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像现在一样，那些话总是像水管堵塞一样，憋在胸口，一句也冒不出头。
　　“其实我也不是完全不闻不问，把‘鹿鸣’交给你之后，我还满担心的，所以
时不是就会去探头一下。”
　　“话说你请的那个女店员还真不错，对书的品味很独特，我还特别去试探过她
几次，她竟然记得《五星物语》每集出版年份，还知道《Hunter x Hunter》每次
休刊和复刊日。你能够请到这么优秀的店员，难怪鹿鸣能够生存下来，真有你的，
大高。”
　　小高拍拍大辅的肩膀。和这人认识将近二十年，大辅也深知老友性格，随兴到
令人发指的地步，人生除了书以外，其他社交能力都是幼稚园儿等级。
　　但或许是对老友平安无事的安心感盖过了怒气，又或者是小高瘦了之后，那种
异样的苍白感让大辅起了恻隐之心，大辅竟觉得生气不起来。
　　“既然你还好好的，那么‘鹿鸣’就应该……”
　　大辅还没说完，小高便像感知到什么似的，在书堆里连连挥手。
　　“不、别别别，当初会开书店真的是一时脑冲，要不就是辞了棱河工作后有妄
想症，但那段时间我已经彻底了解了，我会看书，但不会卖书。”
　　“棱河”是小高以前担任责编的出版社，台湾多数日系的轻小说，早期都是由
这间出版社代理，当初负责选书的人就是小高。
　　“鹿鸣交给你会好得多。何况我现在的生活过得挺好，也不用付房租水电，想
看书时就看书，真缺钱时应几个专栏邀约赚点小钱，不想鸟人时随时可以回去异世
界，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人生了，你就饶了我吧！大高。”
　　小高似乎总算找到要给小雅的书，他把书从坐垫旁的一叠书中间抽了出来，还
撢了撢上面的灰尘。
　　“这个，是《华氏451度》的绝版书，最早的中文版本，我从熟人那里好不容
易找来两本，就是想拿一本给你。”
　　他把书递到小雅唇边，小雅愣愣地接下。大辅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眼前的书应
该也被小雅归类为美食。
　　“你吃吃看，‘鹿鸣’的书虽然多，但质量好营养价值高的最近已经不多了，
你应该饿了很久吧？”
　　小高的说法让大辅有点不爽，但看小雅拿著书的表情，用“垂涎欲滴”尚不足
以形容，大辅真觉得自己应该多负起选书的责任。
　　
　　小雅把书放到唇边，“我、我开动了。”他用不知哪学来的礼仪说著，还看了
一眼大辅，好像在征询他的许可。
　　大辅点了下头，小雅便迫不及待地把书含进嘴里。
　　书页很快消融在小雅的齿间，字与句化作碎片、化为养份，成为知识的结晶，
与眼前的少年融为一体。
　　大辅看着小雅吞进最后一角书边，还用舌舐著溅到手背的纸屑，仿佛连一滴都
舍不得浪费。
　　“感觉如何？”小高询问小雅，他双眼放光，似乎在等待小雅的赞美。
　　小雅却没有出声。大辅正想着该不会是太过美味，以至于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但小雅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瞳，转瞬间变得灰黑。
　　“小雅……？”
　　大辅叫了一声，然后便看到少年像是没电的机器人一样，往书堆的方向直挺挺
地倒了下来。
　　
　　＆
　　
　　少年不知道自己是为何诞生到这个世界上。
　　他张开眼睛时，只觉得身体异常冰冷，全身骨头像是要散架一样。视线模糊，
连眼前的景物都看不清楚，口干舌燥，喉咙像是有火在烧，也因此发不出任何声音
。
　　然而比这些感官都强烈的，是某种缘自于本能的感觉。
　　饥饿。
　　少年觉得自己，非常非常的饿。
　　他想吃些什么，而浮现在他脑袋里的东西只有一样。那是将人类的智慧与经验
化成文字，书写在名为纸张的事物上，再装订成册的东西。
　　人类称那种东西为“书”。少年本能地认知，那东西就是他今后的食物。
　　他先在回收场物色，回收场有不少成山成堆的书籍，在量方面倒是不虞匮乏。
　　但回收场的书质量良莠不齐，而且有些缺页掉线。吃到残缺不全的书时，少年
就会有种吃到馊掉食物的感觉，有时还会干呕上一整晚。
　　而且回收场的书重复率极高，少年渐渐发现，重复的书对他而言，并没有填饱
肚子的功效。即使吃上三十本《克鲁苏神话》，少年也只有一本的饱足感。
　　这样下去，他会饿死在回收场里。
　　意识到这点的少年，循着香气，离开了他诞生的地方。
　　他在都市里徘徊，由于没有可以用来交易的货币，加上外表在这个世界好像只
