。高湛一边答应,一边让小太监去传话。大概也就是小半盏茶的时间,
几个命妇也就知足地告退。
“听说江左梅先生来了?哀家也好就不见梅先生,就借这地儿见一见吧。”
说这句话时,皇太后总是笑瞇了眼。高湛则会深深一揖,把刚才下车马的梅长苏给请
进这头的小书房。
先见过长辈,问候寒暄后,才是亲近的友人。要就朝堂上的规矩,皇太后听说立下大
功、却因为体弱而不愿任官,只愿归隐的功臣被召见,就近在不那么正规的地方隔上帘子
见一见,加以抚慰、问问江左民情,也挑不出什么错。这一套繁文缛节,太后与萧景琰其
实并不那么在意,反而是言侯与梅长苏反复就几封信才推敲出来,总而言之是煞费苦心。
皇帝也提过,不如就弄个官衔吧?言侯与梅长苏的口径却是一个模样的:
‘国家重器’言候板著脸说,梅长苏则只在信里简单写上:不可儿戏。
--好吧。知道这一老一少说的对,萧景琰就是一早就期待着要见梅长苏,也只得捺
著性子。晨起后协同皇后向太后请安、上朝理事、看看儿子们的课业,又与几个近旁大臣
在书房里议了一会儿事,高湛在一旁伺候着,觑著是个空,赶紧上前说,梅先生进宫来了
,正在小书房与太后说话。
是连丝毫任性而为的空间也没有的,高湛一躬身又说,太后的旨意,梅先生说了好些
江左人事,皇帝听一听吧,让寿膳房给皇帝与梅先生备膳。如此这般,他才在小书房里见
到梅长苏。
就是看着他笑,接着又喊了他一声。景琰,虽是那么层层叠叠的规矩礼仪压着,但在
这样的时刻,他的小殊就会只喊他的名字。一年不见,他的这个人说,你好吗?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不好,他想,毕竟没有这个人在身边的时候,他就是想着怎么样维
持这个人替他守下来的江山。光是这一项,就已经让他必须殚精竭虑。更何况还有母后与
皇后,还有孩子们。
他得把这个日子过完,过上一辈子。
只是幸好,他还能留出一点时间,有时想想小殊,有时,这个人就站在他眼前。
“都好。”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你呢?一切都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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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梅长苏是这么想,他有什么不好的?
想做的事,痛痛快快地去做了;做完之后,还有一个蔺晨想尽办法把他从鬼门关前拉
回来。这几年在盟里将养著,大事没人找他,小事更没人敢找他。要不是偶尔还有飞流可
以逗著玩,他总觉得自己大概不会病死,但闷死大概是跑不掉啦。
啊,还有就是思念吧,看着萧景琰,梅长苏慢慢地想。
那么优哉游哉的,就有大把的时间可以花在思念上。人说彻骨相思,他想,那可真是
一点道理也没有。
他是真正削皮剉骨、甚至连心志也改换的。相思要只是彻骨,想来也早已被连根刨除
。此时此刻,他又怎么会站在这里,想着这个人,是不是都还过得好呢?
“太后留我吃饭呢。”他笑着说,“你呢?正经事都办完了吗?”
他是怎么说的呢?他已经忘了,只记得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上已经捧著饭碗,嘴里正
嚼著饭菜。梅长苏就坐在他对面,慢条斯理地品著碗里的汤。
总是这样的,萧景琰想,总是这样的。
要像这样见上一面,这个人总是有许多坚持。要合乎礼法,要循规蹈矩。但真的见到
面了,这个人却又能够像过去那般地喊他。不是皇帝,也不是皇上,就是萧景琰,与林殊
、也是梅长苏。
“你的身体怎么样?”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语气殷切且自然。暂时死不掉,眼前
的这个人则是一边小心地抿著汤、一边说:
“长生不死大概做不到,长命百岁应该也难,活到个差不多的时候应该还行。”
说完话,这个人看他一眼。
“你得活久一点吧?大家好不容易才有点安生日子过。”
大家是谁?萧景琰并没有花时间问。他知道梅长苏说的无非就是家国。但好不容易见
到这个人了,他想,他做单单纯纯的萧景琰就好。
“我过得很好。”把饭吞下去,萧景琰想了一会儿说,“母后也好,庭生、言侯他们
都好。”
就是闹相思的时候,总是煎熬得很。终究是把这句话咽下了,他放下饭碗,也端起汤
喝。喝到一半,才发现梅长苏手上端著汤,一双眼却只管看他。
“小殊?”他喊了一声,梅长苏则干脆放下汤碗。
“哎”梅长苏喊了眼前的这个人一声,“看你呢。”
“看我?”萧景琰直觉地反问,是啊,梅长苏则干脆地说,趁现在多看几眼。
“回江左的时候,闲著没事就翻出来想,将就著打发相思。”
笑咪咪地看着眼前这头水牛先是愣了一下,接着总是坚强刚毅的嘴角慢慢柔和下来,
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样子,梅长苏就是拢着衣袖,几乎是要感叹的。
实在是对不起这个人的,他一边心想,他这头撂了挑子,却落这人的肩上。
想必沉得很吧,这人却是一声不吭地--哎,他想,连叫苦都不会。这么见着他了,
也只会问他好不好,身子好不好,像是自己的事情无关紧要一样。
水牛不懂替自己多想,他来想想总行了吧?但一想就想到,坚持非得这么谨小慎微地
维持住两人连系的,可不就是他自己?不免也会感到抱歉。就是已经能拿着长命百岁说笑
,但也明白,自己确实也真的是有那么点念想。
像是,要是能陪这个人活久一点,待在这个人身边久一点。
那该有多好呢?