是小学生，少年连大众运输工具都无法搭，只能徒步游荡，有好几次差点被称为警
察的人打包带回警局。
　　城市里的香气不少，但相当分散，少年有时会看到等公共汽车的人，手上拿着香味
四溢的食物阅读著。
　　但这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手上都拿着少年事后才知道、人类称为“手机”的
东西，他从书中吃下的知识告诉他，他们大多在玩手机游戏。
　　这年头会带着实体书搭公共汽车捷运、会在闲暇时拿书出来看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
　　少年实在没有办法。他无处可去，只能又回到他诞生的回收场。
　　天空下起了细雨，有堆回收的书正被卡车送过来，连用帆布遮雨也无，就这样
任由雨水打在上头。
　　少年无暇去看那些是什么书，他饿得头昏眼光，他走近卡车，抓了本离他最近
的书，就这样送到口里。
　　但奇妙的是，即使吃了两、三本书，少年仍旧没有饱足感。
　　他的身体在呐喊，在索求着更多、更营养的食物，那种欲求不满仿佛烈火一般
，烧灼著小雅每颗细胞。他的视线模糊，四肢越来越酸软。
　　他不记得那之后发生的事，只知道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他闻到周围传来浓郁
的香气。虽然这些香气五味杂陈，但比回收场的味道要好闻多了。
　　他睁开眼睛，眼前是整排排列整齐的食物。
　　“喔，你醒啦，小朋友，感觉还好吗？”
　　食物前方站着一个人，正用好奇的眼神打量他的动静。
　　那是个看上去三十出头的男人，男人穿着邋遢脏污的衬衫，瘦得像根竹竿，一
边走还一边搔括著后颈上的污垢，看起来就像街友。
　　重点是，男人手里拿着食物。
　　在少年饿昏的视线里，那本食物是他诞生以来，所见过最美味的。
　　少年朝男人走过去，伸高双手，抓住了男人的手。
　　男人似乎吓了一跳，少年也没说话，张大嘴巴，一口咬住男人手上的食物，就
这样把整本书吞吃入腹。
　　
　　“那本是乙一的《夏天、烟火、我的尸体》！还是初版！现在市面上已经到处
都买不到了，我本来只是心血来潮想拿神作出来复习，没想到就这样被吃掉了！你
能相信吗？被吃到连纸屑都不剩！”
　　小雅朦胧地睁开眼，听见身边似乎有人吵闹的声音。
　　他动了动指尖，发现有点酸麻感，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昏迷过去那
瞬间，体内忽然有强烈的灼烧感，好像有人在他心脏处放了把火，把他体内的细胞
一颗颗消融殆尽。
　　他往旁边一看，大辅正坐在他身侧。他好像还没查觉小雅已经清醒，手上拿着
湿毛巾，小雅从头上的沉重感判断，应该是刚从自己额头上换下来的。
　　他张开口，却无法发出声音，四肢重得像是灌了铅一样，连睁开眼皮都嫌困难
。
　　他看见大辅身后浴室的门开了，有个男人从里头走出来。他好像刚洗完热水澡
，边擦著头发边靠近大辅。
　　“你也别太担心他啦！想当初我刚捡到他时，他可是昏迷三天才醒过来呢！”
那人对大辅说道。
　　这人就是小雅来到这个美丽又残酷的世界后，遇见的第一个人类，同时也是自
己的命名之父。
　　小雅与高知彰这个人的相遇，是从他吃了这位陌生人的书开始。
　　因为饿了太久，那本书无论质量和口味都稍嫌太重，对当时小学生外型的小雅
而言，就像忽然饮了高粱酒一样。
　　也因此小高在目睹小雅超现实的吃书场景后，就看到小雅像偷喝酒的小学生一
样，醉倒在他身边。
　　小雅再清醒时，已经在小高的“T书漫”个人包厢里。
　　据说是小高跟老板交涉，说自己是他亲戚的姪子的女儿的男友的老师的私生子
之类的关系，要老板不要报警，还自掏腰包替小雅赔了所有书钱。
　　‘我叫召南，你叫我阿南大哥就可以了。’那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像一个月没
洗澡的瘦弱男人说道。
　　小雅住在网咖包厢期间，自称召南的男人几乎把他当成实验品。他搬来为数惊
人的书籍，要小雅照指示进食。
　　小雅记得他先从一些古书开始吃起，从《诗经》开始，还吃了《史记》、《资
治通鉴》、《水经注》、《唐诗选辑》甚至《天工开物》之类的东西。
　　那些食物的质量都很重，虽然不难吃，但就像整个电锅的白米饭那样，那阵子
小雅天天都撑到难以入眠。
　　然后小高开始让他吃小说，从《西游记》开始，一路吃到《阿Q正传》，小高
也让他吃《简爱》、《双城记》、《悲惨世界》等等的译本，还会故意拿不同人翻
译的作品让他试吃，再露出坏心的笑容纪录他的反应。
　　“昏迷三天？怎么回事？”大辅问小高。
　　小高边擦著头发，边自行走到大辅家的冰箱，打开来蹲下，仿佛极其熟练似地
，在最下层的门边找到台湾啤酒，拿出来拉开拉环。
　　“他刚来‘T书漫’时，大概是太久没好好进食，饿得有点神智不清。那时候
刚好吃了我说的那本乙一的书，我猜口味有点太重吧，结果一睡睡了三天。话说大
辅，你这新公寓的浴室还真不错，啊——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像这样好好洗个澡了
。”
　　小高坐在大辅平常坐的那张高脚椅上，啜饮手里的啤酒。他完全不像第一次进
别人家里，自在的像是已经在这里住了一辈子。
　　小雅看他整个像变了个人，他现在才知道原来小高的肤色这么苍白，感觉很少
晒太阳，加上瘦得只剩把骨头，乍看之下颇像小雅某本吃过的书里说的木棉妖怪。
　　“睡了三天？书会造成……这种效果吗？”大辅难以致信地问。
　　“嗯，有点类似人喝了酒或是吃了麻药那种效果吧？和小雅的外貌年龄也有点
关系，毕竟他那时候只有小学一年级的大小，小学生就算只是喝啤酒，也是有可能
陷入昏迷，不是吗？”
　　小高认真地分析著。
　　“所以他这次昏迷，也是因为吃的书？”
　　“应该是，我仔细想了一下，《华氏451度》虽然本质像《动物农庄》一样，
是讽刺政治体制的作品，但之前让小雅吃了《美丽新世界》《聊斋志异》也都没事
，可见政治文不是让小雅昏迷的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大辅又问，小高便推了下眼镜。
　　“这让我想起他之前吃《图书馆战争》时，也出现这种短暂失去意识的状态。
所以我就猜想，可能是里面有大量破坏书本的情节。”
　　大辅露出恍然的表情，《华氏451度》也是大辅年少时的爱书之一，那是本反
乌托邦的作品，内容描述主角受政府委托，担任毁灭所有书籍、烧毁书本的工作。
　　“所以我这次就拿《华氏451度》做实验，果不其然。这跟吃了口胃浓重的书
、呈现酒醉状态的状况又不太一样，比较像是小雅的身体受到根本的损伤，就像人
类吃了有毒的食物一样。”
　　“因为书中有‘毁灭书的情节’吗……等等，你拿小雅的身体做实验？”
　　大辅醒觉过来，这时小雅发现他终于能出声了，只是舌头还僵麻著，只能发出
呻吟似的声音。
　　但大辅很快就查觉到了，他拿着毛巾回过头来，“小雅！你没事吧！”
　　大辅伸手握住他的手，小雅试着撑起一边身体，但骨头轻轻一动就疼得要命，
他很快又跌回沙发上，大辅忙伸手撑住他的背脊。
　　“哟！小书妖，你醒啦，我还以为你会像上次一样昏迷个几天呢，果然年龄还
是有差，看来‘外貌年龄越大，能承受的书籍种类越多’这点是可以确认的。”
　　小高边说，边从自己带过来那个大的夸张的背包里，抽出一本像是笔记的东西
，抽笔在里头写了些什么。
　　顺带一提整个过程这男人都没有穿上衣服，似乎也没有穿衣的打算。
　　“我……到底……”小雅皱了下眉头。他脸上潮红，汗流下锁骨，胸口那种火
在灼烧的感觉仍然十分强烈，就像小高说的，中了毒一样。
　　“不管怎样，以后不许再拿小雅来做实验了，高知彰。”
　　大辅警告道，但小高还在检视他手里的笔记。
　　
　　“不这样做不行啊，你想想，现在书的种类这么杂，万一小雅在外面乱吃什么
书，最后丢了性命，我们不就成了害死他的罪人？”
　　大辅愣了一下，他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小高把手里的笔记在茶几上摊开来：
　　“关于小雅身上的‘规则’，我做了一些整理，虽然很多地方还不清楚就是了
。”
　　小高翻到新的一页，用原子笔在上头写了个醒目的“1”。
　　“首先，小雅并不是人类。至少不是我跟大辅在生物学定义上的那种‘人类’
。”
　　他看了眼大辅，大辅迟疑地点了下头。虽然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除了吃书这点
，大辅一点都不觉得他和普通人类男孩有何不同。至少小雅冲澡的时候大辅偷偷看
过，人类该有的器官，小雅一样也不少。
　　“其次，小雅是男性，应该说，他拥有所有人类男性应该有的性征和器官。”
　　果然小高接着说。大辅想问“你怎么知道？”，但又觉得这问题未免太蠢，小
雅在小高这里住的时间，比只和他认识两周的大辅要长远得多，小高又不像他喜欢
男人，对小雅当然也不可能避嫌。
　　虽然知道这些，大辅还是莫名觉得不爽快，只得把那种微妙的情绪吞进肚里。