用过膳,萧景琰一边陪着梅长苏说话,一边看着太后宫里派出的伺候人抬走膳桌、搬
进煮茶、喝茶用的釜炉杯盏来。梅长苏把铁壶放到炭火上煮水,一边取了置放茶饼的陶罐
瞅几眼,子姜茶,他对着萧景琰耸耸肩,只好用取来白棉布垫著取下壶盖,将茶饼投入其
中。
萧景琰自然是不懂的,只是听着梅长苏交代伺候人“替我向太后讨点峨嵋毛峰,皇上
喝子姜茶太燥热”;过了小半会儿,铁壶里的子姜茶煮滚了,梅长苏便就着白棉布移开铁
壶。两个伺候人在此时分别取了铁壶与茶叶回来,说是“太后有话,宫里长年备着的雪水
,正好煮茶来吃,但毛峰性凉,苏先生可别用得过了。”
哎。他看着梅长苏吐吐舌,只得站起身,一边谢过太后赏赐,一边亲手把新的铁壶放
到炉上。其实我没事了,他听着这个人一边嘟嘟囔囔的,雪水煮峨嵋毛峰呢,总不能叫他
瞧见了,还只喝着子姜茶暖肚子吧?
温杯、投茶;看着铁壶里不翻花了,才在茶壶里添上八分满的热水,看着是时候了,
便将壶里的茶汤注入白瓷茶盏。少年林殊或许不懂品茶之乐,但喝上一壶都没问题;如今
的梅长苏,也就是浅尝几口,品过茶香之后,便放下茶盏。
“还是不好吗?”萧景琰当然晓得,梅长苏并不是不想喝,只是蔺晨看着,晏大夫管
著,江左盟上上下下挂心着,他就是再任性,像这样的口腹之欲,也只好自己节制着。
“多喝一点也不是不行,只是习惯了。”
只要不去贪图那一、两口的清香,就能让大家都安心,这买卖当然做得。萧景琰听着
梅长苏的心平气和,也早就学会把自己的失落放在心底。一年就这么一小段时间,他一边
喝茶,一边对自己说,总得要让小殊开心才行。
只是想是这么想,他也认为自己应该是掩饰住了,但坐在他眼前的,毕竟是梅长苏。
其实没什么,这个人就是在他眼前笑着叹出一口气,我想做的事,哪件不是你们都做了?
你们还这么难受地看着我,叫我怎么办呢?
“所以……我还是让你为难了吗?”
大抵是懊恼吧。萧景琰低下头,什么都没能想。梅长苏却只是一敛衣袖,重新将热水
注入壶中。景琰,他喊着眼前的这个人,并没有抬起头。
“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很好。”
把铁壶放回炉上,又用火筷移出一、两块木炭。看着炉子里或明或暗,梅长苏的表情
平静且宁和。我本来以为,他说,我们做为君臣、做为朋友,缘分都已经尽了。
就是不说明,萧景琰也知道,梅长苏说的是随军出战大渝的事。多亏了蔺晨,萧景琰
喃喃地,还有晏大夫、飞流……还有你啊,梅长苏俐落地把第二泡茶水注入皇帝面前的茶
盏。你要是不让我去那一趟,情势糜烂之下,或许我就那么郁愤而死,或者仍上阵去,却
没人能救我。
这时,他才抬起眼,看着萧景琰。你做了正确的判断,所以我才能坐在这里。
知道梅长苏挖空心思说出这些话,其实是要安抚他的愧疚:萧景琰只得苦笑一声,小
殊,他甚至没有发现,自己又喊了林殊的名字。
“我不是孩子了,我没事。”
“没事了就好好喝茶吧。一会儿,太后要嘱人拿点心来了吧?我可是很久没吃到太师
饼与桂花糕啦。”就是眼馋萧景琰面前的毛峰,仍只得捧起自己面前的子姜茶。蔺晨说我
再养几年,忌口的食物就能少一半,梅长苏一脸认真地看着眼前的皇帝,你看看我选哪一
半好?
--这也能选吗?萧景琰就是愣了一会儿,也随即便笑出声。少阁主尽心尽力,他笑
著对梅长苏说,怎么你就是要寻他的事?我就是让他再帮我一个忙。梅长苏抿著茶水,语
气十分认真。
“什么忙?”
“让你别在那里胡思乱想的。”几乎是要叹着气说话。梅长苏抬起眼,看着愣著的萧
景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